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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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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里混上了什么迷醉的香味叫秦落衣的眼际模糊起来。眼前的女子怒睁着双眼,却依旧在笑。他听不到她的笑声,却觉得一声冷过一声。往日里舌灿莲花的秦大人哑然了很久,直到金吾卫搜索的声音渐近,才硬生生道:“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听我慢慢告诉你。”
秦落衣执起谭烟的手,飞速展开身形。足尖点过宫阙屋瓦,攥在掌心里的手却是冰凉。谭烟的手在微微颤动,秦落衣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夜风自脸颊上呼啸而过,握在掌心里的手在一瞬间挣脱开去。
最后一个跃身,两人终于逃出了百尺高的宫墙。秦落衣回神去拉谭烟,而那女子的身影一晃,只余空中冷冷一笑:“秦大人,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其他的,不必多说了。”黑暗里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如她离去的脚步不给人半分退路。
秦落衣四顾转身,面露焦色,再也顾不得其他顺着女子的声音在黑暗中追逐起谭烟的脚步。
树影层层,前途似是无穷无尽的深渊。秦落衣心里明白活了二十来年,不曾有什么事情叫自己慌乱到这般地步过,他对谭烟是十二万分的上心。树影斑驳之下,秦落衣一路追来,耳畔只剩下风声。
掠过一堵矮墙,谭烟在一株盘根错节的槐树下停住了脚步,衣袖中滑出一柄短刃,正恨恨地握在手里:“你这样苦苦相逼又是为何呢?”握着刀的手垂下,谭烟背着月光转过身。秦落衣辨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她在笑,说不上是愤怒还是自嘲,笑意很淡,叫人想起江南春日里和煦的风。
“我不曾想过要害你。”秦大人迟疑了许久才挤出这么句话来。
谭烟摇摇头,眸子黯淡下来:“十年一梦,你我都该醒了。”秦落衣被这话震了了一下,攥紧了袖子,心里莫名地悲凉起来。
“你是第一个待我这般上心的人。就算是娘亲也不曾这样待过我。”谭烟浅浅一笑,仰着头将身子靠在槐树树干上,闭上眼,“自小我就知道这世上有没有我谭烟都不重要。从南夙逃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了你,这算是顶顶好的缘分了。在一起的那几年是我过得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我终究是被母亲带走了,扛起了南夙门,喝下了解愁。该忘的不该忘的似乎都不再重要的时候,我又遇见了你。”
秦落衣站在树荫里,默默地听着她近似喃喃的字字句句。
“你帮着我找九莲座,帮着我找主尊,过去的事情我也都记了起来。落衣,若是说我对你毫不动心那是假的。我动心了,每每想着要是十年前娘亲没有找到我,我们一道过着卖画的日子,为着柴米油盐的琐事过日子倒是比如今这副样子要好得多了。可你我终归是分别了十年,你已是位至大理寺卿,这些年里你混在官场里许是模样变得俊俏了,心也变得活泛了吧。”
“我——”秦落衣有些哑然,抬眼望着女子萧瑟的背影,竟是无语。
“连我也变了,你又怎会不变呢?你杀顾培清也罢,你会轻功也罢,说到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终是要为了自己而改变的,我又怎能叫你为了我十年里都停留在原地里不变呢?”谭烟说着摇摇头,“你帮我找到了六尊莲座,无论当初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接近我,我都愿意相信你不会害我。”女子的笑声很轻,还是在宽慰自己。
“烟儿,你我都有太多的事情不曾告诉过对方,若是将这些话都说透,或许你我三生三世都不愿意再相见了吧。”秦落衣瞟了一夜星空,晃了晃头。
谭烟的身子被那话说得打了一个冷战,背过身子不愿再去探究男子脸上的阴晴:“也罢,今后我南夙的事,不会再来烦劳你了。你若是念着你我情意,但凡是我的事,都不要插手便好了。”
这话越说越像是断情绝意,秦落衣近前一步去握了她的手:“顾培清的死,我绝没有想到会牵累到你南夙,不然,我决计不会叫陛下动他的。”
谭烟点点头,眼眶子不争气地红了红,扭过身轻轻地搭上男子的肩膀:“落衣,明日我便要去敦煌了。第六尊莲座是如今唯一的线索,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你我终归是有缘无分,你待我太好,我才会受不了你的半分欺骗。十年一梦,你我终究是变得面目全非了。想来我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命。我于你及不上慕辰于你的一半,你若是有重见天日的一日,莫要再负她了。今后的日子你多保重。”
话越说越温情,离愁别绪却是越来越浓。秦落衣紧紧拽着女子的手:“我随你去敦煌。”
谭烟的手叠在男子的手上,轻轻地挣脱开:“早前你不是提过要铸剑庄吗?我卖了,八千两,你要是能筹得到钱明日托澹台音之带给我便好。若是一时半会筹措不齐,那等筹够了把钱一并送到南夙便好。秦大人,后会有期。”
指尖还能触到她的余温,谭烟已经决然地转身投进茫茫黑夜。
秦落衣愣在了原地,嘴中喃喃地念着八千两,一遍又一遍。
谭烟最终还是把铸剑庄拱手卖给了秦落衣,卖了一个瞠目结舌的低价。八千两,是当初谭烟在西湖边买下秦落衣的钱。如今她开出这个价,秦落衣心里很明白谭烟的意思是:赎身。八千两换一个秦落衣,谭烟赚得暗自偷笑,八千两换一个铸剑庄,秦落衣苦涩得翻江倒海。她想要撇得干干净净,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最后一面也不愿相见。
后会有期,真的有期吗?
秦落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梅府,只知道双脚像是踩着云朵一般浑浑噩噩。这一晚,屋外下着小雨,水池里的雨蛙竟然乖乖闭了嘴,但秦落衣还是一夜未眠。天亮,音之走的时候,秦大人立在回廊的尽头一言不发。
屋檐上滴着雨水,音之朗朗一笑:“怎么,不去送她了?”
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荷叶上,秦大人看着音之,将眼睛眯成一线,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扯住了澹台音之的衣角,道:“我随你一道去。”音之站在房门口看着秦落衣在在房间里翻找着东西,眼神莫名地黯淡下来。
长安城外,满树蝉声。
青灰色的城墙下,谭烟一身素服浓妆,同十来个笑得花枝招展的青楼女子站在一处。一夜不见,她似乎形神憔悴了许多。
她立在众人的身后,远远地就望见了澹台音之同秦落衣一路走来。
谭烟握紧了双手背过身子,却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这是扬州那套院子的地契和房契。那院子不大,值不了八千两但多少还能抵上点钱。你先收着吧。”秦落衣将地契房契塞进谭烟的手里。
低头瞟了一眼,谭烟扭过头笑得风起涟漪:“多谢了。”
秦落衣的心又凉了半截了,呆立了良久却说不出话来。驼队里的刀客们都吆喝着说要启程。商户们清点着自己的货物,对于新的路程充满了期待。站在一旁的姑娘们看着两人僵持的模样,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其中一人道:“这两人莫不是原本在楼子里的相好吧。这遭这女子要去敦煌被澹台音之享用了,这男子一定是放不下前来送行的。”
有一人点头应和着:“我看也是。这小白脸长得还怪好看的,我猜家里也不是没有钱的主。说到底都是门第那档子事。我早前也遇上过一个公子哥,都说要赎我从良了。到后来,家里的老爹一吭声,就跟个王八一样。哼,也罢,要是当年走了,这一遭就见不到澹台城主了。”
话题一提到澹台音之,一群女子就变得异常兴奋:“据说那澹台音之风华可比仙家。也不知是真是假,想来也是长得十分不错的主吧。”说话的女子,顿时羞红了脸。女子们对于自己未来的归宿议论不停,已经不再注意僵持中的两人。
谭烟整了整衣衫,冲着澹台音之低着头道:“公子,差不多该启程了。你也去点点人数,莫叫旁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澹台音之的脸笼在巨大的风帽里,声音哑然道:“好。”转身时又拍了拍秦落衣的肩。
待敦煌城主刚一转身,谭烟便要离开。刀客们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人正兴奋地擦拭着自己的钢刀。秦落衣的思绪被周遭一点点地吞噬,只记得最后伸手扯住了谭烟的衣袖:“我留在铸剑庄也是逼不得已,只要这边的事情一处理完,我就去敦煌找你。你若是不在敦煌,我就去南夙找你。”
谭烟握了握男子的手,道了声:“多谢秦公子上心了。”
这一日的风很大,夏日的风吹在脸上似是刀割一般。秦落衣摸了摸自己的脸,手里竟有几粒黄沙。他开始淡淡地想,许这手上的黄沙是从戈壁大漠刮过来的。隐隐地,他觉得天空中有女子尖利的声音,低声吟唱着断魂的曲调,引着他去敦煌,去解开层层黄沙下掩埋多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