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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落地已死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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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苍凉的中东之夜,天空如墨色的水晶,深沉通透,星光于其间闪烁着一种干净而不断延伸的光彩,如此灿烂而静谧的逗引着人们的目光,就连此时此刻被人死死压在Humvee机顶盖上呼吸困难的苏宇轩,也忍不住仰起脸去凝视追随。
这是一辆美国军方最常用的敞篷突击战车(High Mobility Multipurpose Wheeled Vehicle),隶属于海军陆战队一营B连二排,或者更确切的说,它属于车长“Iceman”Bred,也就是压在苏宇轩身上的瘦高个子白人。
苏宇轩早已停止了无谓的挣扎,静静的仰起脸,看着星空,也看着Bred那张被沙漠的干涩狂风吹红两颊的脸,浅金色的睫毛,在深深的眼窝里向上卷翘,那一双颜色介于蓝绿之间的眼睛,淡淡的,清澈且冷酷,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一丝过分的欲望燃烧。苏宇轩还记得第一次见到Bred时,他身旁的Sam正打着口哨对自己欢呼,Bred只是纵容的笑着任凭手下人恣意妄为,薄薄的嘴唇咧开一个弧度,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现在,那薄而同样颜色浅淡的唇就停在鼻息上方,口腔里军方标准配给牛奶压缩蛋糕的味道清晰可闻,苏宇轩自己嘴里的味道也一样,因为这正是刚刚两人才share的晚餐。
“reporter,知道吗?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说完,Bred的唇便压了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与力道,细致蛮横的流连在苏宇轩柔软的唇齿之间,透露出那种只属于军人的疯狂而不失严谨。
双手扣着苏宇轩的手腕,亚洲人纤细的骨骼,幼滑的肌肤质感,让Bred一瞬间有几分迷惑,忘记了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的侵占,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加州驻军基地,在某个凉爽的夜晚与甜品店的小妞儿靠着车门在林边缠绵。吻着身下人温暖的唇角、脸颊,用短短的头发使劲儿蹭了蹭颈间,Bred突然觉得有那么几分眷恋,因为苏的安静,让这一出闹剧在荒凉的沙漠里演绎成浪漫。伴随着沙土凉薄的味道,或许会封存在脑海里停留,成为结束战争后可以用来独自回想的片段,短暂而动人。
松开了手,直起身,转过去后腰靠在Humvee的车头灯上,Bred伸手在口袋里胡乱翻找着香烟、口香糖或者彩虹糖,只要能占嘴的统统都行。
苏宇轩也撑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被Bred蹭得散乱的衣领。
两个人都没看彼此,也没讲话,都装作没什么事情发生,一时间只有时断时续的风声和Bred用力咀嚼糖果的声音。
最后,苏宇轩轻拍了一下机顶盖,走到车窗边从自己的黑色背囊最深处,掏出一个藏匿许久的钢制小酒壶,扁扁的,瓶身装饰着英国某个城堡的纹章,是当初与CX在伦敦街头一家古董商店里,把老板耍的团团转之后顺来的。
拧开盖子递过去,Bred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去,凑近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酒香冲得他鼻子顿时筋出几道舒服的褶皱,歪过头坏笑着望向苏宇轩,用他那种惯常的方式,嘴角斜斜扯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居然还一直藏着这种宝贝,真有你的,记者小妞儿!”举起来向他示意一下,便仰头一大口喝下去,然后很爽的“啊”了一声,甩甩脑袋。
苏宇轩把酒壶从Bred手上夺回来的时候,掂了掂,里面的酒居然少了一大半,很是震惊的瞟了他一眼,那厮正得意的前后左右转着头,活动脖子上的筋骨。
没再说什么,苏宇轩也举起酒壶略作示意,猛灌一口下去。那纯正的小麦威士忌顺着咽喉飞速直达四肢百骸,瞬间驱散了身体里因为沙漠地区昼夜极度温差所带来的寒冷。但也许不仅仅是温差,苏宇轩自己明白这止不住的战栗其实与Bred十分有关,方才他全身重量压在身上的时候,说不害怕,未免不够诚实。
明天就要离开了,Bred不知道自己对伊拉克是否有什么留恋。说老实话,相比之下阿富汗实在好得太多了,起码那才算得上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不像这儿,倒霉的伊拉克,不仅窝囊的挂着耳机听电台里他们无比伟大的傻X连长胡乱指挥,忍受那个地图都看不懂只会找人顶罪的白痴,还要服从上级的混蛋命令,无数次自杀式通过周边状况不明的桥梁,冲入布满敌军危机四伏的城市。更要命的是,从挺进伊拉克到现在要离开,包括开枪射杀几个穿着长袍的复兴党傻X游击战士在内,自己做过的最刻骨铭心的事情,竟然是差点儿干了一个亚裔随军记者,真TMD讽刺!
而苏宇轩则更加看不懂自己的想法,跟在Bred车上五周多的时间,他对于战争与杀戮也许不会像那些美军战士一样开始感到迷惑,但所有的真相却残酷得令人窒息。因为苏宇轩已经渐渐意识到,原来每一个亲身参与到这场游戏中的人,无论哪个阵营,攻方守方,都成了莫名的受害者。
正如当初Sam吹着口哨向他喊的那句话,“嗨~记者小妞儿!欢迎来到第一自杀营。”
毕竟,对于某些位在上层的人来说,另外一个国家的存亡,或者另外一群人的生死,莫不是赢得战功与威名的筹码,或者说攫取金钱与石油的必要组成部分。
苏宇轩看着Bred,他瘦高的身材,深邃的眼睛,可爱的笑容与浅金色的头发,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一条条肌肉。不难看出,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却在一场所谓的战争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每天开着他破旧的敞篷悍马,忍受食物与弹药的供给不足,既没有真正的目标也缺少空中掩护,自科威特颠簸许久,然后长驱直入抵达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却越发的不懂自己究竟是来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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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科威特是在当地时间早上八点,苏宇轩的时差有些混乱,刚刚从英国回到北京,紧接着又来到中东地区,他的身体已经干脆放弃了适应与调整,终日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浑噩状态,眯着眼睛忍受沙漠里干燥炽热的风,空气中的沙粒,满目低低矮矮同沙土一般颜色的灌木,和成片干枯的野草。
同行的还有许多其他国家的记者,组成人数众多的团队,一大群人在到达当天便深入英美各国的士兵之间,兴奋的捕捉了一大堆出征前的种种面部表情细节——激动、亢奋、冷静、漠然,或者不安之后,纷纷偃旗息鼓,收起设备各自前往随军单位。
苏宇轩他们要跟的是美国陆军,和同版的摄影记者窝在破旧的越野车里前往营地的途中,他独自低头看着窗户下面车身早已失去光泽感的漆面上,被太阳过度照射留下的细小裂纹,地面上车轮驶过不断卷起的尘土,随着发动机的咆哮在身后飞扬。两国边境的公路两旁是如此荒凉,空气皆如灼热的气浪,模糊了视线,干涸了喉咙,苏宇轩将自己的水壶举到嘴边,喝一口下去,也没有什么凉爽感,水的温度仅仅比周遭低了那么极其有限的一点点,好像机场饮水机里接出来的纯净水也带上了周遭沙子的味道。
转过头,两位摄影师前辈头倚着头睡得几乎晕厥,脸上的表情尤其单纯,只有深深的疲劳与困倦,对于周遭所有的环境改变无条件接纳吸收,顺畅得让苏宇轩惊异,但又不敢说他们是麻木,因为更有可能是初出茅庐的自己对战场、对荒凉的反应过了头。
只是,在那条通往遥远天际一线漫长的笔直道路上,俱是红色沙土漫天,交战两国边境附近人烟稀少,在缺乏生机与水分的沙石地,让苏宇轩无法不动容。
前方的伊拉克并不遥远,战场上的枪炮声隐约的辨不出距离,还没来得及更多见识军队士兵们满口脏话端着枪斗志昂扬的脸,天地间惟有他们这几辆排成一队的破车,颠簸在边境线附近荒芜的道路上疾驰,这场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战争倏忽间飘渺得不成个样子,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空间里,比起他在北京听到消息的时候更加模糊得难以领会。
然而,夜晚,夏马风暴的来临,却真真卷起了无法抗拒的波澜。
夏马风暴是中东地区夜间特有的一种风暴,随着石油的过度开采环境不断恶化,风暴强度也在逐年提升,风起时黄沙漫天,几乎可以把人吹到天上,呼啸之声令人心惊胆战,仿佛沉寂在两河流域古老巴比伦诸神的怒吼。
苏宇轩他们宿营的帐篷脚钉在当晚风起后迅速被拔起了三个,里面的人慌忙冲出去奋力拉住,但也都渐渐力不从心,只有苏宇轩独自死死抓着脚钉一端试图再度固定,却是徒劳。
是夜的风,甚至超出了当地向导的想象,同行的各国记者很快全部放弃帐篷,狼狈的抢了手边的背包行囊,踉跄奔向那些破旧的车里躲避。
而苏宇轩不知为何,偏偏不想放手,也许很艰难,也许真的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取舍的性命攸关,但却无论如何都松不开已经紧紧扣在一起的手指,一味的坚持,莫名的固执,似乎若不这样做,自己便再没了理由怨怼离开自己的CX,也抹杀了独自在London流浪的一年多光阴。
所以,甚至身体随被风吹鼓的帐篷拖着在地上翻滚摩擦,苏宇轩也没有放手,只是闭紧了双眼,不住的吐出嘴里的沙子。
在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苏宇轩以为自己这所谓的一辈子也就是在二十几岁的光景,被一顶与沙土一般颜色的帐篷拖入无际无涯的沙漠深处,风干脱水,走到尽头。
但是,似乎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不知道是谁双手猛的抓住了他右脚踝,并且奋力往回拉扯。狂风中,苏宇轩将眼睛睁开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那人一个隐约的轮廓模糊的在不远处,身体因为用力向后而团成一个非常奇怪的形状,系在下巴上的帽带深深勒入肉里,是团里另一个社的中国记者,也是年轻男孩,不太高,身体也没有多强壮,却死死抓住自己,表情狰狞。
“喂!!!”那男孩看见苏宇轩睁开眼睛,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你疯了吗?!快松手啊!!!”
苏宇轩怔了一下,被他声音里那种急切与愤怒震慑,一瞬间也忘了自己那可笑的坚持,就真的反射性松开了双手,却没能从同时被帐篷与狂风拖曳的巨大力量中解脱出来。原来,之前几次翻滚,绳子已经死死缠在左手腕上了。
“缠、缠住了!”苏宇轩大声喊道,无数沙子灌进嘴里,打得口腔内壁干燥疼痛,连再想出声也变得十分艰难。
“笨蛋!”那人狠狠吐了口沙子,最后大声喊了两个字,声波在飓风中有些扭曲流散,但传到苏宇轩耳朵里的时候依然响得要命。
这两个字的总结真是又对又简单,苏宇轩自视甚高的活到现在,终归不过是个该放的时候不懂放开,想放的时候又早已挣脱不出的笨蛋罢了。
一边跟着拉住自己的人一起往回用力,一边挣扎着伸右手往裤子口袋里摸,找装在里面的瑞士军刀,摸回来用嘴咬开去割绳索,粗糙的绳子坚韧异常,被狂风吹着不住摇晃,苏宇轩已经顾不得会不会伤到自己的手,在夜晚的一片漆黑中,胡乱切割着绳子。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漫长的仿若没有尽头,好在缠住手腕的绳索已经割断大半,苏宇轩甚至觉得手上被自己七零八落胡乱划破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液刚好浸软了绳子让它变得容易割断,而精神抖擞了起来。
那人依旧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团着身子在呼啸的风声中死命抓着苏宇轩的脚踝,苏宇轩手上不断重复机械切割动作的同时,脑子里拼命回想他的名字,明明见面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中国同仁来着,而且似乎就在上午,递给他东西的时候还叫过,现在却无论如何没了印象,一时间气急败坏。
苏宇轩这人就是这个样子,在这种几乎可称生死一线的时刻,还在想着别人的名字叫什么,似乎他自己永远没有旁人重要,似乎永远有旁的事情可以左右了他对自己的专注和在乎。他自己或许也把这看作是种任性,脑子里面只想着愿意去想的东西,不去顺应当下的情势,不去理会周遭的环境,一个人的,意念里的自由。
又一刀下去,一段整齐的切口,绳子只剩下最后的单股还连着,苏宇轩突然停顿下来,满脸兴奋的回过头,未及开口,却眼睁睁看见被风卷起的半截树枝横着扫过来,正中那个人的额角。脚踝上紧紧扣住的力量霎时倾泻,苏宇轩被风猛的狠狠拖出去几米,视线中夜晚仿若一下子迸发出骇人的光亮,那个人的身影软软的瘫倒在地上,过程极其缓慢,就好像苏宇轩的眼睛变成了高速摄像机镜头,逐帧逐帧的分解着看那人自脚踝到膝盖然后整个上半身跌落的画面,并且最终定格在他额角汩汩流出的粘稠血液上面无法移开。
苏宇轩大叫着他的名字,“韩淳!!!——————”
随即上下一阵颠簸,苏宇轩后背撞击地面,再睁眼,满目的风沙肆虐,韩淳和营地都已消失不见。
一片暗淡的沙土漫天,身前身后没有任何人或者车的痕迹,苏宇轩挣扎着站起来,向前迈了两步便是一阵眩晕,身上的水分已经蒸发得所剩无几,焦渴的煎熬渗透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叫嚣不止,神智也不甚清醒,边爬边摔,鼻青脸肿,每次在强烈日照下的沙漠着地都好似连骨的牛排砸进烧烫的平底锅发出“嗞啦”的响声。
苏宇轩只觉得自己天灵盖上覆盖的头发在燃烧焦化,空气里太干燥,除了阳光的炽热没有多余的气息,鼻腔粘膜一点点收缩抽搐越来越疼痛,让人不自觉的放缓了呼吸的频率,一呼一吸之间,时间像口香糖一般被拉伸成一种极其脆弱的细长,眼前太阳底下曝晒的白闪耀着灼伤瞳孔的光芒,视线里都是波动的气浪,无际无涯的沙漠远处连接着浅蓝色的天空,像是摇曳着漫漫清浅波浪的平静大海,却永世不得抵达。
他有几分绝望了,为这一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摊开在眼前的死亡威胁,因为几乎是无可逃避的,所以大脑开始自动自觉的播放出许多死后生前的景象——他干瘪脱水的尸体仰面在荒漠里,垂直上方天空中盘旋着几只以腐尸为生的秃鹫,轮流俯冲下来啄食他所剩无几的肉,血液凝固在身体里暗哑的红与露出来的骨头森森的白交织成一副死神执笔的油画,腐烂的味道随沙漠里不时卷起的大风散布开去,招引来更多饥肠辘辘的野兽,然后要不了多久,他便彻底于世上隐去了踪迹,完成一场中国藏人心目中理想而完满的天葬。或许苏宇轩的执念真真超出常人所能想象的顽强,他甚至为自己的死亡仪式安排了一名优雅冷酷的观者,那无疑就是CX了,毕竟在此刻极度缺水炎热焦渴到心无旁骛的关口,惟有CX方能根深蒂固。但是竟然还有韩淳,这令人很意外,那个曾经为了苏宇轩的生命而用力对抗飓风蛮横拉扯的家伙,但他额角的血液是否能够持续流淌到有时间让他观看苏宇轩的死还成问题,况且苏宇轩也无法想象韩淳那种正义感过盛的人能够如CX一般,挂一张白皙无血色的面容,站在死亡身侧无动于衷。
又一次脸颊接触沙粒扣在地上摔倒,苏宇轩心中给自己下了定论,没错,就是这里,没有很好也没有不好,反正沙漠在视力能及的范围内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他也没必要更没有气力为自己的尸体寻一株仙人掌做地标,索性侧着头,将脸曝露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眼睛被晒得冒出大把大把的金光,闭上了又变成浓郁粘稠的赤红,本应自动润泽眼球的泪水在身体焦渴异常的情况下还在做着顽强的努力,并最终于他两侧肮脏的眼角点缀出晶莹的水滴。
但是苏宇轩并没有如愿的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他不断煎熬在无涯的等待中,产生了幻觉,他听见骆驼嘴里缓慢咀嚼和四蹄轮番沉重落下的声音,听见阿拉伯小孩子呼哨追打的声音,听见大人们严厉制止孩子们喊叫的低沉训斥,一连串不间断不匆忙的脚步一直踏到自己身边。
苏宇轩只来得及听清一句声音平淡干瘪的判断句——“不是美国人。”就被拦腰拿起来直接放进驼峰之间。
许是因为这样一个如此漫不经心的救援举动,让大脑或者身体最迫切的生命危机感得到了缓解,苏宇轩甚至连骆驼背上脏兮兮的毛发也无缘得见便失去意识。
而此番睁开双眼,苏宇轩看到了一座沙漠中青白色房子室内斑驳的天花板,他已经知道是被人救了,并且可以确定是本地人,至于伊朗还是伊拉克不得而知,因为地理上的距离不仅需要考虑他被那晚的狂风拖出去多远,更需要顾及他在骆驼背上不省人事的时间到底有多长。
醒过来事情就很简单,他发现自己身边并没有一位美丽的中东姑娘守候,甚至根本就没人守候,但是却很好,苏宇轩非常害怕自己昏迷的过程中,被人脱了衣服查看伤势进而露出外衣下面的美军随军国际记者证,随即遭到抛弃。
挣扎着起身将脖子上的记者证扯下来塞进背包深处,苏宇轩看到床头上放着一只十分精致的瓷碗,里面只有少许的水,边缘印着一片沙土色的唇痕,应该是主人喂过自己后随手放下的,便伸手端起来将水仰头喝完,小心的将漂亮的瓷碗放在破旧的木质小桌上,下地走出门外。
外面的景色有些令人迷惘,因为除了房子确确实实的立在身后之外,依旧是杳无边际的沙漠,与自己将死的那个地方,没有区别。烈日也似乎原地不动的就在垂直的头顶上方。仿如这幢房子,眼前两个小孩,那匹还在无休止慢慢咀嚼食物的骆驼,都只是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
坐在门边阴影里,被苏宇轩忽略的老人忽然开口,“年轻人,恭喜你平安结束了死神的宴请,从今天起,你将可以把无法忘记的人遗忘。”
苏宇轩慢慢的回过头,怔怔的看着脸上布满沟壑的异国老者,也许他的年纪只是与之前伦敦去Westminster Abbey的公共汽车上见到的老人相仿,但一边是被晒得几近崩朽的淡蓝色长袍,一边是整洁的衬衫外套,以及眼神中绝望与宁静的巨大差别,让年龄这唯一的共同之处也变得面目全非。
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老者的预言或者祝福,只是简单的道了声“谢谢”,又转过身去看小孩。
午饭时候,小孩子一边缠着苏宇轩给他们讲故事一边扯着他疯跑,大人们显然又出去了不在家中,也许每天中午吃过饭讲故事是这家的惯例,所以孩子们才会如此理所当然的缠着他这样一个陌生的外国成年人。
苏宇轩想都没想便脱口说了脑子里的第一个童话故事,“我给你们讲大灰……”
本意是“大灰狼与三只小猪”的故事,但是考虑到民族禁忌,苏宇轩连无关紧要的“狼”字都没出口,便戛然停了下来,短暂的沉默在背景单调的沙漠中显得无比漫长,孩子们仰头殷殷望着他的眼神也有些令人尴尬的无所适从,急躁的情绪催生出的胡说八道便顺理成章的从唇齿间流落了出来。
“……大灰羊与三只小狼的故事!”这样一个title报出来,苏宇轩有些尴尬的愣在原地,回头似乎求援一般望一眼早已被甩在身后很远处的房子与阴影中躲避日晒的老人,硬着头皮讲下去,“从前,有一只可怕的大灰羊……”
忽然间,头顶上一枚导弹随着话语声呼啸而去,遮蔽了苏宇轩荒唐可笑的故事与为难的声音,精准的落在那栋他不久前还躺在里面的房子顶上,爆裂出巨大的烟尘和噪音。
苏宇轩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耳边是被炸得只剩下半截身躯的骆驼凄惨的嚎叫声,甚至超越了一匹食草动物所能达到的声波范围,尖利的,异样的,无法磨灭的在整个沙漠中回荡,两个小孩子松脱了苏宇轩的手,飞一般冲回房子的废墟,惟有他仿佛仍旧不能相信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一般站在荒芜的沙漠里,目睹着一场海市蜃楼用无比真实的惨烈方式瞬间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