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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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落地的轻响倏而变得沉重，德文郡的雨季总是如此毫无征兆地到来，令人猝不及防。深沉的夜色是晕染于羊皮纸上的墨迹，杂乱无序的落雨如同凯鲁比尼谱写的交响曲。德伦希尔如同诗人笔下悲伤寂静的墓园，唯有摇曳不定的烛光与松木清冽的香气得以令人保持清醒。
昏暗的烛火映照着静默陈列的书籍，一如端庄古板的绅士久居庄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年轻的希格斯伯爵与布兰登上校的初次见面平静而自然，凯特琳安静地注视着布兰登深邃的眼眸，在那双掩藏着迷雾的双眸中，她似乎得以触及灵魂深处的哀伤——如此相似，却又与她的悲伤大相径庭。
凯特琳垂下眼眸，遮掩那一闪而过的颤动。她的手腕在不经意间轻轻触及桌案的银质摇铃，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渐渐平静，轻缓如同拂过泰晤士河面的微风：“上校先生，恕我失礼，由于时间紧迫，外加您还需要为议会的辩论做充足的准备。所以我恳请您今夜能够留宿庄园。好吗？”
布兰登的身体微微前倾，书房内的熏香令他回忆起多年前曾在北欧见过的白蜡树。随后他听见自己低沉而艰涩的话语从唇齿间溢出：“那么，打扰了，伯爵阁下。”布兰登的话语随同角落里的尘埃一同消散，他的呼吸凝滞片刻——摇曳的烛火令她单薄的身形更加脆弱，却为她苍白的面庞镀上了浅浅的暖色。布兰登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小姐是如何跨越困苦的深沟独自背负家族的使命。
脆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庞，被迫担负的重任……这些残忍的词汇令布兰登对这位顽强的小姐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同情。过往的历史中继承爵位的女性寥寥无几，属于女士的沉重头衔意味着庞大的家族没有一位男性继承人。在遇见威瑟斯彭小姐之前，布兰登曾以为柔弱的女士们都能够得到丈夫或是兄长的保护。而现在他忽而意识到并不是所有小姐都得以躲藏在男士的羽翼之下，有着悲伤身世的小姐不得不独自面对风雨。
凯特琳无从得知布兰登正在思索什么，现在的时间对她而言如此珍贵，甚至没有休息的间隙。凯特琳需要查找更多文献典籍，搜寻更多的证明以佐证单薄的观点。即便如此，她依然轻轻摇了摇银铃引来侍女汉娜，吩咐她以家族至高的礼遇对待这位尊贵的客人，并在最后向布兰登献上安睡的祝福：“晚安，上校先生。”
顶层的卧房是为客人准备，幽深的长廊内光线暗淡，室内燃烧着产自法兰西的榛木香薰，以保证客人能够梦见身心愉悦的事物。除此之外，高层的客房遮挡了楼下的烛光，以便伯爵能在深夜时办公而不惊扰他人。凯特琳坐在桌前平静地目送布兰登上校前往顶楼的卧室休息，确保军靴踩踏楼梯的声音彻底消失之后，她站了起来。
伯爵的目光缓缓拂过一排排寂静的古籍，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一侧有着暗红色封皮的书册上。封皮表面的灰尘异常明显，证明主人已经很久没有阅读这个古老的故事了。凯特琳轻声叹息，轻缓地取出了那本书，仿佛开启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随着书籍被取出，木制的书架僵硬的轻微声响，似乎下一刻就要断裂。然而书架一侧忽而逐渐旋转，正如戏剧开始前缓缓拉起的帘幕。幕布之后，巨大的密室出现在凯特琳的面前。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危险，幽暗的密室像是散发着致命吸引，如同一只巨兽一般渐渐将她的身影吞没。黑暗深处，藏匿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昏暗的密室在刹那间被无数根点燃的蜡烛照亮，烛光掩映之间，一张巨大且斑驳的棋盘映入凯特琳的眼帘，因凋落而模糊的繁杂花纹如同久远的宿命，见证了每一代王朝的繁荣衰败。棋盘上曾有无数棋子，代表着一任君主如燃烧殆尽的星辰陨落，继任的君主又如晨星一般冉冉升起。而如今在那棋盘之上，红白骑士的身影相互交错，一如并蒂玫瑰残忍厮杀。凯特琳微微俯身注视着这残忍的场景：兰开斯特的红与约克的白共同铸就如今的都铎，然而天主教与新教却又分崩离析。这场自金雀花王朝伊始预言的战争延续至今，同一宗教的两端不允许共融。
未被燃起的烛台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人鱼的模样与繁复的花纹诉说着着久远且美好的传说。凯特琳轻轻抚过棋盘上碎裂的纹理，恍惚间像是见证了百年前家族的争端。她垂下眼眸，虔诚地喃喃私语着：“‘心怀邪念者蒙羞’，希格斯谨以嘉德勋章宣誓，将永远捍卫都铎的荣耀。”
德伦希尔庄园一如往常那样安静优雅，晨间的微光轻轻洒落在种植着山谷百合的花园里，清风摇动脆弱的枝叶发出细微的轻响。知更鸟偶尔会落在近旁的柏树末梢浅吟低唱，像是忠诚的信徒献给造物主的赞歌。真主带着昨晚赠予的梦境悄然离开，郊区的一切在晨曦的照耀下显得寂寞而美好。
布兰登先生昨晚一切安好，庄园的熏香总能让他回忆起早已离去的过往。但这并不代表着痛苦与惋惜，至少他能够在临时居住的卧房里感到舒适。当他从淡雅的安神香薰中醒来时，窗外纯洁的花卉令他身心愉悦。很快，德伦希尔的管家出现在卧室的门外，彬彬有礼地提醒布兰登应当下楼用餐了。
凯特琳在汉娜的帮助下更换简洁的黑色礼服，暗沉的服色显得希格斯伯爵庄重且严肃，淡去了原本的天真活泼。凯特琳坐在餐桌前等待布兰登上校共进早餐，但她显得十分疲惫。长期的持续工作无疑为她的身体造成巨大损伤，这种糟糕的状态总是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更加严重。庄园各处都弥散着舒缓精神的熏香，但这些显然毫无作用。
当布兰登受邀在威瑟斯彭小姐的一侧获得一个位置时，他惊讶地发现凯特琳的脸色比昨晚烛光下所呈现的还要苍白，她看起来更加虚弱了。凯特琳虚弱的身体令布兰登担忧，他透过相隔餐桌两端的纱帘凝望着凯特琳的眼眸，甚至能够想象那清澈的宝石失去光泽的模样。他担忧地轻声问道：“伯爵，你还好吗？”
凯特琳尽力抑制疲惫与不适，轻声回应：“一切安好，上校。”她注视着红茶微微泛起的涟漪，试图令布兰登回忆起比她的身体更加重要的事：“上校，依据总结的所有资料，我已经修改了那份演讲稿。我想我们需要耗费大量时间适应您所陈述的内容。”她们将在今天下午出发，至少在晚餐之前可以到达。
早餐之后，布兰登跟随凯特琳的指引来到了庄园的会客厅——除了家族的徽号之外，会客厅也是彰显庞大家族的象征之一。贵族们通常选择在会客厅举行舞会或是宴会。但出于历任希格斯伯爵的喜好，德伦希尔很少举行舞会。庄园的会客厅也因此成为了家族的一部分却从未使用。
凯特琳与布兰登坐在白色帷幔的遮挡之后，她们需要一个相较之下没有嘈杂的环境谈论接下来所要完成的工作。凯特琳将一张二十英寸的羊皮卷递交给布兰登，并且提醒道：“上校，今天下午您将在肯特郡与各位议员见面以进行初次辩证。需要注意的是，部分议员来自玛丽女王的议会。”
凯特琳的话语戛然而止，但布兰登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尽管在玛丽女士继位之前，爱德华国王陛下已经将路德教确立为国教，但大部分的平民仍没有放弃原本的信仰，他们始终认为天主教是唯一可以彰显上帝仁慈的宗教。这一想法在玛丽·都铎成为女王之后变得更加坚定不可动摇。根深蒂固的天主教信仰甚至令上流阶层放弃了爱德华陛下在位时对宗教的诚挚宣誓，大部分贵族为了活下来不得已更改信仰，剩余的路德教贵族也已经被处死，依然存活的寥寥无几。
似乎为了令布兰登更为清楚地意识到残酷的事实，凯特琳轻声说道：“上校，您知道我永远忠于国王陛下。”这句话足以证明凯特琳·威瑟斯彭是一个虔诚的路德教徒，布兰登仿佛感受到锋利的银剑刺入了他的心脏——现在他完全知道自己究竟在与怎样一位恶毒的伯爵做交易，也彻底明白初次见面时凯特琳给予他的称赞。他当然愿意帮助一位小姐解决政党的问题，但与宗教有关的事件一向十分麻烦。
当然，凯特琳不会对一位愿意帮助她的善良绅士太过残忍，事实上她最初并不想让上校陷入危险之中。宗教信仰的不同一定会造成剧烈的冲突，但限制王权的辉格党与保留王室特权的托利党的本质区别与宗教并没有太大关联。凯特琳作为新晋的辉格党，尚且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议会，但议会仍然为她保留话语权，证明希格斯伯爵可以派遣其余人士代替她出席。
考虑到最初通知布兰登上校时所告知的信息并不完善，凯特琳认为她有一定的义务保证上校在经历了两次议会辩证后仍然安然无恙。于是她吩咐吉尔伯特将希格斯伯爵多年前于圣乔治礼堂受封而荣获的的嘉德勋章带来，随后对低垂眼眸，语气真挚而充满歉意：“上校，我很抱歉没有让您完整得了解事件的过程。所以为了向您致歉，我将嘉德勋章交给您，希望它可以保证您的安全。”
嘉德至高骑士团勋章是英国皇室所能授予的最高荣誉，除却皇室成员之外，半个世纪所颁发的勋章恐怕不足二十枚。并且在亨利七世逝世之后，至今没有贵族可以获得这一荣誉。“心怀邪念者蒙羞”是铭刻在勋章底部的一句箴言——诚然，皇室有权在成为嘉德骑士的贵族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时将其收回，但出于更为恒久的利益，他们通常可以安然无恙。
布兰登甚至不明白凯特琳为什么要选择以牺牲家族荣誉为代价保证他在离开议会中途不受报复，但他却忽然懂得了年轻的伯爵为什么如此果断狠毒：为了守护家族百年的荣耀以及确保这一繁荣得以在自己的手中延续下去，她不得不谋划甚至利用一切以达到她所期望是理想，没有一个有着久远历史的庞大家族是心善仁慈的，除非他们想要在断头台留下他们的遗言而非在宁静乡村的床榻上安然离去。
诚然，以上校过于卑微的身份通常不被允许参与皇室的议会，但布兰登的姓氏依然令人想起那位已故女王陛下的母亲，以至他无法否认这微弱的宗族血脉。然而除此之外，玛丽女士出于一些无法言说的原因而侮辱性地将路德教徒送至刑架忍受火焰炙烤，甚至不得不在此之前剪去她们柔顺而美丽的长发。驻守于法兰西奥尔良的英格兰军队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多数军人是尚未更换信仰的路德教徒，女王陛下残忍的举措显然使他们无心战争。思虑片刻后，布兰登做出了他的选择：“乐意为您效劳，尊敬的伯爵。”
雨后的微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自远方的山脉拂来，一如威斯敏斯特塔庄严的钟声。凯特琳凝望着窗外深郁的梧桐叶与栖息于枝叶上的蓝冠山雀，一切宁静美丽的景致都属于英格兰罕见的晴空。冰冷的阳光总能令凯特琳回忆起遥远的过往：已故的父亲与曾经的管家。她并没有直系的兄长，因而希格斯的一切应当由她背负。威瑟斯彭小姐转身看着布兰登，维系着应有的礼节与微笑，在山雀的啼鸣与淡雅的花香中向他提出邀请：“上校，雨后晴空，也许您愿意与我于庭园？”
这位绅士微微俯身：“这是我的荣幸。”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