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宦官》打草惊猫

48、第 48 章

　　筵席及半，最是花叠酒满，舞乐绝伦，时不时有人起身恭贺宋鸾，她本人却无心欣赏。

　　柳倪从头到尾并未出现，就连柳府上下的人也一个人都不见。

　　宋鸾的心一点点往下坠，目光直直地盯着入口之处，不知过了多久，知秋被终于出现，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影，宋鸾瞧见她摇了摇头。

　　宋鸾捏着杯盏的手指握紧。

　　“阿鸾。”坐在身边的皇后看向她，手掌覆住她捏着金盏的指节。

　　宋鸾感受到一瞬间的暖意，几乎想要对着母后倾诉，却在下一刻又听到她的声音：“他不会来了。”
　　预料之中运筹帷幄一般。

　　宋鸾脑中一空，倏地转头：“母后你知道我在等什么？”

　　皇后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一声不太真切的叹息：“你喝醉了。”她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还想要抽出宋鸾掌中的酒盏。

　　宋鸾垂眸盯着那只带了金色护甲的手，心中不由得想，母后说话时心底在想什么，自己大概永远也猜不明白。

　　她不是聪明人。
　　即使练了这么久的下棋，赵大人每次却还要努力让她输的不那么难看。
　　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回忆白天的事，却从来没有想出来更好的办法。

　　宋鸾拨开皇后的手，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想来放在她面前的酒并非什么烈酒，香味醇郁，后劲不足，宋鸾神志仍旧清醒。

　　在北胡时，她曾喝过那里的烈酒。

　　一口下去，整个口腔，喉管，胸腹都是烫的，此时的宋鸾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冷。

　　她去宫外的事情确实莽撞，但时间紧迫，她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母后会替她遮掩。
　　或许今日的事，就是母后的手笔，她在看笑话，就等着最后给宋鸾最后一击。

　　柳倪不出现，难不成她要自己站起来唱独角戏让父皇赐婚吗，让所有人看她的笑话吗？

　　宋鸾手指又摸向酒壶，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想必是被终于看不下去的皇后吩咐人取走了。

　　她嗤笑一声，也不在意，合上眼开始假寐。

　　再睁开时是被一阵轻快的舞乐吵醒，这乐声勾起她许多不好的记忆，宋鸾朝下看去。

　　几个衣着清凉的异域舞姬正在中央旋转着，彩衣飘摇，动作惹眼，殿中许多大臣看的眼睛发直。

　　宋鸾面无表情地盯着。

　　宫中不会无缘无故地表演异域歌舞，她想到前段时间元嘉说的北胡使者不日即将进京，对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已经有了预期。

　　知秋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后，见宋鸾醒来，凑过来轻声道：“公主，奴婢跑了一趟无欢宫，七公主也不知到何处去了。”

　　她说完本以为宋鸾会不高兴，却不想她反倒无所谓一般：“知道了。”

　　胡姬舞毕，众人交口称赞。

　　怀安帝更是拍掌道：“好！”然后看向身后的掌印太监道：“将使者们请上来。”

　　胡姬向着两侧退开，几个异域装扮的人走过来，他们身形高壮，眉眼宽阔，光是站在那里就有极强的压迫感。

　　为首那人，宋鸾认得——

　　北胡的二王子。

　　他的长相几乎和北胡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宋鸾光是看到那张脸便已经想要发呕。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二王子朝着宋鸾直直地看过来，宋鸾并不退缩，许是没得到预料中反应，二王子颇为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那边北胡使者拜见完怀安帝后入座，大魏的官员与他们彼此说些客套的话，宋鸾隐隐听到有人说二王子性格和善，不由得嗤笑一声。

　　她前世曾听说那位之前嫁给北胡王的姑母便是被当时还年幼的二王子设计，而后被暴虐的北胡王冷待打骂，无药治疗，痛苦之下自己了结了性命。

　　二王子对大魏官话并不熟练，好在随行带了翻译的人员。

　　宋鸾见那人起身站起，对着怀安帝行了一礼：“陛下，二王子说大魏的陆将军前些时日被北胡猛将所伤，他心中担忧，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话一出，其余人的声音消匿大半，只有几个北胡人不受影响地发出杯碟玉箸碰撞之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朝着贵妇贵女们最首看去。

　　那里正坐着他口中陆将军的女儿，大魏的贵妃，陆无双。

　　因着此次及笄宴的主角是宋鸾，陆贵妃的位置并未与帝后安排在一起，而是与经夏紧挨着坐在右侧最首。

　　陆贵妃起初见到北胡使者，便已经面色紧绷起来。
　　亲生父亲受伤她自然知道，且近些时日，以往巴着她的那些人背地里都在议论因着父亲打了败仗，才让大魏丢了颜面，她斥责发落了几个，心中仍旧十分不快。

　　更未曾想到北胡人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又说起此事，她强忍不忿：“大魏良医众多，父亲身体如何，就无须您来担忧了！”

　　那官员俯身对着二王子说了什么，二人耳语片刻，又抬起头来：“二王子说，陆大将军威名赫赫，司拓才出手时才未曾收着力气，谁知竟然只花了三招便将他击于马下，早知如此……”那官员叹了一口气，似乎还要说什么。

　　陆贵妃双目泛红实在忍不了，站起身来：“你放肆！”

　　翻译官员缩了缩脖子，看向怀安帝。

　　怀安帝看向陆贵妃：“够了，坐下！”随即才看向那官员：“想必北胡这次过来，也不是为了谈这些吧。”

　　怀安帝多年帝王气势朝着那官员压过来，那人额上当即冒出汗来。

　　二王子将他拨开，站起身来，带着笑用撇脚的大魏话道：“小王不过是问候一下，贵妃娘娘的脾气就如此大，但恕小王直言，您父亲的本事实在比不上那当年的沈将军啊。”

　　有人当即深吸了一口气。
　　沈府上下十五年前，是以谋逆罪名被当今圣上下令全族诛杀，多年来无人敢提及此事，唯恐触怒帝王，如今北胡却故意说起，不知是什么心思。

　　怀安帝果然猛地咳起来，旁边的太监慌忙扶住。

　　宋鸾对沈家并无任何印象，她看过去，见印象中高大的父皇竟显得有些落败，母后面露担忧，堂下的大臣们也垂着头装死。

　　她身为大魏人，即使因着前世的经历对他们没有好印象，但却更厌恶北胡，她只是略一思索便有了想法。

　　众人虽低着头，耳朵却个个竖起，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怀安帝若是为着这句“玩笑话”发怒，便难免显得大魏失了气量，但若是轻轻放过，又在如今兵败的情况下，则显得大魏畏缩。

　　一片寂静中，众人先是听到杯碟碎裂的声音，他们看过去后，却见声音的来源既不是陆贵妃，也不是帝王，而是坐在皇后旁边的永阳公主。

　　永阳公主面前盛放着糕点的玉盘不知因何碎在地上，她弯腰俯身去拾。

　　众人当即便觉得此举不妥，失了大魏公主的尊贵，尤其是下一刻，随着宋鸾轻嘶一声，众人见她的手掌竟被碎玉划破一道伤口。

　　殷红的血涓涓而淌。

　　不仅失礼，还实在不吉。

　　怀安帝的面上都有了明显的怒意，马上便要发作时，却听砰地一声，那刚刚还说话夹枪带棒的二王子居然软趴趴倒了下来，面白如纸，哪里还有半分嚣张。

　　有同行北胡人慌忙看着宋鸾喊：“血，二王子见不得血，快收起来！”

　　宋鸾看着二王子的模样只觉爽快。

　　只是她低估了之前的酒，她这具身体并非是前世在北胡饮过烈酒的身体，酒意后劲儿上头，宋鸾非但未曾收敛，反倒提步直直地走到二王子座位前面，看着他出丑的样子。

　　半晌才嗤笑一声：“本公主先前听二王子说话豪迈，却原来连这点血都见不得，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北胡人怒目而视，把她挡开。

　　宋鸾无所谓地又走回去，步履缓慢，脊背却挺得直，脚步也稳。

　　怀安帝神色平缓下来，大臣们也觉得解气。

　　宋鸾的伤口被太医包扎好，二王子也悠悠转转醒，看向她的目光如从淬了毒一般。

　　宋鸾即使不看都知道二王子的反应，她扶着额头，感觉酒的后劲儿越来越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二王子在北胡王一众儿子当中容貌与北胡王最像，手腕心智也不输，却并不受宠，就是因为他这个一看到血就晕的毛病。

　　北胡崇尚武力，于是他自幼便被北胡王斥责软弱，王位继承也并未考虑他，只让他作些出谋划策的事，以后辅佐新王。

　　二王子自知刚刚丢了颜面，也不好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他起身对着怀安帝道：“小王刚刚遥遥看见永阳公主，便觉得如同神女一般，此次前来，其实还有一事……”

　　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心中瞬间有了猜想。

　　却又难免觉得他这样一个并不受宠的王子配不上大魏嫡公主。

　　二王子似乎看懂了他们的意思，自顾自摇了摇头：“小王说的确是和亲一事，但也自知资质蠢陋，配不上公主之尊，但我北胡最勇猛的战士却与公主乃天作之合。”

　　有人按捺不住问：“最勇猛的战士？不知是哪位？”

　　二王子看向怀安帝：“我的父王三十年前平定北胡叛乱，征战多年，骁勇善战，就连此次大败陆将军的司拓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

　　半晌寂静之后，有人拍桌而起。

　　“二王子怕不是在开玩笑！”

　　宋鸾看过去，竟是赵卿寒，他在担了个虚职，位置不高，但弟子众多，也有声望，所以此次才也参加了她的及笄宴。

　　宋鸾看他为自己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又看向其他人，纵有人也觉得不忿，却也未曾如赵卿寒一般跳出来。

　　宋鸾一时恍惚，前些时日听说为了尚未存在的皇储，大臣们闹得人尽皆知。

　　可她同样是帝王的孩子，却无人为她说一句话，无非因着她是个可以牺牲的女子。

　　前世北胡来京城时，她恰好大病了一场，接到旨意的时候已经是尘埃落定，并不知道当时是否也是这副景象。

　　不对，这一世还有赵卿寒为她说话，前世应当更平静吧。

　　这些人是不是决定了她无足轻重的后半生后又开始饮酒赏舞，谈论家国情怀，两国邦交？

　　怀安帝神色平静地对着二王子道：“此事仓促，还需从长计议。”

　　宋鸾心中涌起荒唐感，她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前世和这辈子，她都想过许久是什么让父皇对她失了宠爱没了耐心，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事情，直到如今才知晓，哪里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他想让她做什么便得做什么，若是反抗，便是错。

　　她心中觉得可笑，也确实笑了出来，她偏着头：“父皇，儿臣听说早年有位嫁给北胡大王的姑母，不知她如今过的可好？”说完又看向二王子：“您年纪轻轻竟然还要主动为您父亲寻下一任继母，可见实在是个天大的孝子，如此孝顺，你父亲一定爱重你至极吧？”

　　“……”

　　“永阳你醉了！”怀安帝手掌拍向桌子，杯盏跳跃零落，他看着宋鸾，目光沉沉，带着震慑。

　　“儿臣没醉！”宋鸾却仿佛没看到一般。

　　左右都是被人嘲笑，还不如驳上一把。

　　她扯了扯唇：“现下儿臣还想向父皇讨个恩典……”

　　“好了，阿鸾。”一直未曾说话的皇后看向昭阳宫的侍女，提高声音：“送公主回去。”

　　宋鸾止住话，知道这次没了机会，离开之际回头，她掀开侍女的手，眼眸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本公主忽然想起各位先前的祝贺词，在此还是道一声谢。”

　　分明眸如秋水，眉似远山，鲜妍美丽，被她目光扫过的人却不觉低下了头。

　　-

　　酒劲越来越沉，以至于中途离席的宋鸾走路踉踉跄跄。

　　知秋在她身侧扶着：“公主，您慢点儿。”

　　她全程目睹了北胡对宋鸾的羞辱，陛下的冷眼旁观，皇后娘娘竟然也默许了一般，她心中的迷茫和震撼比之其他任何人都更多一些。

　　她又看向宋鸾。

　　公主前段时间怪异的举动似乎也有了缘由，可是这样的事，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宋鸾自认神志还算清醒：“不能慢。”

　　知秋认命跟上，不想宋鸾走了几步后，脚步突然顿住，转过头细细看她，似乎辨认了许久：“知秋？”

　　知秋叹一口气：“是奴婢。”

　　宋鸾脚步放慢：“那我听你的，我们慢点儿。”又拽住她的手：“你跟着一起走，不要怕。”

　　“好。”知秋哄她。

　　又走了几步，宋鸾似乎想起什么，忽然问：“知秋，如果被狼咬了，你会不会觉得疼啊？”

　　知秋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一问，怔愣片刻后回：“想来应该是疼的吧？”

　　宋鸾语气闷闷：“我知道了。”

　　知秋迎着月光看过去，竟然看到刚刚在席前强撑着的公主此时竟然眼眶微红，眸中泛泪。她心中再多的疑惑不解都化作了心疼：“皇宫內苑哪里会有狼。”

　　说完才忽地想到，公主这样问或许是因为北胡的事情引起。

　　接下来到昭阳宫的一截儿路，她走的速度简直像蜗牛在爬。

　　回了昭阳宫，宋鸾不顾朝她行礼的侍女，径直回到自己的寝殿，知秋本以为她要休息了，却不曾想到她在床头翻出木匣子，抱在怀中，提脚便又出了殿门。

　　知秋来不及多问，又匆匆忙忙跟上，待走了一段路，她才辨认出，这似乎是去元嘉住的风雨阁的方向。

　　知秋见宋鸾垂着眸，先前面上的委屈难过都没了踪影，神情又冷又硬，竟显得格外陌生，知秋对着这样的公主，一时没了言语。

　　风雨阁好些时日门庭冷淡，阁前竹林中的鹅卵石径上生了青苔，宋鸾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过。

　　知秋在前面提着灯，回过头来：“公主，奴婢扶着您？”

　　宋鸾抱着怀中的盒子：“不必。”

　　二人继续前行，眼看着风雨阁就在不远处，宋鸾转头看向知秋，声音含糊道：“你在这里等我。”

　　知秋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宋鸾走到门前，伸出手想要推门，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不知哪里穿来的风朝着他们吹过来，吹得门吱呀吱呀的响，宋鸾抬眼看过去。

　　元嘉单手托着一盏灯站在门内，视线从她面上扫过，又落在她怀中的木盒上，似乎在上面盯了一瞬：“殿下来了？”

　　他的眉眼好看的过分，丝毫不是别人传言中那般落魄消瘦的模样。

　　宋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散乱些许，她忽然觉得有些生气，她微微俯身往前一探，呼地一下，烛灯便被吹灭。

　　云层忽地盖住月光，院中清辉被黑暗笼罩。

　　元嘉疑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殿下？”

　　“你现在是不是看不到本公主了？”

　　元嘉轻声道：“是。”

　　宋鸾将将一只手递过去，踏入门内，下巴微扬：“瞎子，扶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