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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掌暖 ...

  •   十指试探般围拢在膝头的秀雅小物上,行驶的马车偶尔晃动颠簸。
      穆子钦刚陪着母亲去荣阁寺进完元月的香,而后老夫人要到城北几家相熟的店铺置办些喜欢的衣料货品,关照不必陪着,于是他便分道先回穆王府了。
      天气正是最冷的时候,子钦自小因病体质偏寒,较寻常男子更怕冷一些。哪怕裹了狐毛大氅,站在风头里也还是觉得要被割皮破肉穿心透肺。因而冬天能不踏出王府就懒得挪步,像是要进年香这种不得不出门的事,马车里也一定是备足了火盆暖炉和貂绒厚衾来保暖。
      过个两日,该要回暖了吧……这么下去,连流动的血呵出去的气都要冻住的。
      触及笼在怀里的手炉,想起齐靖逍看见自己陷在一堆花里胡哨的毛皮衾被里,只余露出个脸来,他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样子真教人有些窝火。不过转念略微思忖,全年里他多数情形都是被驳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来话,身为军中主帅,说是雷厉风行实则为动作胜过言语的习惯似乎是给了自己占便宜的机会。
      算了,偶尔也让他一回。形容隽雅的男子眉睫微微垂敛,唇角噙着半分单薄的笑意,也陷在美好过往里。
      “嘶……”指尖不小心按在裸露的铜盖上,金属传递着燃烧木炭火辣的热度,被狠狠扎到一记。
      看来得吩咐杞蓉换只手炉,偶尔不小心被烫难免,可焐着的时候还总有股浓重的铜锈味。不过,给茯苓那丫头拿去熨熨衣物倒还合适。
      像是深知穆子钦的心思又恰恰约好似的,到了府里他前脚刚刚窝进衬了兔毛褥垫的紫檀狮纹扶手椅,后脚杞蓉便笑吟吟捧着个手炉推门而入。
      “我想着那只‘五蝶捧寿’的炉子你该是用不惯,烫手不说还有一股铜腥气大冷天弄得人头都晕,就差茯苓寻了只新的来。”
      “杞蓉,怎么说你呢,他们哪个也比不上你心细周详。怪不到当初娘把你遣到我这来的时候就跟丢了宝贝似的舍不得。”子钦边打趣边伸过手。一干婢女里面,杞蓉年龄是稍大些,但凭着稳妥性子又懂体贴人心思而最得看重。
      捧过来的手炉约摸七八寸长,沉沉的褐色里泛着暗紫的温和光亮,被反复摩挲消去了生凉的金属质感,如同紫砂般敦厚踏实。
      “只是你没算着我回来的钟点,这炉子怕不怎的热了吧,否则怎么好叫你这样素手捧着。”待接过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居然热着?也不烫手……”
      分明炭火在里面烧得正旺,摸起来正是最热但丝毫不灼手,炉身的弧度贴合掌心源源不断发散出暖意,提梁捶凿成向上拱起的花篮柄。也许为了对应仿若花篮的造型,炉盖面雕镂数支横斜的梅,枝干处凸迭略带树皮的糙涩,花朵萼瓣均中空为气孔,独独蕊芯錾刻而成,丝缕毕现。
      似是从枝头刚刚被折下,随意地搁在花篮上层。
      “何止热而不烫,今早这炉子给烧火的老妈子粗手粗脚碰到了地上,‘咣’的老大一声,都以为这铜打的十足要瘪出个凹堂,拾起来看竟然半点事也没有。真不知道茯苓丫头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巧物什。”杞蓉说着忍不住啧啧赞叹。
      “是啊……可真是个巧物什。‘喜上眉梢’……寓意也好。”子钦眯起眼仿佛是被掌中手炉的精湛工艺迷住般喃喃重复道。
      视线仔细盯得久了,生出微微晕眩的疲劳感。
      “啊呵……昨晚看书看到深夜,大清早又去进香,现在坐了会果然就有些支不住。”
      “少爷就知道挑这种时候用功,也不知是不是用在了刀尖上。若又是些《搜神记》抑或《陶庵梦忆》类的,老王爷又要……”
      “好啦杞蓉,我不想做的事情任谁都勉强不来,爹也是知道的,所以近来很少过问。何况我啊……根本不是整日背诵《论语》《春秋》的料。”说着掀起隔帘脚步软绵绵地飘进内室。

      睡梦里,目视之处一片纯净的白,纷纷扬扬,并且还在不断地从不知何处飞舞而来。
      漫天漫地的素色,却丝毫不灼眼,只有淡淡的云雾般模糊了边界。雪那样清冷的气息,把人围拢包裹着,盘旋中不时擦过颊边。
      雪……么?
      向前走了两步,视线随之抬起望向远处。不计其数的墨色枝干扎根在白皑皑的地面,柔韧却又有力地指向上苍,尤为醒目。似有人捉刀不带犹疑地削过枝梢节骨,线条无不体现着坚毅果决,充满嶙峋的美感。
      一定是那种植物吧……刚刚的,是花瓣么?
      举手想要触碰那自在飘飞的粉白花瓣,它却像是活了一般兜转着绕开。
      于是再次放眼树木林立的幽深之处,他听到随风送来的低语……
      “为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来呢……好久……等了好久哦……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啊……有人来了……你知道吗……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吗……”它们飘渺而来。
      “知道的话,告诉我吧……”
      那个声音松脆又稚嫩,仿佛是手持着银筷子敲打在琉璃灯盏上,‘叮——’,透明易碎。
      “你是谁?”穆子钦不自觉迈步向梅林方向走去。
      “告诉我吧…………”
      “你……想要见谁?”愈接近,就愈感受到,单纯的悲伤,无助,还有恐惧。
      “他去了哪里……告诉我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吐出这样的话语,瞬间,穆子钦同时体会到了琉璃灯盏失手坠地的声音,她失望的碎片散落一地,每片都教他心疼。
      “说说那个人的样子吧,我会尽全力帮你找。”子钦急切地说道。
      “果然也不知道……没用……没用的……”那边好像就要忍不住哭起来。
      “完全……帮不上忙吗?”胸口有驱赶不走的阴郁感,大概源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你的心意我感觉到了…………那么……能不能留下来,一会儿就好……陪陪我呢?”对方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哭腔逼退回去。
      “当然可以。”任何能够弥补那份失望的行为,穆子钦都是万分愿意的。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从刚才开始,那个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一点,变得更像是正常说话而非先前的低语。
      “他一直都很喜欢我。只是经常会因为很辛苦没有时间在一起。”
      原来是被抛弃的女孩子么……
      “你还记得他的脸吗?”如果知道模糊长相,多少也能根据特征找找看吧。
      “好像记得,只是想不起来……他说要带我去看梅花的…………..”
      “那……”待要继续发问,穆子钦蓦然发现声音又离远了,飘飘忽忽,丝线被扯断般慢慢消失。
      取而代之,在自己来时的方向,另一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那个声音,正在揽着自己的两肩往回拖拽。
      “子钦!!子钦!!穆子钦!!!快醒醒!!!”
      “穆子钦!!!!!”往回拖拽的速度变得更快,在最后望见梅林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倚着树探出的小小身影。
      接着就是狠狠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要把魂魄震得快要出窍,只不过自己大约是被震回来了。
      甫一睁眼,就对上齐靖逍模糊的棱角脸杵在鼻尖寸许开外,略略移动视线方才注意到旁边满脸担忧的杞蓉和茯苓。
      看到少爷转醒,饶是素来稳重的杞蓉,也合着茯苓‘噗嗵’跌跪在紫檀千工床的脚榻上,明显舒了一口气。
      “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们少爷啊……”
      “齐将军你这么乱来简直快吓死奴婢了,万一……”两位少女开始各自絮絮叨叨。
      “哪有什么万一,看,你们少爷这不是醒了么。要是真等你们请回来大夫,子钦这边早就冻得梆硬笔挺了。”齐靖逍搂着僵硬的穆子钦轻轻靠到肩头。
      “呸呸呸,少爷才刚转醒将军就说这忒不吉利的话。”
      冻?意识恢复后片刻,彻底麻木的四肢亦开始有知觉。寒气毫无保留地侵入体内各处猖獗奔走蹿动,穆子钦只感到骤然从皮肤一直冻到了骨髓,连血液都结冰。床边大大小小燃烧的火盆根本无济于事。
      “嘶——好冷——”自然而然禁不住瑟瑟发抖,齐靖逍像是也跟着亲身体会了解着他所感受的寒意,揽着他单薄的肩直往自己怀里塞,反把子钦挤得晃来倒去。
      就是这样温暖的手吧,无形之中被这样揽着回到人间。心脏被冻得差点停止的寒冷,也一道,融化开。
      “哎呀失言,茯苓丫头这会儿嘴皮子总算又灵巧起来了,方才还连句话都说不利索呢。”齐靖逍稍稍松口气,转而开始打趣。茯苓找不出话来顶,眼一斜,撇撇嘴扔下句‘热水怎么还没烧好’出去了。
      “呵,齐将军总算扳回一局。”杞蓉笑道,另两人听着茯苓气鼓鼓,有意踏得蹬蹬响的步音消失在回廊尽头,都笑个不停。
      “不过子钦,刚才实在危险。”笑过以后,靖逍的脸沉了下来。
      “就是,少爷你不晓得,齐将军本来在前厅候着的。只听得卧房里换炭火的小丫头惊叫,便飞也似的冲进来。”
      “怎么回事?”穆子钦决定暂时先不提梦的事情。
      “少爷看看床周围就明白了,这会儿怕是还没化干净呢。”
      穆子钦稍稍撩起被角,发现自己原先躺着的地方结了厚厚的白霜,霜花甚至蔓延到床角四柱,该是攀着帷幔一路冻结,现正沿着雕花慢慢褪去。
      “当时子钦你就只穿了亵衣躺在一堆冰坨子里,脸色雪青……”齐靖逍仿佛是回忆当时的情景,眼神怔愣忘记了说话。
      “是啊,奴婢赶到的时候这床还在不停结冰,真真吓煞人。齐将军也真是……真是胡来,一把抱起少爷搂着,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去烧热水准备火盆。他径直就把少爷那么冰的身子贴到自个儿心口去,眉都不皱,还不停地喊您的名字,一遍响过一遍,谢天谢地把少爷喊醒了。”
      穆子钦枕着齐靖逍的锁骨仰脸凝视他显然又没回过神来的呆样。
      你眼里,这是不是对所有至交都能够倾付的情谊?还是,仅我独一无二呢?
      仍然不敢,怯于直面否定的回答。逍儿,我的软弱,无法接受全力求证后所得的失落与随之可能的陌路。你每次的无畏都在试探这颗心脏最后的底线,总是叫我忍不住想要相信只有自己与众不同。
      但凡这个时候,哪怕是,哪怕是罪孽深重,也让人,那么上瘾。
      床角,冰结最甚之处,小小的手炉兀自散发着热度,传出轻微的‘噼啪’几声火花炸响。

      卧龙街口的‘靳字典铺’,位居枫城里最繁华惹眼街道一角,亦正是那件‘喜上眉梢’手炉的来处。
      穆子钦看看隔在门扇前的木质栅栏,那紧密的横竖虽说是出于防盗,可瞧着的时候总不自觉想起靳家二少爷靳翊刻板得容不下一丝差错的脸。
      “唉——为什么偏偏是这家……”叹气中隐含大半无奈夹杂伤脑筋的成分。
      “少爷,老夫人一向和靳家老爷相熟,自然也很信得过他家二公子经手的物件。都怪奴婢大意了。”茯苓跟在他身后,低低回道,显然是因为出了这样的差错而被杞蓉不留情面地教训一番,往日的伶俐劲儿也丢了八九分。
      刚跨过门槛,只听得高大账柜后面哔里剥落的算盘珠声正响得丝毫听不见间断。
      “典当还是估价。”店主语调平如白板,不苟言笑的口吻硬是把问句扳直。
      “是多日不见……来问候靳二少爷你。”穆子钦伏在账柜上,红木嵌螺钿几案前的男子右手执笔左手指如疾梭在算盘珠之间上下翻飞。
      “无事不登三宝殿,穆少爷有事直说便是。”
      “……是这样,前阵子穆王府的丫鬟在这里买过只手炉,不晓得靳二少爷是不是还记得。”
      “唔,记得。元月五日,出‘喜上眉梢’铜手炉一件,入三十两白银。”靳翊笔尖算盘不顿,对答如流。
      “那能否请靳二少爷告知这铜手炉的来处?”穆子钦硬着头皮问。
      “不能。‘靳字典铺’的物件,哪怕是逾期不赎进行变卖,也决不会透露出货主的身家姓名,此事关本店的信誉。”
      果然……就是在这方面的六亲不认叫人觉得头大。穆子钦深吸了一口气。‘砰’地双手实实拍上账台!
      “店家!我要退货!”
      正在对账的靳翊终于停笔抬头,少顷,垂下眼合上账簿站起身。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听罢茯苓的叙述,当铺店主白板样的面孔双眉间意料之中地耸起了几道皱褶。他对着送茶上来的杂工说了句“取炭火来。”
      燃烧着松木香气的炭火倒进炉身,巧夺天工的花篮满载盛放的暖意被握在掌心。靳翊细致地左右查看炉盖提梁,毫无任何异常。子钦伸过手,指尖刚巧搭牢梅花镂空而成的萼瓣,难道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来不及疑惑,耳朵瞬间涌入排山倒海的哭泣声。稚嫩的嗓音几乎用尽全力哭啕到尖锐无比。
      “不要走!…………不要走!”
      这短短辰光似乎漫长地延展开,靳二少爷就那么惊异地瞪着炉身内里蔓延着泛白的霜花一路冰结到双方手腕。直至茯苓扑上去打翻炉子,它‘咣’地坠地,炭火滚落嘶嘶冒着烟气的景象摆在眼前他才真正回过神来。
      “好吧,来当这件‘喜上眉梢’手炉的是……”
      “她?”

      风月楼,段素在一旁拿衣袖掩口抿着忍不住的笑意。穆子钦一日内又二度感受到需要硬着头皮和眼前的这位交谈。
      “没想到穆小王爷也会大驾光临,真真蓬荜生辉,简直叫我们这风月楼从里到外都金灿灿地亮堂起来。”团扇扑起妆粉里的陈旧气味,夹入根本不调和甚至是相冲的麝香,逼得子钦只能靠近段素站着。
      “唉哟哟穆小王爷看不出是个性子急的主儿,芍药阁想是最合适不过了,您头一回来包您满意到乐不思蜀。素儿啊……不要没了小王爷平日里待你的恩情,仔细伺候着知道么?”老鸨噙着三分斥责五分笑,余一分得意一分小心。
      “鸨母妈妈,后厢是不是有个姑娘叫宛梅的?”段素收了些许笑意,捏着糯软的音调问,其间眼风往穆子钦的方向打了个转儿,兜着绕回来已是作略略不情愿,后悔开口了的模样。
      “宛梅?哦……有有有,穆小王爷是想叫她作陪么,好好好我马上去叫……让她先行在芍药阁候着。”老鸨一叠声应着退下去了,穆子钦听到她兀自碎碎盘算‘终于也有点用’‘能赚多少就多少’云云。
      穆子钦携着段素,丫头推开牡丹阁的门扇时,面南的窗格刚好透进午间的绒黄光线。逆光里的女子静静伫立着,往缠枝莲青花高足杯里静静注酒。她鼻梁挺直,低着头更显得后颈里椎骨突出,身形似是过于瘦长,形销骨立果然嶙峋如梅枝。她凝神恍惚着,酒液注入瓷杯的清冽仿佛是乐音,她在宁静地聆听。
      听到响声,宛梅侧过脸来,已换了一副生硬的媚笑。匆匆敷上的铅粉在眼角的挤压下现出更深的痕迹,显然韶华正毫不迟疑地从那里漏走。
      “宛梅承蒙穆小王爷错爱。”甫落座,她便依上来,擎着那尊缠枝莲青花高足杯。穆子钦看到她递酒过来的手指,皮肤皲裂又愈合只余粗糙,分明是几经冰水和寒风的侵袭。
      子钦推开杯盏道:“我平素还是偏爱茶更胜于酒。”,音容无不宽厚清和,有身为皇族的高贵却温柔得叫人心生亲近。
      “是……”她突然不想如同鸨母所关照的那样,娇嗔怒痴,一切一切故作的姿态,都会玷污了这个清风明月般的男子。
      “段素,这回麻烦你了。若是叫杞蓉晓得我来风月楼,怕是十天半个月里都见不着她的好脸色。”
      “哪里的事。宛梅姑娘,我们来此呢,是有些事要问你。”段素施施然转向她。叫她心里忽而生起隐隐不妙的预感。
      “你……可是有个五六岁女儿?”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穆子钦与段素其实也没底,毕竟仅仅是个揣测。
      “穆小王爷在胡说什么呢!宛梅虽有了些年纪,和正当红的头牌段素姑娘自是不能相提并论,可说有五六岁的女儿也太折辱奴家了。”边说着立时站起来别开脸,侧面的阴影佯装嗔怒。
      “那这‘喜上眉梢’铜手炉,你识得么?”段素从相着的袖笼里捧出小巧的‘花篮’。
      “这般琢镂精细的物什,分明是穆王府才用得起的绝佳上品呀,奴家又哪里会认得。小王爷说笑了。”
      “啊!”段素突然打翻了手炉,下坠的过程中铜盖与炉身脱离,霜寒之气像是再也不能容纳于内终于冲破而出。原本暖融融的手炉骤然变得形同冰块。
      霜色碰上的任何东西都迅速冻结,朝着宛梅站立的方向,从波斯葡萄繁花织毯到红木狮纹圆桌凳,从湖绿罗纱帘幕到红木嵌螺钿七屏罗汉床一路无阻无挡杀气腾腾。
      “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小身影此刻忿恨无比。
      “她忘记了!竟然……忘记了!”手炉里凭空旋起雪花,青白的小脸出现在风雪里,咬牙切齿。穆子钦也才得以看清她的面目,虽然是还未长开的模样,但是,那挺直的鼻梁还有纤瘦的身形,分明来自母亲。
      “穆……穆小王爷……这……”宛梅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成为白茫茫的一片,显然还没回过神。更奇怪的是,她似乎连一眼都没看显然对她满怀杀意的女儿。
      “莫不是……宛梅,看到你的女儿站在我身边了么?”宛梅疑惑地看了看穆子钦身侧道:“小王爷说什么呢……我没有……”
      “她假装看不见我!她是装的!她不愿认我!娘你不要暖暖了是不是!”声音愈发尖锐起来,仿佛指甲挠在铜器上,吱吱嘎嘎作响。穆子钦尚来不及劝阻,风雪就径直旋绕着扑过去,泛着冰冷青紫色的手指抓住宛梅的裙角不放。
      在宛梅看来这场景何等的让人惊恐,自己的衣角被无形的力道向地面扯,从脚底克制不住地涌起寒意,霜慢慢从下蔓生缠绕,不断展开可怖的雪白花朵,仿佛是灵堂里祭奠的白菊。她想要逃走,却发现膝盖以下被牢牢冻住,半步都迈不出去。
      “娘从一开始,就打算丢掉暖暖的!看梅花什么,都是假的!假的!”“啊!!!!!!”这对母女,母亲拼命想要逃开,女儿,带着彻骨冰寒的妄念紧抓不放。纠缠不休。
      宛梅的脸因为惊恐而扭曲,霜花冰结已至腰,挣扎间吓得不自觉溢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吧嗒,极静极静地滴落。
      随后嘤嘤地哭泣起来。她僵硬地杵在原地颤抖,垂着头任眼泪横流。
      刚刚还在使劲拉扯,企图强行索取母亲性命来陪伴自己的暖暖,眼见母亲放弃了抵抗。
      她因为害怕自己,在哭。暖暖……把娘弄哭了。可是,可是本来,自己不是想要这样的。
      不过是,不过是想要再见一面。问一问她,是不是真的,因为讨厌暖暖才不要她了。
      宛梅感觉,拉扯停止了。点点凉意绽开在腮边。潮湿的泪水变成霜花。
      像是谁在轻轻触碰着脸颊。
      只有穆子钦看到,年幼的暖暖努力踮起脚,伸长手臂,张开青白色的小手,想要拭掉母亲的眼泪。
      “对不起,娘。”“暖……暖……?”宛梅呢喃着,微微弯腰,举起手放在腮边,想要覆上女儿稚嫩的指尖。
      “她说‘对不起,娘。’”穆子钦终于忍不住出声,母女两人齐齐回头,像是刚刚发现他的存在。
      “暖暖,已经死了。是冻死的。”段素在旁补充道。然后眼见宛梅的眼眶又一次遏制不住地滚落了泪。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明明敲了那户人家的门……我以为……以为他们会发现暖暖。”自从丈夫死后,生活越来越艰难,本想去风月楼或许能多挣些。可是老鸨说她生过孩子本就赚不了几个钱,再加上个拖油瓶更是要害她赔本。
      所以不得不在那个雪天借口带暖暖去看梅花,把她遗弃在城郊梅林里。寄希望于好心的佃户能收养她。
      “娘,那天,暖暖一直在等你。”
      “她说她一直在等你。”穆子钦缓慢地重复,他所有能做的,就只有向这位母亲传达死去女儿未能说出口的话和心意。
      “可是娘去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
      “她说你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暖暖觉得好冷,先是脚,后来是手,都没有知觉了……”
      “……”穆子钦觉得这句话他说不出口,心闷闷地被堵塞。明明非常地悲伤,可是他也必须把这心情传达到。
      “小王爷,您说吧,她是不是很怨我?是不是想要我去陪她?”
      “她说,当时觉得好冷,先是脚,然后是手,都开始没有知觉。”
      “最后暖暖突然觉得很困,就睡着了。”
      “最后……她……觉得很困,就……睡着了。”他全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其实在看到娘的那刻,暖暖就已经很开心了。”
      “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她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只是,娘为什么不肯承认我呢?是不是因为讨厌暖暖了?”
      “而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她……是不是因为讨厌她……”
      “不是!!”宛梅打断子钦,“不是的……娘没有讨厌暖暖……真的……没有……”还记得,那个粉粉的小家伙出生时,她多么激动,怀抱着婴儿的时候,那种安定的温暖,就像丈夫特意为她打制的那只‘喜上眉梢’手炉,源源不断地发散出热度。于是她决定唤这囡囡作,暖暖。
      “那就好了。其实暖暖一个人也很好,娘你不用来陪我。”
      “她说她一个人也很好,不用你去陪她。”
      “谢谢哥哥,你帮了暖暖很大的忙。”穆子钦点点头,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个显然不能算是笑容的表情。
      “娘……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暖暖的身体变得雪白透亮,如同晶莹透明的冰凌被光芒照耀反射出炫目的色彩。
      “暖暖!”穆子钦预感她的妄念消失之时,人便会一道跟着消失,却仍然无能为力。
      暖暖回过头,脸上天真幸福的笑容比任何光芒都更加灿烂,比消融的雪水也清澈百倍。
      乍然间,伴着几乎轻不可闻的‘咔’一声,白色光芒慢慢暗淡,午后和煦的熏风自南方而来。当光芒淡到能够适应的时候,大家陆续睁开眼。
      芍药阁原本冻结的各处,冰壳相继破裂,闪烁的碎片幻化成梅花瓣满室飞舞。
      落下洋洋洒洒的,一场温暖的大雪。
      “暖暖最后对你说,一定要开开心心的。还有……”穆子钦搜尽记忆里所有的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形容出那个笑容。
      “她笑了。”
      “是吗……”宛梅小心轻柔地拢住几片梅花瓣,仿佛是要最后抚摸女儿的小脸。接着又摊开手掌,放它们乘着南风翩跹而去。

      微风吹着穆子钦的鬓角垂落的发丝,拂在脸上有些痒。他看看站在一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段素。
      “回去吧。”
      “嗯。”
      此时他只有一句话想感慨:
      “这天终于回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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