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劫结》江波波

32、违约

　　为了不要害人害己，浴毕我老老实实的出来，任凭韩清扬指派的丫头将我当调色板摆弄，当木偶般穿戴样式繁复的朝服。红色织锦金銮纹裳，蔷薇翡玉镂编腰带。长发层层叠高髻，凤冠霞翍多摇曳。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竖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的额头……
　　朝堂之上，我与同样华服的韩清扬并肩同行，宽大裙服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汉白玉阶，云髻峨嵯，姿态默肃。行至司徒翼宝座之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俯首叩拜，口称谢恩。礼毕，我在韩清扬的帮扶之下，款款起身，低敛眼角轻抬，无意环顾四周。但见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我知道众人呆若木鸡的缘由，三日前那个行将就木的西平郡主和眼前这位落落大方的盛装佳人实在是很难划等号滴。即便韩清扬见我妆成后第一眼，都伫立失神，半晌无语。见他失态，我乐得屁颠屁颠，撩起袍袖，一个标准的小s版国标造型，“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鬼见鬼发呆的新晋长乐小天后——朱……”。
　　还没等我臭美完，就被韩清扬气急败坏打断，“够了。偏生长了这么一张脸。”
　　他的怒气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我一脸无辜的凑上去，“放心了，大殿上决不会给你丢脸了，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艳盖全场，好不好？”
　　“不好，日后无需装扮了。”
　　“不好看吗？”
　　“好看.”他脸色复杂的顿了顿，“但只能给我一人看。”
　　“不，女为悦己者容。”
　　“莫非你想红杏出墙？”
　　“不，我只是趴在墙上等红杏。”
　　……
　　御殿上。
　　司徒翼干硬的笑声响起，“天将军果然品味独特，眼光精准，谁能料到三日前选秀宴上大巧藏拙，韬光养晦的西平郡主，原来是这等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貌美女子。难怪天将军重礼相聘，今日总算是给寡人解惑了。”
　　此言一出，四下附和之声顿起，搞得我有点尴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皇上盛赞了。拙荆前日与在下说，韶华易逝，以色侍人总难长久。故选秀宴上，敛其姿容，愿得一心人，长久不分离。”韩清扬真会编，撒起谎来，侃侃而谈，令人拜服。
　　他的这套鬼话还真起了作用，一干马屁精立马接下了话茬，有夸我容貌的，有盛赞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居然还有歌功颂德，国泰民安的，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司徒翼高深莫测的一笑，一扬手，止住喧哗，朗声说道，“好一句愿得有心人，长久不分离。来人，赐酒。”
　　司礼监太监手托木盘上前，深红色天鹅绒缎子上两杯晶亮的佳酿醇香扑鼻，韩清扬身子刚欲动，我便抢先出手，飞快的端起眼前的那杯，朝司徒翼一拘礼，“西平得蒙皇上祝福，欣喜不能成言。故先饮此酒，聊表谢意”，随即转向韩清扬，故作深情的说，“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敢看韩清扬的眼睛，一仰头，将酒吞入喉中。我此举大出众人所料，芊芊弱女子有此豪气一举必然引来哗然和掌声。果然，喝彩之声四起，更有好事者大声打趣，“天将军，得此佳偶，莫要踌躇，快快一饮而尽。”我感受到韩清扬的冰冷怒意丝丝散发出来，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将眼光落在他的前襟之上，外人看来则一副娇羞的小女子姿态。
　　他今日穿的华服繁复不在我之下，但他身型劲健，宽肩窄腰，将一身本带娘娘腔的红色绣花长袍穿的猎猎蔚然，气度非凡，让我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天生的衣架子。
　　不过，对不起，韩清扬，我朱一一不是君子，是小女子，所以说话不算话，我改主意了。
　　宝藏我的确很想要，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打从密道得知魔教总坛在茯州，我不知为何生出一种非常奇异的念头，觉得强生或许也在那里，可能是我与强生初次相见就是在茯州境内临丰小镇的缘故。
　　但我知道，从内心深处迫我做出这个逃离决定的另一重要因素（很不情愿承认），那就是——我不愿意当韩清扬心中女子的替代品。我怕他对我的好，会让我最终沉沦，毕竟是那样的男子啊！我永远也得不到他对等的感情，因为扎在他心中的那名女子就像一根刺，会一直用疼痛来告诫他，我只不过是她的影子。所以趁现在尚未深陷，赶紧抽身为上。机缘凑巧让我听到赵烈与司徒翼的诡计，我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既逃离了韩清扬，实现来长乐选秀的初衷，又能顺带除了郭舜司，消解我心头之恨。
　　当然，既然将计就计，我不会当真将酒喝下去，只是用真气将其顶在喉间，趁无人之际悄悄吐出。接下来的一切，很顺利，一步一步都严格按照司徒翼的期待发生：我不胜酒力头晕——蝶妃娘娘自告奋勇带我去寝宫休息——韩清扬百般推阻不过——我很干脆的“晕”在卧榻之上……
　　我双目闭阖，六识却清楚的感知自己被多次转移，又是软轿，又是马车，颇是费了一番功夫。不知过了多久，居然出了内城，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僻幽大宅。大宅足足有五进厅堂，每进大得都不像话，还好我最终被卸下，平放在一处软塌之上。触手之处，冰凉绮罗，竟然是贵比黄金的寒茧丝织成。我惊了一惊，情况好像不太对啊。郭舜司是很骄奢，但也不会奢靡到用这样的锦被啊！
　　身边护送的人换了几茬，内功都似不弱的样子，我却并不担心，因为我天魔变已经到了八层，天魔步精进到了十层，只要不是我想不开跟人缠斗，这世上怕是没什么人能困得住我。练了那么多年武功，等的就是今儿个展示的机会啊，就等郭舜司现身了！我开始仔细琢磨，是一掌拍死他还是把他变成太监？很难选择啊，前者便宜了他，但后者技术难度比较大，我怕操作不好，嗯嗯，还是给他个痛快吧……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止一人，来势好快，我来不及细辨，门就被一把推开。
　　“主上，一切顺利，西平郡主尚在昏睡。”为首的暗人恭谨的说到。
　　“嗯。”
　　虽然只是低低的一声，但我心下一沉，这个声音可不是郭舜司。
　　糟糕，来者居然是赵烈！
　　天哪，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与司徒翼说好将我送给郭舜司，以挑起哥哥与韩清扬之间的争端吗？难道跟我一样，他也中途变卦改主意了？难不成，难不成他要亲自动手取我头颅，以报被我调戏之仇？想到这，我第一次觉得有点装不下去了，小命要紧啊，身下的寒茧丝被也变成了针毡。
　　难怪用这么好的料子啊，早知道他是个败家子的。
　　就在我惶然思考对策时，赵烈已经俯身下来，仔细察看我的情况。他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男子气息遽然靠近，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男装之时，已是娇俏难掩。想不到盛装之后，美艳如斯，难怪司徒翼都想反悔……”他的声音越来越近，热热的气息扑上我的脸颊。
　　不好，我这时才意识到，他不是要杀我，他是要——非礼我！！！
　　已经顾不上选择更好的时机，我劲运左臂，一招疾风指袭向他面门……变故突起，仓促间赵烈头一偏，居然避过我这十拿九稳的一击。我一击不着，也不慌乱，下招连绵而至。我知他武功厉害，哪容他缓过劲来，下手又快又狠。三招过后，右拳虚晃，左足脚尖踢在他腹中，借力一跃而起，穿窗而出。
　　夕阳已经西下了，想不到这一折腾竟花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争出这么一个空档，我不敢怠慢，忙祭起血音行，朝墙头掠去。不料，腿窝一麻，竟跌落院中。
　　我大惊，阴沟里翻船了，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这是何等暗器，来无影去无踪，速度精度力道无一不入了绝顶高手的境界。天哪天哪天哪，莫非被雪怪唠叨那么多年成真了，碰上了他的师弟莫问？？？传说中的千手半仙不是隐归多年了吗？难道竟在东林王这里当鹰犬爪牙？我简直要哭死了，早知道拜雪怪为师了，或者让强生把他毒哑，省的诅咒我。
　　我摔得半身酸软，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道迅捷无伦的人影一把擒住后心大脉，轻松拎至屋中。赵烈此时已经抚腹斜卧在躺椅之上，脸色极差，阴鸷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我，“莫老，放下她罢。”
　　果然是莫问，我不甘心的回头打量。只见一个面目黧黑，枯瘦矮小的老者正脸无表情的说道，“此女狡诈异常，主上小心。”
　　莫问依言放下我，却将我笼在他高深莫测的气场之中。在如此大的压迫之下，我哪里敢有什么异动，只能故作镇定的整理一下衣饰，朗声说，“大胆鼠辈，竟敢挟持皇上亲封西平郡主，天将军正妻，不要命了？”
　　赵烈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懒懒的说，“君四喜，朱晓，西平郡主，天将军正妻，有趣，有趣……”，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语气还是那么慵懒，“你究竟还有什么身份？白衣门玉苜。”
　　“白衣门玉苜”五个字犹如当头棒喝，我如遭雷劈，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邪肆的男人。
　　他怎么识得三年前的我？他也是魔教中人？但尊贵如他，又怎会入了魔教？熟悉的感觉，阴险的算计，主上的称谓，易容的本事，不见天日的本性……脑中电光石火一闪，天哪，天哪，天哪，赵烈居然就是BT假面。
　　难怪他一直阴魂不散缠着我，难怪花魁之夜会觉得他眼神熟悉，难怪他要去茯州，他和王放的关系，简直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相通此节，我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怕，他。
　　“三年前，我被你害得不够惨，你还想怎样？”我虽然语气尖厉，但已明显底气不足。面对死亡的威胁，我还是软弱胆怯，因为我还有未完成得的心愿，我还没找到强生，我还想，还想见——韩清扬。
　　“哦？”赵烈稍稍有点惊异，上挑的嘴角显示他的探究，“三年前，你那招金蝉脱壳耍得相当漂亮啊。”
　　我撇撇嘴，不屑他诡异的赞扬，“你到底想怎样？”
　　他却突然一个欺身过来，生生捏住我的下颚，“我对你已手下留情，你还真想一脚踢死我啊？”随即恶狠狠的亲了下来，毫不怜惜的大力吮吸、噬咬我的唇瓣，力道之大让我觉得会被拆吃腹中，一丝血腥味瞬间弥漫齿间……我万料不到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如此狂肆无忌，残存不多的三魂六魄都已飞散，直到他要顶开我的牙齿，我才明白怎么回事，激烈的反抗起来。
　　他动作极快，我刚一招天魔掌劈出，他就已安瑕地回撤至躺椅当中，任莫问再次出手将我擒住。“不就是一亲芳泽吗？谁不知你与你师弟共居一室，暧昧已久。能耐到连天将军也勾搭上了，让他为你扔了祁云十六州眉头都不皱一下，在我面前倒装起来贞节烈女了。不过，味道嘛，的确甜美。”
　　他真、真变态！我已经气疯了，但残存不多的理智告诉我：现在可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一定要找出脱身之计，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强压下滔天的怒火和满心的恐惧，冷冷的看着赵烈，唾弃一声，眼神轻蔑，“你又好到哪去？恃强凌弱，肮脏下流，言而无信，小人一个。”
　　“你说什么？我是言而无信的小人？”我的语气明显刺激到了赵烈，他懒散的神态不见了，狠戾的模样配上他绝世的容貌，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难道不是吗？”我扬起下巴，勉力支撑，“中秋花魁之夜的赌约还算不算数？输的人欠赢的人一个要求，不记得了。你要说不记得了，我当你放屁。”
　　赵烈被我当众多属下面前一激，脸上有点挂不住，傲然睥睨，“本王一向一言九鼎，愿赌服输。你要怎样？”
　　总算是等到这句话了，我丝毫不敢大意，再刺激他一下，“说你白痴你还真白痴啊，我现在是你阶下囚，随时性命不保，当然是要你放我离去了。”
　　“你？”赵烈也被我气疯了，但他现在已是骑虎之势，“我要你性命做什么，拿你暖床还差不多。好，今日且放你一马……”
　　“此事万万不可。”一只手搭上了我蠢蠢欲动的肩膀，一直默不出声的莫问出言相阻，“此女干系重大，若让她逃脱，之前谋划皆会功亏一篑。”
　　我恨不得一刀劈了这死老头，一个师门出来的人怎么都那么讨厌，比雪怪还讨厌。我镇定的转向他，很有理礼貌的说，“莫老师傅，拜托将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虽然我是□□，但是也不会喜欢被老头吃豆腐。”
　　这句话的太有效果了，所有的人包括赵烈都不可置信的愣了愣，莫问则悻悻的放开我。我知道他们的阴谋，要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我就玩完了。
　　成败在此一举，我抖擞精神，再接再厉掰哧起来，“既然知道我满腹坏水，就不想想为什么我喝了你们的毒酒还能生龙活虎？笨死了，我一早就看出酒中有异，根本就没将酒吞入腹中。想知道为何我自投罗网？好，明白人不说二话。既然你们有胆在御殿之上动手脚，这事没司徒翼的授意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蝶妃娘娘的寝宫不是来去自如的地吧。所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很明了了：司徒翼不愿见我与天将军成为夫妻，又不想拱手让出祈云十六州，自然会出此下策，利用我挑起西平节度使与天将军之间的争端。”
　　我顿了顿，小心的看了看赵烈的神情，很好，被唬住了。我信心上来了，摆出谆谆善诱的模样，说的更加一个天花乱坠，“不过，这件事又岂如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们都被天将军骗了，他与西平节度使早有密谋，利用选秀达到名正言顺的联姻，以送亲为名在北方军事调往，图谋不轨。话说到这份上你们还不明白？我并不是真正的西平郡主，我是白衣门玉苜，不过受节度使胁迫，被逼来替他完成联姻之举。你们的谋划当然势在必得，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惜可惜。”
　　我一阵狂喷，自知这番漏洞百出的谎言经不起推敲，只能速战速决了，“赵烈，我玉苜虽是女子，却言出必行。你今日亲口许诺放我一马，不知算不算得准？”
　　赵烈好看的眉头已经纠结一处，细长的眼睛危险的直直紧逼我，见我坦然无畏的回望他，略一踌躇，应了一声，“好。”
　　我这次使得是“魔尽成仙”，已经是压箱底的本事了，转眼间已经立在墙头。可能是闪得太快，只听身后一声，“丫头撒谎。”知道赵烈回过神来了，我刚才那一阵乱喷，虽然半真半假，连消带打，但只是随口胡诌，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意识到我在忽悠他了。
　　现在是逃命啊，我什么也顾不上，闪电般猛窜了出去，但知道身后一道影子紧追而至，只能拼了命拔足狂奔。我与莫问相距不过十五丈，虽说魔师在世，十丈之外我也有信心能够逃离，不过今天真是遇到克星了，至少得拉开二十丈我才算得上逃出生天。
　　焦急间，几条轻烟似的人影从屋檐飘下，堪堪落在我与莫问之间。是敌是友？我管不得那么多了，闷头疾驰，一直奔出去二十里地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擦掉一头的冷汗，浑身虚软。
　　这遭算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了，今后行事万万不可托大，总算是菩萨保佑，我才捡回一命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随便摸入一户人家，扯下身上繁复华服，翻出普通布料衣服，依旧着了男装，用锅灰抹了脸，大大方方的出门。买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城东北的锦乐江驰去。不出意外的话，我的好五福已经雇好船只，在江边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