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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绝境 ...

  •   有了五福在身边,生活重新变得熟悉起来,她手脚麻利贴心窝心,知道我所有的癖好和要求,又整天笑容满面的粘着我说这说那,让人不开怀都难。特别是她带着的那一对黄家双生儿,已经和她极为熟稔,形影不离,见了女装的我竟也认得是之前的夫子(五福功不可没),吵吵闹闹的一团欢喜,再加上拓跋宏这个绝对修身养性的府邸,我浮躁喧闹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去想诸多我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几日下来竟能依窗闲读,涂鸦写字,轻抚瑶琴,低吟弹唱。
      一日午后,我看书看得累了,沿着湖面溜弯,信步走到一个水榭回廊,见到悬挂的水墨丹青中有一副竟细细裱好,装在琥珀的框架之内,便生出了几丝兴趣。因为名满天下的绯玉公子——拓跋宏是一个极其随性的人,虽以丹青著名于世,却毫不拘泥古法形式,前朝孟叙的真迹他也不过随意挂在厅堂角落之处,他自己的作品除不得带出府外,更是四处乱放,一时兴起撕掉重画是经常的事情。所以这幅被如此金贵保存的画作,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是何方神圣的传世之作!
      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幅惊涛拍岸图,汹涌的海水击打着陡峭的岩壁,泛起雪白的浪花和泡沫,几只海鸥在日月同现的苍穹中矫健的飞翔,晨曦的微光和东方的鱼肚白变幻出光与影的奇特融合……心里赞叹一声,果然好画,笔法精妙,意境深远,深色的海水极具流动感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自然而然的让人生出敬畏感,观者不由置身其中,脸上似乎都带着腥咸海风的点点凉意。
      不过仔细看了一阵,却奇怪起来,因为以画者这般造诣,早应不再拘泥于规范的布局构图,远近疏密理当信手拈来,但问题却恰恰出在这里,这幅画的着墨点似乎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轻轻的摇摇头,低声吟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清脆的掌声在我身后响起,我诧异的扭过头,却发现拓跋宏不知何时站在离我不过二尺的回廊另侧,长身玉立,高挺翩然,他清雅的脸上带着近乎狂热的赞赏,“好诗!!!明知王妃当日在御殿之上刻意藏拙,但决计想不到王妃诗词造诣竟在当世所有才子之上,在下惊服!叹服!!折服!!!请王妃将此诗赠予拓跋,如若不弃,在下府上任何画作,王妃自行选取。”
      汗啊,狂汗啊,我可真不是存心剽窃曹操大人的《观沧海》啊,只是有感而发又发不出,只能背诵现成的诗句了!!!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费心杜撰偶遇高人或者诗仙托梦之类的话,只能冷汗直冒的回礼,“谬赞了,承蒙绯玉公子看得上,当拱手相赠。至于选取画作一事,还请公子得闲暇挥毫一副,不甚感激。”
      拓跋宏闻言大喜,“果然是清扬看上的女子,果然不同寻常!风采姿容不说,单是这才华气度,已是世间少有,难怪眼高于顶的韩清扬都为之倾心,深情罔顾。”
      我满头的黑线啊,他可是不知道我和韩清扬那厮的纠葛啊,不然肯定不会这么说。不过心里竟甜甜的受用,只能赶紧转移话题,“不知这幅惊涛拍岸图是出自何人手笔?很是,呃,高明而奇特。”
      “哦,王妃看出端倪来不成?”拓跋宏惊异之色更重,斜挑的俊眉几乎要飞入鬓角了。
      “此画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但有一处还请公子解惑。”听他这么一说,好像这幅画背后还真有些故事,我略略思索一下,缓缓道,“画作分明以海水拍岸为重,彰显澎薄大气的力量,然而岩壁却稍显突兀的耸立中央,树木刻画的手法甚至繁复超过翻滚的海水,有点刻意为之的意味,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就好像,好像……”
      “好像出自不同人之手。”拓跋宏接过我的话,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赞赏和明了于心的感慨,“难怪说夫妻一体啊,今儿总算是见识了!”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幅画韩清扬也有份?他还会画画?”
      “十年前我与他观海楼初见,年少轻狂,恣意自负,遂互相以画作相较,高下难分,最后合作一副惊涛拍岸图,握手言和,遂成至交。”拓跋宏微微一笑,带上点自嘲的成分,“王妃能猜出哪部分是清扬所作,哪部分又是在下而成?”
      这个拓跋宏还真有点意思,是个至情至性的男子,不然不会顶着个“丹青绝世”的名号,还直言不讳自己画技逊于他人。我报以微笑,“那我就猜猜吧,海水太阳出自韩清扬,岩壁月亮则出自公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公子先行下笔,韩清扬随后补齐。”
      “哈哈哈哈……”拓跋宏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眼神却暗沉下来,“好一个聪慧绝伦的汝阳王妃,韩清扬有你此生无憾。”
      我又汗了,硬着头皮说,“瞎猜的,做不得准。”
      “如何做不得准?当年我是怀了心思的,丹青世家最杰出的子弟竟然赢不了藩王的庶出儿子,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便有意给韩清扬出难题,不仅先行在中央画上极难融合的峭石,还有意将基调定位黑夜,让擅长意境略逊技巧的他无从下手,却不想反而是自己露了刻意,即便不承认,还是输了他啊。哈哈,清扬求得好佳侣啊 ,十年后他的女人竟然能一语中的!!!”
      他不吝赞美的话语和直言不讳的羡慕让我只能再次转移话题,“韩清扬竟然会作画?从来都不知道呢,我道他就是个热衷争地盘的好战分子。”
      拓跋宏打趣的看着我,“王妃跟清扬真是天作之合,都是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难怪能如此夫唱妇随。”
      我正待辩解,却被拓跋宏的一番话给激起了好奇心,“清扬书画天份极高,如若肯下三分功夫,当成一代名家。但他每次都言之凿凿,说什么生逢乱世更应投笔从军,不应沉溺于自己的一番小天地。结果,这次随五福丫头一起,从汝阳王府搬过来五个大箱子,我以为是什么珍奇古玩,刻意当宝贝似的从封地运过来,却不想是整整五大卷轴,哼。”
      “是吗?一定是他征战四方搜罗来的前朝传世珍品,赶紧给我瞧瞧。”
      “在西苑厢房内,还专门叮嘱不能让任何人碰触。哼,我偏不理这茬,可是他有求于我,送到我府上的东西怎么能不瞧仔细了?”拓跋宏终于展示出他门阀世子的张狂一面,语气中却带着一丝玩味,“王妃要看,自然悉听尊便。”
      “恕我失陪,实在好奇的很,想一睹为快。”我喜孜孜的说道,对于能够窥探韩清扬的收藏,我还是有着莫大的兴趣。他鉴赏力应该不差的。
      “呵呵,王妃真是心急,这点跟清扬不太一样。”面对我疑惑的眼神,拓跋宏轻轻摇头,“五日之期已超过三日,他可真沉得住气。”
      说起当下情势,我不由心里一紧。那日听拓跋宏说了当下的状况,一颗心简直不知道往哪边放,手心的强生自然是肉,我在心里隐隐念叨,要是见了面,一定给他一顿好训,怎么能如此嗜杀、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呢?实在是让人又担心又生气,要不狠狠打他一顿,反正他不敢还手。至于手背的韩清扬,哎……
      我不愿意多谈,便起身告辞。走过西苑时,不做任何心理斗争,支开看守的护卫,很轻松的找到箱子,掰开铜锁(就是一个装饰,能越过守卫的人还搞不定一把锁?),随手挑起一副卷轴,饶有兴致的抖开来。眼光甫一落到画上,我立刻僵硬了身体,手也定在了半空,不知道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这个,这个画面上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的美丽女子是,是,是我不成?
      我睁大眼睛辨认仔细,应该问题不大,这么些年来一直在铜镜里看到的就是这张脸,眼若秋水,唇似花瓣,微微上翘的眼角嘴角,让整张清丽的小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和一丝不怀好意。画中的我折柳而嘻,意态活泼,脸上洋溢着发自心底的明媚笑容,只是,只是不知这样的笑容已有多久没在我脸上出现过了。我一瞥,画的左下角一枚红色的印章,龙飞凤舞的“无嗔”两个字,正是我在惊涛拍岸图上看到的韩清扬的佛名。
      这幅画是韩清扬画的咯?我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卷轴小心的卷好,放入箱子之中,不甘心似的再抽出另外一副,小心翼翼的展开,天哪,果不其然,还是我。只不过这幅画里的我一脸恶作剧的笑容,黑黑的眼睛里透着股调皮的灵气,难道我小狐狸般的神情就是这般了?我木了一阵,叹了口气,再次慢慢将卷轴放好,再抽出一副,展开,呆住,还是我。我机械的,如此这般的将所有的卷轴都一一打开,无一例外,246副卷轴全是我——全身的,半身的,坐着的,站着的,女装的,男装的,没心没肺笑着的,紧锁眉头思考的,闲适发呆的,心事重重的,千姿百态,各不相同——看着落款时的日期,我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卷轴,从选秀宴那日一直到十五日之前,之前有过间断,但之后居然日日相连,一日不落。那枚红色的印章在我眼前旋转起来,一团红色仿佛一簇火苗,灼伤了我的眼睛,炙烫了我的心。
      他,他,他怎么那么多闲工夫,画这么些无聊的东西???
      我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不已,真个身子都似打了麻醉剂一般,感知不到外界的任何情况,满脑子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没有骗我!他没有骗我!!他没有骗我!!!因为没有哪个骗子会日复一日的做这些无用功,没有那个骗子会任凭想象画出如此生动传神的画作,没有哪个骗子会在作画的时候倾注感情,因为我分明在这一笔一划中看到了——韩清扬从未轻易显露的真情!
      我几乎是浑身虚脱般走回住所,屏退所有的人,一头栽在床榻之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思绪像一列火车,轰鸣着在我脑海里来回碾过,记忆的碎片漫天飞舞却拼凑不出一段我想要的回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争先恐后的回响在我的耳边,一时间心里酸甜苦辣齐涌,每一秒都是百转千回。
      “你若是男子,好男风又有何不可?”
      “你没打算嫁我,可我娶定你了。管不了你去哪,但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我如此记挂你,你却对我背信弃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天知道你会不会老老实实在淮兴等我,我真是中了魔障了,才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如此上心。”
      “因为你生来就是我的女人。”
      “我替你做了选择,你是我韩清扬的女人,我跟你缘定三生,这才是第二世,你——逃不掉的。”
      ……
      生平第一次默念起无量诀的口诀,希冀能够平复内心的挣扎,消除那越逃陷得越深的不安,然而246幅画作一一在我眼前飘过,那么清晰,那么动人,饶是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赞叹不已,被人如此情深对待的女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人儿了!
      天什么时候黑的我不知道,五福叫我吃饭我也不搭理,更不知道自己倒底是清醒还是梦魇,醒醒睡睡,迷迷瞪瞪,一脑子浆糊越搅越乱,然心里却无端害怕起来,因为一边倒的心理天平重新晃晃悠悠的回到了临界点,只是这一次,我还能有错的机会吗?
      其实韩清扬说的没错,强生对我已经模糊了一切道德价值观念,似乎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好,其他一概不重要,所以他对我的好是那么浓烈那么不惜一切,让我在承受这份感情的同时,必须时时刻刻把它放在心上。而韩清扬对我,却从不纯粹,似乎每做一件事情都经过深思熟虑,对我说的话真诚中永远带着一丝不露痕迹的警惕。他是个危险动物,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永远不知道你在他心里真正有多重要,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又会露出什么样的面目对待你,或温暖或狰狞。
      这样的男子,我若是时时刻刻记挂他对我的好,那只能意味着我被他死死吃定。但是现在韩清扬对我的好,却不由我不记得,仿佛隐藏在寒冬冻土之下的昆虫,在春暖花开之际,纷纷从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点点滴滴都让人记忆深刻。护国寺中的直言不讳,宝库中的依靠信赖,锦江船上的包容宠溺,枫叶林中的安静美好,还有这次江东之行的不顾一切,原来他,他,他一直以来对我也是极好的啊!
      在我的脑海里,强生和韩清扬两个小人一直在左右退推攘我的神经,让我头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听见极为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让人一阵心慌,是青影,他急促的呼吸声我很熟悉。肯定是出事了,不然青影不会这样砸门。
      月光下青影的脸白得吓人,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紧张,“请王妃随在下一起进宫。”
      进宫?不会吧,淮兴帝要直接将我发落处置了不成?省的祸害他的儿子?应该不会,强生挺我到死的。韩清扬他居然同意我进宫?难道意味着他妥协了?费了千辛万苦,差点搭进去自己的姓名,就这样臣服于父亲的命令,将我交出去?他有没有脑子啊,折腾个什么劲儿!!!又或许韩清扬,另有安排?
      这些想法是一瞬间蹦出来的,我想问青影个究竟,他却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沉默的将我扶于马上,往内城疾驰而去。夜是浓稠的黑色,除了那点薄薄的月色,只能看到些隐隐绰绰的房屋和人影,周遭非常安静,安静得透着诡异,让我不得不压低了呼吸,才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些,与周围的黑夜融为一体。凌晨的温度很低,冰冷的空气钻进我的狐裘大衣,让我的皮肤泛起些轻微的疙瘩,神智才勉强从刚才的混乱中恢复过来些,一抬眼,竟然发现韩清扬站在内城门外。
      他身形劲健,气势凛人,虽然只是静静的站立在那里,我却在一群黑压压的人中一眼将他挑了出来。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管何时何地,他只要在那里,你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就会落到他身上,强生如此,赵天烈如此,韩清扬也是如此,皆是人中龙凤。
      依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刚低下头,就被一道熟悉的力量不由分说的从马上横抱下来,众目睽睽下这般霸道强势,除了韩清扬还能有谁?我刚想抗议,韩清扬反而先开了口,“陆提督,王妃已到,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汝阳王恕罪,如今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卑职哪里敢有什么主张,完全是职责所在,还请王爷体谅在下的难处。”那个被叫做陆提督的人毕恭毕敬的回答道,“请王爷的其他护卫留在此处,只能有二十名随从一并入宫。”
      “好。”韩清扬回答得极为干脆,冷漠的黑眸一扫,已经有十六人出列,加上带我过来的青影四人,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人。
      走入内城之后,韩清扬还是不放我下来,我羞恼不过,挣扎起来,却听韩清扬轻轻在我耳边说道,“再让我抱会儿,一会就是你的宝贝强生抱你回伏龙山了。”
      “什么?”我惊呼。
      “哼,不知道吗?魔主真是丧心病狂了,他竟然挟持了我父皇要与我交易。”韩清扬冷笑着说,“父皇最疼爱的丽妃竟然也是魔教中人,不知道这长乐城中倒底还有多少魔教的细作。这一场宫变,少说也是上百条人命。”
      “宫,宫变?他,他,他太任意妄为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嘴上也哆嗦起来。五日之期不过超了三日,强生定是担心淮兴帝偏袒韩清扬,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做绝。胆子真是大过了天去。不过这般沉不住气,倒也出乎我意外。
      “我说过,他为了你,哪怕与全天下人作对都在所不惜。”韩清扬凤目微眯,眼内闪烁着凌厉的精光,却包含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势在必得,“这样的一个人,我输了也是心服口服。”
      “他,他……我就说了,少招惹他。现在你们只能是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好去。”我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韩清扬抱我的手紧了紧,幽远的天山兰气息更加近了,只不过他的两只眼睛似乎都带了钩子,仿佛要从我脸上挖去两块肉似的,声音却比寒冬还要冰冷,“这可是你说的,朱一一,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我说得斩钉截铁。我不能看着强生这样疯狂下去,美女师傅早就预料到了今日,她知道强生心中有戾气,只要遇到喷发的时机,他那毁灭性的力量一定会危害人世,而只有我,才能阻止他。所以这件事情了结之后,我不要他当什么魔主,我要带他云游海外,我要慢慢化解他的仇恨和痛苦,我要带给他快乐和幸福。至于韩清扬,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背上不尽孝道,间接弑父的罪名?所以,就算明了他对我的真心,就算心里不甘心,就算我的心留在了他身上,我还是要断了一切的念想。
      “好,好,好。”韩清扬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里裹着冰霜般无情,然而他粗重的呼吸、狂乱的心跳却背叛了他冷静的外壳,怒气和绝望慢慢从他的铁一样的手臂渗到我的身上,让我几乎要打起摆子来,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就此心软——事情是我引发的,就要由我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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