《午夜倾听》林呓

46、第三十节 Part 1

　　医院里，方雨霏找到了郑轩所在的病房。
　　透过半开的门，她看到角落里的一张病床上，郑轩仰面躺着，一条腿已经打上了石膏，被吊在支架上。
　　方雨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床前。然而郑轩似乎睡着了，丝毫没有察觉。
　　她四下里看了看，床头小桌上摆满了鲜花、水果等各种慰问品，应该是他的家人和同事稍早前带来的。这才想起，自己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
　　方雨霏静静地坐在病床旁的一张小凳上，看着熟睡中的老朋友一脸的安祥。她知道他已经没事了，只需要安心休养就可以慢慢恢复。又盘算着，是不是应该趁着这会功夫，出去买点什么。她知道医院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小卖部。
　　应该买点什么呢？
　　还在犹豫着，脚尖突然碰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个皮质钱包倒扣在地上。
　　一定是郑轩的钱包，在他睡着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于是她弯腰拾起钱包，准备合上放到他的枕头下面。
　　就在她合上钱包之前，方雨霏注意到透明夹层里有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女人的照片。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
　　方雨霏不由得仔细端详起来。她的确很年轻，估计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虽然衣着很朴素，也不曾涂脂抹粉，但飘逸的长发、开心的笑脸，让只属于年轻女孩的那种青春的活力从相纸中直透出来。这种青春的气息就是一种美，一种不管是粗布还是荆钗都遮掩不住的美，一种就算是林雪儿都会自叹弗如的美。看得方雨霏也不免开始慨叹自己老了，虽然她也不过三十岁冒个尖，但感觉上好像和这些活蹦乱跳的女孩差了有一代的距离。
　　她是谁啊？既然照片是夹在钱包里的，应该就是郑轩的妻子吧。很可能是在很多年前照的，一直都被他随身携带。看样子他对妻子的感情还是挺深的呢。
　　只不过，这个女孩看上去有些面熟，一定是在哪见过。方雨霏努力想了想，可什么都没想起来。估计她也是同一个学校的，没准是郑轩的同学。曾经见过面却没什么印象。
　　不去想了，干吗总对别人的家事那么感兴趣呢？方雨霏忙将钱包合上，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
　　就在这时，郑轩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看到面前的方雨霏，他显得既意外又高兴，努力想要坐起来，但一下牵扯到他的伤腿，疼得他直皱眉。
　　方雨霏忙示意他继续躺着。
　　“真没想到你会来。”郑轩既意外又很欣慰。
　　方雨霏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她刚才被郑轩突然醒过来下了一跳，手里还拿着他的钱包呢。
　　郑轩又看了一眼自己裹着石膏的腿，苦笑着说：“看来我是遭报应了。”
　　方雨霏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只能安慰道：“老天是不想让你太忙了，给你个机会好好休息。”
　　“哦，对了，这是你的钱包。我本来想帮你放好的，却把你给吵醒了。”方雨霏把钱包递了过去。
　　郑轩的脸色显得有些痛苦。他接过钱包，却并没有收好，但也没有打开翻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方雨霏没有注意那么多，问：“你怎么会让车给撞到呢？”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现在都想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我那时脑子里一定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注意，只想着赶快追上她。”郑轩停了下来，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努力在回忆。黄昏街头人来车往的画面、汽车尖锐的刹车声此时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
　　“她？”方雨霏不解地问。
　　“是我妻子。”郑轩的神态仍然阴云密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郑轩看了一眼方雨霏，尽量让脸色缓和一些，但也只是一种苦笑。他接着说道：“自从上次和你聊过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可能是我这个人太倔了吧，有时我就想离就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像我们这样的婚姻已经成为一种累赘了，何必还要费那个心思呢，也许离婚对我们来说真的是一种解放。于是，我开始想象自己就是一个人生活，尽量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时，方雨霏开始摇头了，但她并没有插嘴。）说来也奇怪，我越是不愿意去想，反而想得越多。我甚至想起了当年我们还在谈恋爱时的情景，我想起了她的笑容，我想起了她看我时的眼神，我想起了她是怎么关心我。我竟然放不下了。我想你说的对，我还是爱她的，而且一直都没变，只是自己已经忘记了。我一下就想通了，她对我是那么重要，这个家对我是那么重要，我不能就这么放弃，这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应有的选择。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着障碍，但我相信这些都不是不能解决的，只不过我以前一直都在回避，不愿像对待工作一样去正视它。”
　　方雨霏很高兴郑轩能这么想，她眼神中的鼓励在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还记得你说过的方法，一直都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只是工作上的事情实在让人无法分心，前不久又出差去了香港。很奇怪，在香港的时候我突然下定了决心，或许是因为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就会产生一种改变现状的冲动吧。于是，我一回来就约我妻子下了班后到一家西餐厅，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把我们之间的所有问题全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昨天晚上的情景又回到了郑轩的眼前。

　　这是一家很高档的西餐厅，环境优雅安静，很适合男女之间的秘密私语。郑轩已经在这里坐一会了，正等着下班的妻子赶过来，心里盘算着过一会如何展开话题。他看了看不远处坐着的一对情侣，不禁感慨，他们夫妻结婚这么多年来，他居然从来没想过和妻子来这种地方共进晚餐。想当初热恋之时，两个人相爱甚笃，却没有多少经济实力；等到多年后终于跻身高级白领一族的行列，他们却又渐行渐远，就快形同陌路了。
　　就在郑轩心思重重之际，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
　　正是他妻子。
　　“公司的事情还没完，我一会还得回去。”点菜之际，郑妻冷冷地说了一句。
　　郑轩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突然，他的计划看来要落空了。
　　“总不至于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吧？”郑轩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试图舒缓一下气氛。
　　“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忙。”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
　　郑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暗自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那份菜单。两个人刚一开始就陷入冷场。
　　好在还有服务员在一旁，他彬彬有礼地向两位客人推荐着菜肴，使得话题被暂时锁定在菜单上。虽然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但至少使得这一场景不至于那么尴尬。
　　等到服务员拿着菜单下去后，沉默又一次摆在了两人之间。
　　郑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郑妻没有说话。
　　“是关于我们之间的……现在的这种状况的问题。”郑轩犹豫着用词。
　　“我们离婚吧！”郑妻突然说。
　　“什么？”郑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头脑在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这一定是听错了，但心脏的反应则是很剧烈地一颤。
　　“我们离婚吧！”妻子又重复了一遍，“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不认为我们还有必要再凑合下去。”
　　“可是……为什么……”郑轩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其实就连他此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也完全不清楚了。
　　“我希望你也能认真考虑一下，离婚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郑妻说得很干脆，一点都不犹豫，显然，她是早就想好了这些说辞。
　　然而郑轩的心里已经是一片凌乱。妻子的两句话不由分说、当仁不让地就将他先前的全部想法都消灭得干干净净。震惊中，他只是呆呆地僵坐在座位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当这一重击的冲击波过后，心灵的废墟里一阵痛苦的感觉蓦地钻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低着头不看妻子，想要掩饰眼睛里流露出的脆弱不堪。
　　终于还是这样的结果。虽然他早就预料到了，但他的反应却根本不像原本设想的那样泰然。他还以为自己会表现得很冷静，甚至会显得不屑一顾，仿佛这些不过是电视上正在上演的一部无聊肥皂剧。可是，他居然会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不禁让他在事后感到无比诧异。
　　郑妻还是能够察觉到气氛的骤然变化。她默默地用小匙搅拌着刚刚端上来的咖啡，似乎是在后悔刚才说话太过直接。
　　“我公司还有事，我先回去了。”片刻之后，郑妻决定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抽身而退。她站起来，看到丈夫没有任何反应，在一瞬间的迟疑之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目送着妻子远去的身影，郑轩依然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曾经紧紧依偎在身边的女人正一步一步地从自己的生活中远去。其实她早就离开了自己，只不过眼前的这一幕仅仅是在履行一个必要的程序罢了。
　　直到服务员将菜肴摆放在他的面前，他才缓缓地从绝望漩涡中爬上岸。然而眼前的这些美味佳肴又还有什么意义呢？他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
　　这时，右手碰到了口袋里的一个物件。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又将它丢在桌上。这是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里面的那条铂金项链是他在香港的时候精心选购的（也正是在他经过那家著名的金店时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本来打算当作一个惊喜送给妻子，现在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面对眼前一动未动的饭菜，郑轩已是食不甘味，于是叫来服务员结账。
　　“875元，先生。”服务员恭恭敬敬地守候在一旁，不知眼前的情景他是否会觉得奇怪。
　　郑轩可没心思考虑别人怎么想。他拿出钱包，刚一打开，夹层里那张年轻女孩的照片赫然在目。郑轩怔住了，那张小小的照片好像一记直拳正中面门。他呆呆地看着照片，脑海里快速地闪现着当时的情景。
　　“先生？”服务员善意地提醒了一下。
　　郑轩猛然觉醒，他蓦地站了起来，迅速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大钞，说了声“不用找了”就快速冲向门外。
　　街头，闲散的行人还在轻松地游荡，忽然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其后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有人大声喊叫着，有人低声窃窃私语。此时的街头已经乱成一团。
　　郑轩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挣扎着。身旁，那个黑色的首饰盒掉落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