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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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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章氏不见大儿子过来吃饭,总归放心不下,听丫鬟说他留在棣华轩陪弟弟了,便拉着丈夫悄悄去探视。
见到两个儿子头挨着头,并排躺在小床上睡得正香,帐子里满是复元膏的气味,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章氏替他们掖了掖被角,这才和丈夫一起出去了。
宇文懿对夫人道:“你看,我说没事吧,你偏偏不放心,时儿不是很会照顾弟弟吗?连药膏也替他抹过了,根本不用爹娘操心。”
章氏道:“你别忘了时儿才六岁,上次他学着《孝经》里的样子说要给我扇席,结果扇到一半就趴在床上睡着了,流出来的口水弄湿了好大一片席子呢。”说着忍不住就笑了。
宇文懿道:“时儿虽然年纪小,但是却很懂事,我希望他能给弟弟立起个规矩来——俗话说,‘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将来我还要为陛下扫平南梁,征讨戎羌,唉,真恨不得他们快快长大。”
“你这个做父亲的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章氏笑道,“对了,妾身忽然想起来,有件事白天没有来得及和夫君说——今天在六弟家我见到了杨司空大人的夫人,她有个女儿今年四岁,恰好和时儿年纪相当,想许配给我们家,订个娃娃亲。”
宇文懿问道:“夫人怎么回她?”
“没和夫君商量过,妾身怎么敢擅自做主?我只说时儿年纪还小,这事不急,再说将来儿子大了不由娘,能不能成器,谁又能说得准呢?万一耽误了杨家姑娘,我这个做娘的也没脸见杨夫人了。”
宇文懿“嗯”了一声,道:“夫人回得好。现在朝中局面复杂,有人要拉拢,有人要提防,陛下他也……我说多了夫人未必有耐心听,你只记住一条,除了咱们自家亲戚之外,不要和别的士族贵戚走得太近,儿子们的婚事也不要随便定下来,凡事要走一步,看两步。”
章氏听丈夫说得郑重,连忙裣衽行礼,答了一声:“是。夫君至嘱,妾身谨记。”
宇文懿笑道:“我公务繁忙,经常不在家,你把孩子们教育得很好,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他望着章氏,忽然沉吟不语。
章氏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宇文懿拉着她的手,微笑说道:“只不过时儿和昭儿兄弟两个有点太孤单了,没人做伴,夫人你再多给我生几个好儿子吧。”
章氏听了,啐他一口,“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亏你还是做了父亲的人呢!”
“原来夫人不爱听?那我去和别人说好了……”宇文懿放开她的手,假意转身要走。
“哎!”章氏拉住他衣袖,瞥了挺拔俊秀的丈夫一眼,突然像少女般飞红了脸颊,“你呀……”
过了没两天,宇文昭被打的肿痕全消了,宇文懿在教训儿子时还是留了手劲的。宇文昭好了伤疤忘了疼,顽皮依旧,每日里带着许多铃铛叮叮当当四处乱跑。
宇文懿新封了少傅,除了日常公务之外,每天还得抽出一个时辰到思贤堂给几个皇子讲解儒家典籍,也不大顾得上管教儿子了。宇文昭仗着嘴甜皮厚会撒娇,母亲舍不得拘管他,哥哥又宠惯他,越发调皮捣蛋,把偌大一个将军府折腾得鸡飞狗跳,差点没翻个底朝天。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转眼间宇文昭已经五岁了。到了该发蒙读书的年纪,因为他太过顽皮,宇文懿连续请了几个饱学之士做西席先生,谁知他们对这位二公子全都束手无策——不敢管得太严,因为府上的长公子一定会干涉;要是放任不管呢,老师又要被学生气得吐血——于是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众位博学大儒无不纷纷请辞。
当然,对着骠骑将军宇文懿,话是说得很客气:“令公子聪颖过人,在下愚昧,忝为师尊,请将军另寻高明,以免耽误了令公子的前程。”
宇文懿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先生的弦外之音?可是他正忙着在北方建屯田,应对戎羌南下,思贤堂的讲课都停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章氏刚刚生了一个女儿,暂时也顾不上管教二儿子。每次宇文懿回到家中,无非先生告状在前,哥哥偏袒于后,打了宇文昭几次,这小家伙尽管嚎哭得撕心裂肺,却仍是一颗泪也不掉。宇文懿都怀疑那次见到儿子趴在平原王膝上泪水涟涟的景象是自己在做梦了。
这一天,宇文懿刚刚回到家里,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门上就传进一张名帖,外面有客来拜。
宇文懿一看名贴上只有“江左周沐”四个字,连忙端正衣冠,迎了出去。
周沐是江东名士,自号“山木子”,学兼数家之长,尤精于风鉴识人。少年时游历天下,曾经和宇文懿的父亲结交,在宇文府上住过数日,宇文懿随侍在旁,听他们畅论天下大事,对其深为佩服。当时周沐就曾断言宇文懿“刚断英特,机变百端,远出诸兄弟之上,非常人也。”
宇文懿将周沐迎进花厅,叙礼已毕,问道:“什么风把先生吹来了?多年不见,您却风采如昔,思及旧事,令人感慨万千。”
周沐哈哈一笑,道:“我是闲云野鹤,行踪不定,路过邺阳,身上的钱都花完了,特地来寻仲达打个秋风,顺便讨一杯喜酒喝。”
宇文懿闻言一愣:“我何喜之有?”
周沐道:“升迁之喜!再过几日,朝廷就要对北地用兵了,督军之职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所以我先来讨一杯喜酒喝——对了,令千金不是也快满月了吗?这是双喜临门啊!”
宇文懿不动声色,笑道:“先生怎么知道朝廷要对北地用兵了?懿虽在中枢,倒是闻所未闻。”
“仲达还跟我来这一套!”周沐一哂,不以为意地说道,“不是要打仗,朝廷在甘州、上党、陕南一带屯田干什么?三个月征发七万大军,连做弓箭的漆胶都涨价了——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跟人随便乱说。”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朝廷的确是在屯田调兵,”宇文懿说道,“只不过并非是为了征伐之用,而是因为陛下明年要北上秋狩。此事知者甚少,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先生听过就让它烂在肚里吧。”
“当真?”周沐望着宇文懿似笑非笑。
“绝无半点虚假。”宇文懿的表情极为诚恳,毫不做作。
二人明知对方言不由衷,全是谎言,却一同大笑起来。
笑声未歇,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周沐随之扭头望去,一个身穿翠绿衫裤的黄口小儿,两只小手握着一根竹马,骑在上面欢乐地从厅前廊下跳过去。
宇文懿连忙出声叫儿子:“昭儿,进来!”
宇文昭听见父亲召唤,也不停步,依旧骑着竹马,一蹦一跳地跳进花厅。见有客人在,这才把那根竹马放到一边,规规矩矩上前向客人鞠躬问好。
“宇文昭见过世伯,大人安好。”
周沐见这孩子生得端正秀朗,乌溜溜的眼珠活泼灵动,更显聪颖可爱,不由得心中一动,两手一伸,将他抱在膝上,笑道:“来,让世伯好好看看你。”
宇文懿深知周沐风鉴识人之能,放眼天下几无出其右者,只是他轻易不肯施展手段,今天小儿子凑巧投了他的心意,能得一语臧否,无异天上掉下来的机缘,因此只是含笑旁观。
周沐先是端详了一阵宇文昭的五官、肤色、肌理,甚至连眉毛也仔细拨开看过,又将他全身骨骼轻轻捏了一遍,沉吟半晌,只是不开口。难得宇文昭也乖乖地坐在周沐身上,被他所散发出来的一股静气镇住了,不敢随意乱动。
宇文懿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对爱子的评判如何,却又不敢动问。
过了一会,周沐方才说道:“仲达,你这位贤郎,样貌是没得说了,凤瞳螭颈,虎视鹰准,胸合乾坤,掌有印纹,是个风云聚会之象。只是他生而无泪,但笑不哭——我说得对不对?”
宇文懿微微吃了一惊,想不到周沐之能竟然近乎神鬼,居然连儿子不会哭这种事情也能揣摩出来。但是他性格深沉,不论有什么想法,从不轻易外露,因此只是笑道:“昭儿平时是不怎么哭闹,有时候顽皮过分,我打他几下,顶多也只是干嚎一阵,过会儿就好了。不过要说他长这么大从来也没哭过那倒未必,曾经有一次为了个桃子哭得很凶,我亲眼见过的。”
周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仲达,我看令郎是个至纯至情之人,凡是认准了的事情绝不后悔,他这一生只会流四次眼泪,对于他的婚姻大事尤其要慎重,不可过早决定,否则只怕他会陷入情孽纠葛,难以自拔……”周沐偷觑了一眼宇文懿的脸色,将最后那句“颠倒缭乱,无可挽回”悄悄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