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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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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会在这场旅途上想起无数件关于萧逸的事。
就像现在,我又回想起萧逸那句有点认真的话。他说结果不太坏,真的吗?我现在好像已经没办法去相信这句话。
就像我现在把手放进口袋里,还能摸到两三块没被抢走的柠檬糖,却也没有给他的勇气。
车里的时钟还在沉默的变着数字。萧逸似乎还没有回到车上的打算。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想着他是不是睡不着,给我盖上衣服后就去外面吹风?然后睁着眼睛,一个人孤独的等着太阳升起?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柠檬糖,打开门出去。
萧逸第一时间看向我。他的眼睛沉入我的眼睛,我从那蒙了一层灰雾的苍绿眼睛里看到幽深的黎明,看到我们的昨天,看到我所不能领悟到一切。我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的眼睛。我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
我突然很想问他,萧逸,我们的太阳还能升起来吗?
可是他摆出轻松的表情,我没看到他指间夹的烟蒂,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却能隐约闻到他身上黑雪松和烟草混在一起的味道,微微苦涩,异常寒冷。
他问我:“饿了么?”
他发现了我手一直放在口袋里,像是在等待我的动作。可我的手没能抽出来,也没有给他最喜欢的柠檬糖。
我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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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和萧逸从没什么话题的陌生人变成能说上几天话的普通朋友。我向他抱怨上司难以讨好,一天十二个小时工作时间有十个小时都在骂我。萧逸就笑着说那就别那么勉强自己。
我赶紧为上司正名。说虽然齐司礼对我很严格,又毒舌,高高在上,每天不喷毒液就不舒服,但他是个好人,也帮了我很多。我还是很尊敬这位走在我前面的设计师的。
萧逸就问:那我怎么样啊?
我把这个问题当做朋友之间普通的好奇心,毕竟安安有时候也缠着我问我这个问题。但真的让我找,我又找不到那么正直的回复。
我总不能告诉萧逸说我觉得你像是迷人的野兽,不羁放纵的风,奔流的海啸——这种形容词太奇怪了,也太像让人不自在的情话。夸他又野又帅,又显得我有点不安好心。
所以我纠结的在屏幕上敲敲打打,最后那边都没脾气了,说小祖宗你正在输入什么啊输入了这么久,我很难评价吗?
我心想,是挺难的。
最后删掉打的大行大行的字,诚实的留下一句话。
我:你是个好人。
萧逸:?
隔着屏幕,我好像都能看到他满脸问号的样子。
萧逸说,他不是个好人,他是个坏人。
收到这句跨越了整个午休的回复时,我刚从齐司礼的办公室走出来。精心准备的设计稿又被他批了个一无是处,虽然明白齐总监嘴硬心软,但难免还会有点失落。我回到座位上,又立即投入到新一轮的赶稿地狱里。
萧逸的回复我过了很久才看到。办公室的同事已经走光了,只给我留下一盏灯。我伸了个懒腰,才终于有空回复他。
几乎是我信息发过去没几十秒,萧逸的回复就出现在对话框里。
他问:怎么,你不会加班到现在吧?
我看着满桌狼藉说打工人打工魂,下辈子别做设计人。
然后,萧逸的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
电话那边有点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萧逸的声音也淹没在吵闹里,愈发显得我这边安静又寂寞。他也发现自己的声音我听不见,似乎让我等等,然后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一边等着他一边把手机放在耳朵和肩膀跟前夹着,空出来的手在电脑上搜索萧逸的词条。
网速出奇意料的快,加载出的页面满屏都是祝贺萧逸又拿下一个冠军的通稿。这场比赛甚至刚刚结束不久,最顶上的网址还顶着个直播的名称。我点了进去,直播间有延迟,让我正巧看到刚领完奖的萧大车神正打着电话,拒绝了所有采访和花束,把奖杯递给队友后就匆匆往没人的地方去。
画面上他刚刚走开,这边电话的他就说:“现在能听见了吗?”
我看着电脑屏幕里过去的萧逸找安静的地方,耳边是现在的萧逸的说话声,好像短暂的在不可逆转的时间里和他们见面了一样。
我沉默了一瞬,然后才回答他:“我听到了。”
萧逸嗯了一声,听筒只剩下我们两个的呼吸声。我定了定神,说:“恭喜你啊,又拿了个冠军。”
萧逸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唷,大忙人还偷偷关注我呢?”
我狡辩:“我没有,那明明是你太张扬,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全网通稿‘萧逸再次夺冠’了。”
他说:“嗯?真的吗?”
我关掉搜索引擎,面不改色:“真的。”
他也不说信或者不信,低沉又有点愉快的笑声顺着电流和赫兹溜到我的耳边,震得我指尖开始无意识痉挛。我定了定神,问他:“所以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萧逸慢慢止住笑,然后问我:“要不要出来放松一下?”
我迟疑道:“你刚刚夺冠,不和队友一起去庆祝吗?”
“功课做的不到家啊,”萧逸说,“这次只是理所当然的赢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去和他们喝酒。不过如果你请我,那另当别论。”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想了想,应了下来:“那谢谢萧车神赏脸?”
他在电话那边一边笑一边说:“不敢当。我去接你?”
我说好,电话便挂掉了。我从位置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膀。桌子上还散着乱七八糟的设计稿和资料,在他来之前,我要把这些都收起来——
但显然,我低估了萧逸的速度。我刚把资料分类好,手机屏幕就闪烁起来,吓了我一跳,联系人正端端正正的写着‘萧逸’两个字。
“我已经到了,在楼下。或者我上去找你?”
“……好快。”
我瞪着眼,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往下看。萧逸那辆扎眼的机车就停在门口不远的地方。
萧逸漫不经心的说:“这也算快啊?”
我一边匆匆忙忙把设计稿全都堆到一起,塞到抽屉里,一边把杂物收拾干净,垃圾扔到垃圾桶里。萧逸听着我这边叮叮当当的声音,失笑道:“欸,别那么急啊。”
“让你等我不太好。”我歪着头夹着手机,给电脑上的文件点了保存后才关机。听筒夹在发丝里,传过来的声音似乎也旖旎不清。
“那有什么?”萧逸沉沉的笑了,“等就等了,我乐意啊。”
我按灭了灯,舒了口气。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下楼的时候我并没有挂掉电话,而是断断续续的和他闲聊。等出了门,我一眼就看到靠着机车,另一只手举着手机的萧逸。
难以形容那天满眼华灯初上的霓虹,街道上人声鼎沸不绝。和我一样晚归的上班族互相打着招呼,保安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冲我们道别,偶尔蹦出几句家乡的方言。
城市里看不到月色,人造的光却落满他肩膀。然后风卷起细碎的尘埃,像是把他拉进尘世喧嚣中。我放下手机的时候,他还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正直直的凝望着我。
他的眼神在光影交错中看的并不明晰,我只直觉的发现他眼神很温柔,想必心情一定很好。
我走到他面前,问他:“你怎么还举着电话?傻了?”
萧逸缓慢的眨动着眼捷,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嗯。”
我就笑他:“今天夺冠的萧大车神怎么呆呆的?”
他这次倒是没那么奇怪,从靠在机车上的懒散姿势站直:“这不是想起某人终于舍得请我吃饭了,高兴的嘛?”
我转念一想。当时他帮了我,我说请他吃饭,却因为工作原因好久没想起这回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那今晚就当为萧车神的胜利庆祝一下?”
“下次,”萧逸却拒绝。他递给我个熟悉的白色头盔,示意我带上,“说好了今天我带你放松的。”
我生疏的带上头盔,小心翼翼的坐上他的车。流畅的机车发出一声过于温和的轰鸣。
带上我的时候,他的速度倒是变得慢起来。我问他:“你刚刚就是这个速度来接我的?”
萧逸却一本正经的训我:“这可是闹市区,你这想法多危险啊。”
“而且我记得你上次说了,开的太快你会吐的——”他的声音卷进风里,我必须凑近他,才能听到他的两三个字。
我大声在后面说:“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坐汽车会晕车……机车不会那么怕啦。”
萧逸问:“真的?”
我:“嗯嗯嗯……欸你怎么突然加速!”
几乎是听到我的回答,机车就突然加速冲了出去。我原本轻轻揪住他衣角的手被吓得紧紧扒住他。萧逸嘲笑我:“刚刚是谁说不会怕的?”
我喊:“那你为什么要加速啊!”
疾驰的机车已经开上空无一人的环海公路。萧逸顶着我前面的狂风,大声的笑起来。我听着他的笑声,恶狠狠的拧了拧他腰间的肉。然后他说:“别捣乱啊大小姐,不然等一下翻车了,你岂不是要和我殉情?”
我瞬间不敢再乱动,转而恼怒的瞪着他被狂风吹撩到后面的黑发。我实在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和个小孩子一样笑的这么开心,好像和我在一起,捉弄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可是他的笑啊,渐渐和海潮涌动的呢喃混在一起。像是大海拥抱海岛,星星越着浪花,黑夜在他的笑声里奔逃。
我于是也忍不住笑了。
萧逸带着我去看了晚上的海。
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有家小酒馆,萧逸进去和老板说了几句话,就拎着一袋子吃的走出来。我在门口等着他,他开门出来的时候,我好奇的探身往小酒馆里面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吧台里正喝着酒的老板和站在他旁边训他的老板娘。
老板娘注意到我的目光,转过头冲我和善的笑了笑。
我也礼貌的对着老板娘微笑起来。萧逸走过来,却有点不客气的把饮料贴在我的脸上,说:“笑什么呢笑的这么傻。”
我板着脸:“你说谁傻呢?”
萧逸:“哟,不高兴啦?”
我故意摆出来的不高兴脸没吓退他,萧逸的眼里盛着这个晚上所有我能寻觅到的星光,微微弯着,满是了然笑意。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饮料,灌了一口。
他带着我往沙滩上走。我问他我们去哪,他说带我去看海里的星星。
我有点纳闷,看着萧逸的侧脸,又知道这个人不会那么老实的告诉我。
海离我们越来越进。我微微落后萧逸两三步,看到他戴在耳垂上的漂亮耳钉微微反射出莹莹蓝光。
很适合他。
我这么想着,被我盯着的当事人突然回头,无奈的说:“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回答好看一定会被他嘚瑟吧?
我嘴硬:“其实也就一般好看。”
萧逸并不拆穿我,意味深长道:“一般好看你也能看呆?”
他叹口气,说:“好了,别看我,看那里。”
他温柔的用手调整了一下我面对的方向,宽大的手掌离开的时候还开玩笑般的在我头顶拍了拍。
我却已经没时间计较他的行径,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海岸上一波又一波蓝色吸引了。
闪烁着星星点点光泽的细小光芒,看起来就像是从天际落下来的星屑,经过人间的时候短暂的驻足片刻。海浪拍在沙滩上的时候,起伏涌动的时候留下一道道闪闪发亮的蓝色光带。
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仿佛置身浩瀚星海中。
萧逸说带我看海里的星星,他说的还挺客观。
想到他,我的视线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他身上。
萧逸插着兜,整个人被庞大的星海笼盖,无数星屑组成的光短暂的照亮他的脸颊,从山根落到眼捷,凝滞一样停留在他眼睛下面的一点泪痣上。可是这让他那本来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的苍绿眼睛刀刃一样被淬上泠泠冷光,露出和平静外壳割裂一样锋锐的内里。
我盯了他很久,久到萧逸无奈的垂眼看我。
他说:“你怎么又看我看呆了?”
他的眉梢眼尾带着点潇洒的意思,又有点说不出的勾人。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只是和任何一个路过人间的人一样,感叹人的双面性,又为这份矛盾驻足。这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我就诚实的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因为比起海里的星星,我觉得你更好看。”
萧逸呼吸一窒,定定的看我很久,像是想找到我说谎骗他的痕迹。我坦然的任他打量,直到他很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然后他说:“我带你看海,你却一直在看我?”
我肯定:“嗯。”
他:“还说‘我比海里的星星好看’?”
我:“嗯。”
萧逸说:“你知不知道……”
我坦然:“什么?”
他莫名盯着我,话突然止住了。我还在等他的下一句话,这个一直在我面前游刃有余的人却突然转过身捂住脸,不太想看到我的样子。我迷惑的看着他的背影,隐约看到浮上他耳尖的一点点红色。
那会我总觉得气氛说不出来的奇怪,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萧逸那条发过来的信息。
他说他不是好人,是坏人。
我问他,萧逸,你说你是个坏人,是什么意思啊?
他重新转身过来,刚刚的一点局促都消失了。那种钢铁一样的冷光又出现,然后把他衬得像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他看向远处拥着星星的海面,平静的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迟疑道:“你说的是那些发光的藻类?我听说过,是夜光藻。”
他说:“你知道那么漂亮的东西,其实是有害的吗?”
他说了很多,我迷迷糊糊的听着,又觉得他不止在说夜光藻,更像是在说其他相似的、和他有关的东西。他说夜光藻会引起赤潮,污染海洋。就和漂亮的东西通常会致命是一个道理。
他说,你应该再多警惕一点。
我等他说完,然后问他:“萧逸,那你为什么还想带我来看?”
他像是被我问住了,一时哑口无言。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我小小的倒影。面前的男人高大,强势,却在这个时候让我觉得他是在向我求救。我隐约觉得他在一条孤独的路上走着,悬在他身后的丝线一触即断。
我仿佛看到那只死在我面前的,囚于钢铁之间的黑猫。
我缓和语气,说:“我听说过藻类聚集会形成赤潮,但你不能说赤潮一定就是这片星海带来的。这也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自古以来就一直有的自然现象——只不过有点罕见。”
他盯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好像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不想去深究他眼睛里燃烧着的,我陌生的捕食者一样的光。
然后他叹息。
“我真的会很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