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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回国邀请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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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点二十五分三十六秒,苏宇轩睁着眼睛等着手机屏幕闪烁一下亮起来,飘出闹钟轻浅呢喃的歌声,是那个人帮他选的一首法文小调,伴着照片上那个人几乎露出全部牙齿的璀璨笑容。自床上一跃而起,抓了松垮的毛衣兜头罩下来然后蹬上裤子,坐在床边冰凉的地板上穿袜子和鞋,刷牙,洗脸,胡乱用水抓了抓后脑勺被压平的头发,套上外衣背起装笔记本的背囊,抬腕看了看表,四点三十二分十九秒。
出门的时候,空气里浸透了露水渐渐凝结深入到泥土中的味道,太阳还未见,只有几道逐渐绽开的曙光自天边向上一点点攀爬。
苏宇轩踩着街道上的寂静,低着头,略略弓着瘦削的肩膀,往下隔壁巷子口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松饼店去。
他保持这样的作息时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随着房东太太来砸门的时间越提越早,他睡眠的时间也相应减少。公寓的主人也是亚裔,似乎先生来自日本,太太来自韩国,五十多岁的年纪,早已不必再出去工作,仅是依靠出租这栋早年经商赚钱买下的四层老式小楼便吃穿无虞。住户们大都不会拖欠房租,正因如此,才让房东太太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只关注苏宇轩一个人,整天守在他门前催着要钱。
推开松饼店的门,昨晚轮值夜班的玛吉顶着浮肿的眼皮和晕成一大片的黑色眼线抬头看了他一眼,象征性动了动嘴角,算作笑过招呼过,苏宇轩将将坐定,小杯热牛奶和两个小小的淡奶面包已经放在眼前,伸手付钱,玛吉接过去扔进台面上装铜板的小木桶,叮呤当啷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让困倦的清晨更加落寞了几分。
打开电脑搜索不到网络,轻声唤了句“玛吉?”
那边一挥手表示明白,然后弯腰开了无线网络装置的开关。
邮箱里还没有报社那边稿费已支付的通知,那个专用账户他好久没有动过,但是按照之前每次稿费金额叠加的总数,交房租依然不足,所以如果今天运气好,前两天给的稿子都用得上,或许房东太太明天就不必再辛苦早起去折磨他的房门了。
然而时间到底尚早,他也知道没有一个编辑会在凌晨五点钟起床去付稿酬,只是现在心里面唯一关心的也就只有钱了,没钱就不能继续呆在那间屋子,不能看到占满整个房间的硕大双人床空荡荡的另一边。尽管那上面那个人的身体压出的凹痕早已平复无存,流落在枕头上半长的碎发,也日益难寻。
有一封新邮件,是之前在美国时对苏宇轩很好的学长发过来的,离开的时候两个人是闹僵了的,因为学长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苏宇轩可以为了那么一个在夜店里相识的人就放弃大好的前途与钱途。甚至很自责,因为在LA从不曾出入夜店的苏宇轩之所以会结识那个人,就是应了学长的邀,一起庆祝他即将结束的学业和刚刚开始的事业。
邮件写得极简洁,只有一行字,“国际版缺人,预留一周,见字速归。”
苏宇轩手抖了一下,猛然关掉网页,空空如也的胃里骤然有东西莫名汹涌的向上翻了起来,反上来的胃液瞬间灼烧了整个食管与喉头。许久,渐渐平复,但是酸涩的味道仍在,机械的端起牛奶就着面包压下去,温暖柔软的感觉稍微舒缓了一下疼痛空虚的身体,他想,真的是独自一人太久了吧?几乎忘了相对于北京,相对于LA,伦敦不过是一个陌生而短暂的停留,短短两年,却耗尽了似乎一生的精气。
坐到中午,终于等来了编辑部Sid的信,不仅付了稿酬甚至还有意料之外的奖金,原来自己编造名人轶事的能力已经到达足以被人奖赏的程度,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沮丧。但至少拖欠房租的事情可以解决了,也许买些食物之后还会有余,下个月不会如此狼狈,不会有家不能归。相比于赖在咖啡馆上网敲字,他还是喜欢窝在家里,喜欢裹着两个人一起盖过的被子,感受到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苏宇轩知道那是自己的绝望。
然而,学长的邮件,关掉了还在眼前,没有拉拉杂杂的劝诫,没有苦口婆心的说服,甚至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怜悯,他想必已经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蜷缩在名曰伦敦的这个城市,躲在某个角落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只是,不曾提起。只当他还是两年前LA意气风发的新闻传播学毕业生,有着飞扬的才华和太多骄傲,随性的微笑着,说,“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天真的好战者看到战争的残酷。”以为自己如某些古老传说中的神祗,有洞悉世事的能力。
烦躁,关了电脑塞进背囊,想了想,把包放在玛吉正坐着打瞌睡的柜台旁边,一身轻松的推门离开。
玛吉听到声响,皱眉,把浮肿厚重的眼皮略微睁开一道缝隙,垂手提起苏宇轩的包,稳妥的放进柜台后面带门的隔间里,透过橱窗望着已经走到街对面公车站的亚洲男人看了一会儿,继续闭上眼睛。
苏宇轩坐的是早班第一辆开往Westminster Abbey的公共汽车,很少的几个人散落在车厢不同位置,脸上都是早起的倦怠,神情木然。唯独一位年老的绅士,衣着整齐,手捧陈旧但干净精致的乌木点心盒,一束用玫红色宽缎带仔细扎好的白玫瑰,新鲜的半张着幼嫩的还缀有露珠的花瓣,显然不是从花店里随便买来,而是采自自家种植的庭院。苏宇轩暗暗猜度着,那位老先生在这样一个阴霾潮湿的早晨,阳光灰暗没有温度,手捧鲜花神情愉悦的前往教堂,也许是为了什么人。
为了某个已经永远离开不会再回来的人,为了曾经心爱却许久未见,只能在照片或者什么别的物品中寻找痕迹的人,正如自己。
可是老先生心情很好,他却截然不同。
苏宇轩到现在还是时常想见到那个人的脸,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期盼那个人的归来,因为如果不能,便行将忘记。
这真的是一件太可怕太可怕的事情,生命中无论怎样肆意的快乐,怎样珍贵的记忆,都会流逝而去,从脑子里,从指尖,从用力撕扯的间隙,如沙漏里的细沙,丝丝缕缕但从不间断的,从记忆里泯灭了真实的血肉之躯,只留下曾经疯狂或痛苦的痕迹。
下了公共汽车,苏宇轩站在教堂门前的广场,潮湿的坚硬地面反着凉凉的水汽盘旋缠绕,自裤脚钻入脚踝,教堂高大尖锐的哥特式建筑顶端在厚厚的云层与低矮的天空下显得太过冷峻,甚至莫名的诡异。他点了一根大麻,细细的烟卷一明一暗的燃烧,令人迷醉的烟雾在口腔、头腔、胸腔氤氲徘徊,抬头凝视当年悬挂过克伦威尔头颅长达61年的那个尖顶,隐约中仿佛看到那个人就那么笔直的站着双脚足尖踏在一点,半长的头发在高处的风中飞扬,灰色天空,浅色的发,苍白的脸,模糊的五官。
只有含笑恣意的眼睛,如一双被波涛不断涤荡的水晶,刺目的一味清晰。
葬在耳堂南翼的狄更斯,有一座他生前并不想要的纪念碑,苏宇轩最爱《双城记》,然而来伦敦两年却从不曾到这里看过一眼,现在他站在刻有Charles Dickens名字的石碑前面,想着到底自己是原谅、宽恕、爱的等待,或仅仅是复仇、愚蠢、恨的不甘心,那个人走了,自己还留在这里,执着,但并没有多少实际含义。
离开的时候,随手把没抽完的大麻扔进教堂门口的垃圾桶,不小心引燃了里面的纸制品,细小的灰烬随着蒸腾的热气飘忽而上,伴着呛人的味道,苏宇轩从后裤袋里掏出钱夹,展开,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凌乱的头发,鲜明裸露的锁骨,英俊的脸颊,全都大大的摆放于镜头前被永久记录。
抽出来,
扔进垃圾桶,
转身,离开。
再回头,那个垃圾桶已经变成遥远的一个小小的点,越烧越旺的火苗跃出垃圾桶的边缘,在阴雨天灰白的光线中颜色惨淡,恰似那人浅金而纤细的发丝。
苏宇轩只是动了动唇,声音不响,传入自己耳中却是惊天动地。
“CX,我也要走了,你也好好的,无论身在何处……”
回去的途中,天空愈发晦暗,行将落雨,去了银行,奖金比起预想要多出很多,苏宇轩麻木的看着崭新的纸币通过点钞机时划出半面扇形的轨迹,伴清脆连续的声响,有一种把他胡编乱造的那些东西逐字逐句按照其虚假程度当场折现的感官刺激。
拿了钱,苏宇轩心里略微犹豫,一闪念觉得或许自己不还房租就这么跑了,回北京了,也未尝不可。结果,一到公寓,迎面看见的便是门口摆出两大一小三个箱子,是自己从CX走便收拾好放在那里的行李,一放一年多积攒了不少灰尘,如今倒成了替房东太太省时省力的体贴。门锁显然刚刚换过,除了他的箱子,还有原本贴在床头上方的巨大电影海报扔在地中央,铺满了狭窄的楼梯间。海报上坐在铜金色有翼神像肩头小小的Bruno Ganz的脸,被一只巨大的波纹户外鞋印完全覆盖。
蹲下来,仔细看着那张已经肮脏得面目全非的海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读出标题“Der Himmel uber Berlin,柏林苍穹下。”
苏宇轩当初迷恋维姆·文德斯与基耶斯洛夫斯基电影的时候,没想过他们是不是代表了新德国电影运动或者被人称为“当代欧洲最具独创性、最有才华和最无所顾忌的”电影大师,他就只是沉浸在影像所表现出的真实与虚幻间精妙的交错里,妄想着流浪、疏离、宿命与浪漫。现在,他流浪了,疏离了,在CX身上看到宿命了,却连原本记忆中仅存的一点点浪漫都行将遗忘。
直起身,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略略歪着头,嘴角一勾,长而笔直的腿抬起来就是一记狠狠踹门动作,柔软亮泽的发梢也跟着剧烈拂动,细碎的尖端猛一飞扬——“哐当!”
房门撞在墙上又反弹起来,一瞬间原本从其他屋子里发出的细小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巨大的响声在整幢四层小楼的屏息凝神间穿梭回荡,苏宇轩极缓慢的放下脚,跨过门口那一堆东西,踩着海报上铜金色神像直挺的鼻子走了进去。
关了窗,把应付房租的钱一张一张整整齐齐码在床面上,但也只是盖住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面积,并没有想象中的张扬和壮观,反倒有那么点儿寒酸的味道,但是苏宇轩很满足。这张曾经他以为是被爱情覆盖住的床铺,此刻正摆放着另一种更具体也更现实的东西——金钱,余下来空白的部分或许可以勉强算作是留给了梦想,两者共同组成苏宇轩最初就计划好了的生命成分,理应早就被实现,而不是耽搁至今。
拖着行李走出房门,下几级楼梯,房东太太的身影在背后一闪而过,苏宇轩低垂了纤长平直的黑色睫毛,笑得带几分妖气,坏坏的,很开心,似乎是来到英国之后唯一一件真正只让他感到高兴的事情。
因为有时候,发觉自己原来还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能为力的个体,确实非常能够鼓舞人心,即便以文字为生,他终究是个男人,尽管依靠力量在一个矮小亚洲老太太面前实现自己的存在感或许不算光彩,但却实实在在满足了潜藏在内心深处某种,蠢蠢欲动,等待爆发时机的宣泄欲望。
飞机上闭着眼睛睡过去,落地的时候,依然天色暗沉,只不过已经不是伦敦阴雨的白昼而是北京晴朗的夜空。北京的空气不若伦敦湿润清新,但总有一股秋日里熟悉的焦糊味道,是日间过度炽烈的日晒留下的余韵,着实令人怀念,似薄纱,轻柔的,且不知不觉的包裹下来,轻易便卸下了苏宇轩在英国时无端背负的沉重。
出关也没四处张望,根本没指望有谁会来迎接,临时起意买的机票做的决定,都不知道回到家里,自己的房间有没有被妈改成瑜伽健身房,或者被爸占了当棋牌室与人终日对弈厮杀。
确实也没什么人出现,接机的栏杆外散落着一小堆举着灯牌字幅的青少年,不知道是哪个明星跟自己搭了同一班飞机。没在意,等着托运行李的时间太过漫长,飞了那么久没有累,反倒是站着等待的时间更令人倦怠,半闭着眼睛扯着几个箱子,拖着脚步懒懒的走,棒球帽边缘压着眉毛,低头,身边女孩们小规模哄乱的呼喊声恍惚似在梦中。
然后,最重的那个箱子滚轮突然颠簸了一下,显然是压到了平滑大理石地面上某个人的脚。小明星身边的经纪人脚上吃痛,伸手一把抓住苏宇轩的肩。他顺势回头,看见身后那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虽然年纪尚轻,但风度气势绝非寻常,甚至比衣着花哨的艺人姿态更耀目几分。
苏宇轩扬起下巴,半眯着眼睛,帽檐遮住了上半张脸的眉目,只露出浅玫红长的嘴唇,在途飞行后略带些干燥,微抿。
两人对峙了一瞬,那年轻经纪人放开手,做个手势,示意苏宇轩先走,他也没多做客套,极其轻微的一颔首,便往前迈步离开,并没有把这短暂的一面放在心上。
联络过学长,听到报社名头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国内首屈一指的大社,前来投奔的各路英才不胜枚举,苏宇轩虽是名校海归,但混杂中间其实完全没有出挑之处,不知道学长费了怎样的周折,做了怎样的疏通,才硬是预留下来整整一周的时间,只等他这么一个混小报写“小说”的三流记者。
隔日,报道上班,时值2003年3月17日。
以美国和英国为主的联合部队正式宣布对伊拉克开战前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