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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逃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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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贫穷和愚昧把她赶出了这偏僻的小山村。
她不会忘记,就在那间歪歪扭扭的草棚棚里,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童年时代的甜梦。当她从甜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像乡村小路边儿上的蒲公英一样,在春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举起了指盖儿大的花盘;在骄阳下张开了那黄灿灿的透着苦意的笑脸。
她,已经十八岁了,当少女第一次潮血涌来的时候,她既羞涩又惶惑,妈妈悄悄地告诉她:“傻姑娘,你成人儿了。”
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女,正该是跳跃在幻想的七彩光环中,奔驰在求知的起跑线上。
而今,命运带给她的,并非是她现有年龄段应该得到的一切。贫穷和愚昧这两根无影的绳索,死死地捆住了她,她那像鲜花一样美丽的憧憬,像朝霞一样灿烂的理想,早在岁月蹉跎中黯然失色了。
改革的大潮来了!浪花溅到了这闭锁的荒村。个别的心眼儿活的泥腿子,开始循着声,学着样儿,小心翼翼地从龟裂的田埂上拔出脚来,挑着挑,担着担,赶着牛车,陆续地踏上了通往省城的那条平展展的官道。拿山沟沟里的土特产,从城里人手中换回乡下短缺的生活用品。买进卖出,从中取利。别小瞧这些人的能力,是他们带头挖开了城乡之间的贸易渠道,使小山村死水洄澜,一展生机。
乡长的女儿大凤,可为时代的弄潮儿。她一马当先,冲进城里,靠亲戚朋友的帮助,从开始摆地摊儿,到堂而皇之地租下了国营商场的服装摊位,从一个乡下两脚臭泥的女娃子,到腰缠万贯的女老板。她挺着胸脯,自豪地走进了先富起来的那一少部分人的行列。
她隔三差五就穿着高档名牌,戴着金戒指、金表、金项链儿,打着的士,来家乡风光一番。那三A牌闪着珠光宝气的高级漆皮鞋,从小村的东头踩到西头,南头踩到北头。震开百户柴门,引来数百双惊疑的目光。尤其那些好奇心、虚荣心、嫉妒心兼有之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众星捧月一般跟在她身后,问长问短……
咱这部书的女主人公——雪儿,可不在上述那群姑娘媳妇们的行列,她是大凤童年到少年时代的朋友,十几年来,她们是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大凤刚一张罗进城那阵,就想拽着她一同去,然而,十几年来一直像土拔鼠一样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她,可决不敢像大凤那样胆大妄为。尽管大凤百般劝说,她也不肯抛开她那个穷家。
今天她的出走,也决不是受了大凤那身高档名牌的感染,更不是瞧不起生她养她的家乡,去弃穷求富。是她那颗水晶一般剔透的爱心受到了伤害,更确切一点说,她是逃婚。
因为给哥哥订婚没钱,爹妈把她卖了,卖给一个比她大过一旬的老光棍儿。她一看他那双眯成一条缝儿的老鼠眼就讨厌,一看他那张狼嘴和狼嘴里那些里出外进的大黄牙就恶心。据说对方是赌鬼,她雪儿是个本本分分的人,宁可当一辈子坐家女,也不愿意和一个赌鬼生活在一起。
她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从没跟爹妈顶过一句嘴,也没和弟弟妹妹吵过一次架。但在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她可不受他人左右,任妈妈把嘴皮子磨破了,爸爸把鞋底子打飞了,她也没有屈服。尽管这样,爹妈还是背着她收下了那老光棍儿的三千元彩礼。老光棍儿怕夜长梦多,定妥了就要娶,亏得小妹妹透信儿,雪儿才连夜溜出草棚院儿,上官道,奔松城,去找她的好友——大凤。
雪儿过了这个生日才十八周岁。可怜的孩子,十八年来,算这回才进过两次城。第一次是她三岁的时候,患猩红热,小屯儿那个半拉子大夫弄不明白,怕出人命,让她父母带她去城里大医院检查。借那个由子,在城里呆了将近一周。可那时候太小,又病个稀里糊涂,除了在她脑海中留下那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拿着亮晶晶的针管儿,按着她扎针的恐怖场面以外,城里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儿好的印象。从那以后,谁要一提起进城她就毛骨悚然。为此,她曾暗暗发誓,永远不到那个恐怖的地方。
一年小,二年大,那些幼稚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渐渐淡去。虽然当年那种恐怖的心理没了,但城里这个字样,在她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今天,要不是爹妈逼婚,她是决不会轻易离开这方热土的。此番离开,恐怕是只有进路没有退路了。命运之神将会怎样左右她呢?她资历太浅,一时还无法解开这道复杂而又深奥的生活方程式。
尽管雪儿在断断续续读中学时,背着点葫芦,跟着马屁股走了几年,练出一副不知疲倦的铁脚板儿,可从小山村到周镇火车站四十多公里,她就是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那也要走七八个小时。雪儿心急,怕父母发现追出来,三步并两步,瞄准了车站,一步未停,从天黑走到天亮。踏进周镇火车站,朝霞才在东方天际逐渐燃烧起来。
她想知道去松城的车次和时间,可偌大个火车时间表挂在墙上,她愣是看不明白。也难怪,十八年来,她别说坐火车,连看还是在画报上看到的哪!幸亏鼻子下有张嘴,眼睛里认识几个字,她找到了问事处,问明白了去松城的车次和到发时间。可是一打听票价,坏了,从周镇到松城快车票十三元多,她手里只有十元零几角,还是小妹帮她凑的。票价是国家定的,又不能讨价还价,怎么办?
她正在售票口外边发愁,从靠墙的长椅上站起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着装也差不多的乡下姑娘,径直朝她走来,面对面停下了,开口问道:“大姐,您到什么地方去?”
雪儿低着头,听有人叫她,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个陌生的姑娘,她以为对方看错人了,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姑娘纹丝不动,仍旧眼睛盯着她道:“大姐,我问您到什么地方去?”
这次雪儿认为对方没有看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见对方也是个年轻姑娘,而且又和她一样是农村装束,她没有戒备,毫不隐晦地回答了对方的问话。
那姑娘一听雪儿是去松城,困惑的眼睛发出了亮光;她像对亲姐妹似的,把雪儿拉到她刚才坐过的长椅旁,强按着雪儿坐在了她刚刚坐过的地方。雪儿被她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她想问为什么,对方没容她问抢先说开了:“您刚才一进候车室的门儿,我就注意上您了。”
“您注意我干什么?”雪儿不解地问。
对方把头一歪笑道:“我看您的穿戴和我差不多,不用问,咱们都是乡下来的,常言道: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土人嘛!”
“您到什么地方去?”雪儿问。
“和您一样。”
“也到松城?”
“嗯!”
“您在等车?”
“您呢?”
“我……”雪儿为难地看看手里十块零几角钱苦苦地摇摇头道,“我等也白等。”
“我也是!”
“您?”
对方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和你一样,不!你还比我强点儿,手里还有几个钱,我现在是纯无产阶级,除了我自己而外,一无所有。”
“咳!”雪儿叹了口气,“那还等什么车呀?”
“等货车!”对方压低了声音。
“货车?”雪儿看着对方,目光中带着疑问。
对方上前一步,贴着雪儿的耳朵:“我打听好了,今晚上要过两趟货车,一会儿天一黑,咱偷偷溜进站,看哪个车方便,咱就上哪个车。”
“那……能行吗?”雪儿有点胆怯。
“能行!”对方满有把握地,“我到这儿两天了,打听明白了之后,我一直在观察,看到不少做小买卖的,专门钻那货车,跟着他们,没事儿!”
雪儿从懂事儿那天到现在,没干过一点偷偷摸摸的事儿,今天逼到这个地步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铤而走险了。
看看墙上的挂表,八点过一刻。离天黑还很遥远哪!听对方说,她已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跑了一夜,雪儿自己也饿了,反正也不够买票,留着钱有什么用,不如吃饱肚子再说。
她到站前食杂店买了几个干面包,又从饮水处要来两大碗白开水,人到又饥又渴的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饱了,精神头就来了。这当儿,她们相互才开始盘问起来。
对方先自我介绍:“我姓郝,叫郝秀芹,家里边叫我小芹,住在石榴沟……”
“住哪?”雪儿惊问。
“石榴沟!”小芹加重了语气。
雪儿一下拉住小芹:“你是说离靠山乡不远的那个石榴沟?”
“对!满打满算才八里路,翻过一道山梁就是。”小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我知道,我去过!”雪儿歪着头,眯着眼,似在追忆逝去的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过?”小芹进一步追问。
雪儿叹了口气:“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有个三姨在那教学,我因家里困难,念不起书,三姨征得我父母同意,准备把我拉到她那儿去念,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及时办理转学手续,等到想起办的时候,三姨她……”说到这儿,她用手揉了揉鼻子,可能是拨动了她的情绪线,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了。
“你是说李秀琳老师?”小芹惊疑地看着雪儿。
“对!”雪儿点点头。
小芹脸色沉沉地:“后来她患了癌症,带着病痛,还起早贪黑去辅导毕业班,我当时就是她那班的学生,我亲眼看到李老师晕倒在讲台上,送到医院没有几天就……”
小芹的话像锐利的尖刀,刺破了鼓胀的皮囊,雪儿的眼泪如囊中之水,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小芹劝了好一会儿,她才算止住。
谈到离家出走,小芹气愤已极,说:“我不走就没活路了。”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就不再往下说了。经雪儿再三追问,她才流着泪讲出了她那让人意想不到的不幸……
小芹四岁的时候,母亲因心脏病,离开了她和她八岁的哥哥,爸爸是个赌鬼,除了耍还是耍,家里面穷得叮当响,她和哥哥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一直到哥哥能干庄稼活的时候,才算正而八经地立了灶火门儿。哥哥干山上的活,她干家里的活,爸爸还是照样去赌。当女儿的,打打不得他,骂又骂不得他。说啥话不当放个屁,只好忍气吞声,有他全当没有他。光是赌,本来就让人不能容忍,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灭绝人性,他……他竟然能对他亲生女儿下手……说到这儿,小芹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儿流了出来。
老半天,她放下手,拿出手帕,擦擦眼泪继续说:“去年八月节那天,村上派哥哥去周镇拉油。周镇有个粮油加工厂,附近各屯都到那去加工粮油。可能是赶上节日,加工的人太多,哥哥晚上没有赶回来。按以往惯例,哥干完活,进到家,吃完饭就睡觉,庄稼院儿你也知道,不比城里,什么电影院、录像厅、游艺厅、舞厅、咖啡厅等等,玩的地方很多。我们那个石榴沟,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山沟,几百家,没有几家趁彩电的,尤其我们家,别说彩电,连一台黑白电视都买不起。上哪去寻娱乐去?想娱乐只有躺在床上,到梦里去寻。
“那天晚上哥哥九点多了还没回来,我知道是不能回来了,我把饭菜坐在锅里,关了院门,扣了房门,爸爸,我就不管他了,他一般不回来,在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
“我刚躺在床上,听院门呱嗒一声,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忙打开灯,往窗外看,原来是爸爸。我当时感到奇怪,他从来晚上不回家住,今天怎么了?还没等我划过腔来,他已经推开门,进屋了。一股烂酒糟的臭味,熏得我喘不过气儿来,我看他喝得那个样儿,非常生气,没有理他,把脑袋深深埋在被窝里……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睡觉太死,如果睡实了,在我头上打个雷我都听不到。起先我迷迷糊糊以为是我自己的胳膊压的呢!后来感觉不对,我惊醒了,是他,是我那灭绝人性的爸爸。我刚要喊,他用那只脏手捂住了我的嘴。我拼命地抓他,挠他……他不管我如何喊、如何叫、如何骂,农村的人不像城里那么多,住房不像城里那样密,尤其我们家,紧把小屯东头,邻居离得太远,相互间发生什么事儿,谁也不知道。可怜我一个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就这样毁在自己亲生父亲,那个千人指、万人骂的老畜生手。
“第二天哥哥回来,我一个字儿也没敢露,我哥哥的脾气你不了解,沾火就着,要是让他知道,非杀了他不可。杀了他倒没有什么值得痛惜的,只是哥哥也会因此坐牢。为了哥哥,我把万般羞辱偷偷咽到肚里,可是从此,我在那个家一天也呆不住了。给哥哥的四季衣服做好之后,我便乘人不备跑了出来。”
雪儿听了小芹的不幸,深表同情,她也把自己出走的原因从头至尾讲一遍,两个同命相怜的小姐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她们从出走的原因谈到对未来的打算。小芹说,她有个表姐,在城内开一个个体服装店,虽然十几年不见面了,但她还不至于忘了她这个穷山沟里的穷表妹,只要她肯周济一把,能容她在那儿站站脚,让她找到活干,她会自食其力的。她问雪儿去投奔谁?雪儿说,她有个同乡,也在城里搞服装生意,她们是从小的朋友,过去,她曾几次要拉她一起出去,她没有去,这次,咳!敬酒不吃吃罚酒,请时不到,不请自去了。
她们唠着,不知不觉天黑了。小芹看了看墙上的挂表说:“那趟从南边过来的货车是九点多钟进站,现离进站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咱们不能在这候车室呆着了,我已经摸好了进站的地方。来!”她拉着雪儿,走出候车室,往西侧货场的方向一指,“看!就在货场的大门旁边儿,那有个墙豁子,咱就从那钻进站去,找个背静地方猫起来,等火车一进站,咱们就爬上去……”
雪儿第一次干这种事儿,心里不托底儿,浑身直哆嗦:“这……能行吗?万一被人抓住……”其实,小芹也是第一次,胆儿哪,也不比雪儿大多少。你想,她若是胆儿大一点儿,头两天就该走了,干吗要等到现在呢?不过有雪儿给她做伴儿,她的恐惧感少了些,勇气多了些,她见雪儿吓得那个样,心想: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胆怯来,必须让她看出我有十足把握,才能解除她的顾虑,稳住她的情绪。如果我也像雪儿那样,我们就谁也走不了啦!
主意一定,她像个有胆有识的老大姐对一个年幼无知的妹妹似地对雪儿说:“你放心,啥事儿不会出,只要咱们一钻进车厢,我管保你今晚上就顺利地到达松城,不过,干这事儿,必须机智勇敢,沉着冷静,越是提心吊胆,畏畏缩缩,越坏事儿。”
经小芹这么一鼓动,雪儿胆子壮了一点儿。他们摸着黑来到了货场大门旁,小芹指着砖墙上那个锯齿型的豁口对雪儿说:“你看,就是那个地方,你在这儿四处看着点儿,我先跳过去,没什么动静,我叫你。”雪儿点点头,心跳得像打鼓。
小芹来到豁口附近,踩着墙根儿,一跃身,人没了。不到十秒钟,她从里面探出头来叫雪儿,雪儿也学着小芹的样儿,跳过了围墙……
她们躲在了两个高大的集装箱后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车进站的方向。
等的时间不长,听到一声汽笛的嘶叫,果然见一列货车,瞪着明亮的眼睛,喷云吐雾,从远至近驶进车站,可能由于长时间奔波,火车也有些疲劳了,那车头,停在那儿,大口大口喘着气。
小芹指着后面第三节车厢对雪儿说:“看!那节车厢是空的,走!咱就爬那节。”说完,她像猫儿一样,闪过集装箱,直奔第三节车厢。雪儿此时也不示弱,她们俩几乎前脚后脚……她们以为上了车等不多久,就会开动的,其实这货车不同客车,没有固定钟点儿,它要等对方倒出线儿来通知它,它才能启动,小姐俩在车上足足蹲了两个半小时,货车才接到信号,谁料,开出不到两站就停了,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三个小时的路程,足足逛荡了六七个小时才到松城。
小姐俩下车后,咬住几个跑车板儿做小买卖的人,沿着铁轨走出好几百米,从跨线桥旁的铁丝网钻过去,再跳过半人多高的砖围栏,我的天!她们终于被松城接收了。回头看看,车站钟楼上的大钟,淡绿色的光针正指三点,也就是说,离亮天还有三四个小时。这个时候,投亲靠友都不妥,上哪儿去呢?本来就够乏的了,难道还能没有目标地走下去吗?雪儿突然发现了站前广场斜对角有座红色的牌楼,她推了一下小芹,手指着牌楼:“看!那儿写着农贸市场,有市场肯定得有摊床,晚上没人占,咱何不到那儿躲它几个小时?”
小芹嗯了一声:“只好到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