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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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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熠没能待太久就被阿桃下了逐客令,而在太阳落山前,阿桃也拎着织好一条袖子的毛衣,离开了阮家老宅。
落日将沉,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掉天际残留的最后一丝光亮。
阮岘恍然发觉天色已黑,啪的一下丢掉画笔,慌忙按下顶灯开关。
惨白灯光悬挂在头顶,白日里还算相安无事的阮宇换上狰狞面孔,身子扭成血淋淋的人肉麻花,伸出浮肿的双手,试图将他拽到床上。
阮岘强自镇定地倚靠在衣柜旁,对躺在自己床上的“人”大喊:“滚开!”
阮宇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床上蹦蹦跳跳。他那两条被水泡涨的胳膊沉重不堪,关节摩擦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好烦,烦死了!
阮岘咬着牙,扑上去按住他。十七年了,他不止一次像今晚这样,希望阮宇能彻底消失。
可是阮宇说:“乖弟弟,哥哥早就死了,你这样是白费力气。”
阮岘手下一松,阮宇抓住机会冒出那张圆圆的脸来,目不转睛地对着他大笑。
阮岘崩溃地松开手,不知是该捂住阮宇的嘴,还是捂住自己的耳朵。
“爸爸,妈妈,救救我……”
“他们不会来的,你被他们彻底抛弃了!”
顶灯不断闪烁,窗外那些石蒜花的花丝攀上窗台,须臾之间遍布房顶,织成一张长满鬼手的赤红蛛网,要将两个吵起来的孩子一起吞噬。
阮岘用最快速度躲进衣柜里。
黑夜是恶魔,黑暗却可以救他的命。
他听到柜子外的阮宇被蛛网罩住后的鬼吼鬼叫,听到鬼手将阮宇的身体撕裂得血肉飞溅。恐怖的喧嚣中,手机屏幕被哆哆嗦嗦的手指轻轻按开。
屏幕上只有两个图标,通讯录、相册。
阮岘抖着手点进相册,找出里面存储的唯一一段视频,瞪着被泪水覆盖的眼睛用力看。
狂风吹过的背景音刺刺拉拉地响起,男主持人立在旷野中,激情澎湃地进行实况播报。
“如您所见,征服苏密尔特高峰的挑战已经进行到生死攸关的时刻,目前排名世界第一,此前已成功征服邗流溪魔鬼窟、绝人谷水下冰川、郝忒洲热带丛林等险境的,有史以来,我们最年轻、最无畏、最被大自然宠爱的伟大探险家霍诤行先生选择放弃使用人工桥梁,徒手攀爬接近顶峰的最后十米!”
“我愿意称之为人类探险史上最疯狂的一幕,峭壁已接近九十度,如果霍诤行不能攀住那株老树,将陷入无处下脚的绝境!”
“天哪,他做到了!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让我们多些耐心,我相信他可以借助树干完成最后两米的攀爬!”
“天哪,无人机带来的画面显示峭壁上已经布满雨水,天气预报有误,今天实在不适合冒险,我们看到霍诤行在单手调整耳麦,他要放弃了吗?”
“刚才发生了什么?有人看清楚吗?一眨眼的工夫他居然爬到了树冠上!”
“他跳了他跳了他跳了!!!我的上帝啊,希望直升机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接住他,不然这个高度摔下去……”
阮宇的哭嚎、鬼手的撕扯逐渐消音,只剩主持人真挚的惊叹与旷野里无休止的风声。
阮岘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泪水滑落挡住视线,于是他粗暴地擦红了眼皮。
霍诤行的一举一动透着果敢利落,悬崖下的树木是他唯一的支撑,攀山绳是唯一可利用的工具,振奋人心的一刻第无数次在旧手机的小屏幕里上演——勇敢无畏的探险家单手甩出手腕上的攀山绳,舍生忘死地顺着绳子朝山巅飞跃,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与狂风中,一举登顶!
镜头里的探险家那一年只有二十岁,面目却冷峻肃然,黑沉沉的双眼里满是坚毅,在大呼小叫的簇拥下,有条不紊地应付着记者们的热情采访。
他留着一头嚣张的板寸,左边眼尾有一道上挑的细长疤痕,延伸到太阳穴附近,这一枚勋章来自于第一次探险时的小意外,起因是魔鬼窟里的异型鱼以为闯入者可以食用。
阮岘告诉自己那些可怕的、无望的感受都是臆想,此时此刻,屏幕里的人才是最最真实可靠的。
穿着精密登山装备,连护身锁都没有解下的男人仿佛听到他的心声,在风雨交加的末日氛围中,穿过屏幕,步伐稳健地走向他,一如很久很久之前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朝他伸出手,冷淡却笃定地说:“别怕,你很勇敢。”
那双布满血痕却坦然摊开的手,握住了阮岘因为恐惧而冰凉颤抖的小爪子。
阮岘贪婪地握住这一份温柔与滚烫,就和当年跳下墙头后一样,窝在霍诤行的怀抱里不肯抬头。
在阿桃找到他之前,阮岘一直睡在幻想中温暖密实的怀抱里。
随着柜门被打开,那股令他感到安全和眷恋的气息霎时消散,以至于不过是被人拖拽出衣柜的短短十几秒之内,他脸上的红润再次被病态的苍白取代。
夏日耀眼的阳光铺满整间卧室,没有风扇和空调,他竟也不觉得热。被子被叠成整齐方正的豆腐块,阿桃换好新床单,抱着旧床单下楼去了。
窗边的小茶几上摆着堪称丰盛的早餐,阮岘拖着脚步走过去,闻到食物的味道,恶心得跑到洗手间吐了一阵。听到楼下阿桃和人对话的声音,阮岘用凉水扑了扑滚烫的面颊,不等擦干脸就站到门口等着。
小半年没有光顾过老宅的许梦易走进房间,目光在茶几上的早餐上一扫,“阿桃,说过多少次了,阮岘嘴馋,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他吃什么。”
她身上独有的檀木香随之而来,令阮岘浑身紧绷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试探着伸出苍白颤抖的手指,想要摸一摸许梦易的衣袖。
“妈妈。”
许梦易没有回应。
年近五十的许梦易依旧面容姣好,肌肤平整细腻,脸上没有半分纹路,得体大方的妆容令她既有年轻人的美貌,又兼具成熟温柔。
曾经的天才少女画家,如今独具魅力的著名艺术品收藏家,他的母亲从他有记忆起,就是这般被上天眷顾。
被人无视是家常便饭,阮岘没有表现出委屈难过,他不想在许久未见的母亲面前表现得不懂事,于是乖乖缩回手指。
许梦易眉头微微一皱,看着面前瘦削苍白,明明已经二十五岁却只会傻兮兮喊她妈妈的年轻男人。
不,他连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罢了。
许梦易松开眉头,捏着手帕蹭掉阮岘脸颊的水渍,“最近有创作新的油画吗?”
阮岘小心翼翼地偏过头,蹭了下许梦易停在他腮边的手帕。
得到抚慰的他快速行动起来,走到那幅《烂桃子》面前,兴奋地说:“妈妈,看!”
许梦易走过去,盯着画面上布满霉菌、创口、污秽的烂桃子,胸膛起伏,短暂的沉默过后,冲门外的阿桃喊道:“剪刀!”
阿桃早早预备好了,闻声立刻闯进来,不等许梦易吩咐便扯掉画布,毫不留情地剪碎。
她用尽全身力气剪掉这幅恶心人的破画,同时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瞪着立在一旁颤抖着、张口结舌想要解释却无法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阮岘。
许梦易冷眼旁观片刻,等阮岘想要靠过来时,一侧身,退后两步。
她说:“妈妈是为你好,没有人喜欢内心阴暗的孩子,爸爸妈妈把整座房子让给你,给你充分的创作自由和空间,你怎么不懂我们的苦心呢?”她重重叹息,“被人看见这种画,别人会误解我们没有教育好你。”
“没有……不是……”阮岘无措地摆手,想要说他不是故意的,他的画没有影射任何人,他只是觉得那颗在角落里默默腐烂的桃子,和他有些像。
阿桃彻底剪碎了烂桃子,趾高气扬地离开现场,出了一口长久憋在心中的恶气。
许梦易踩着满地碎布,走到床对面,取下那幅有着明黄色太阳、青翠山林的油画,笑着说:“这幅不错,妈妈替你在画廊里展出,相信很多人都会喜欢。”
“妈妈,妈妈!”阮岘快步走过来,在许梦易惊讶的注视下,抖着手握住画框的边缘,“不行的,我……”他顶着忽然而至的眩晕,撑着身体说,“有别的,这幅,不行。”
许梦易的视线在他惊恐急切的脸上转了一圈,她松开手,任由阮岘宝贝似的抱住画框,毫无温度地说,“小岘长大了,学会顶嘴了。”
阮岘急着把画藏进衣柜里,对许梦易的话置若罔闻。藏好画后,他跪坐到床边,猫着腰,从床底扯出一叠画布,全推到许梦易脚边。
“妈妈,给。”
他讨好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母亲,紧张得时不时望向紧闭的衣柜,好像里面藏着的勇士会自己长腿跑出来,跟着母亲离开似的。
许梦易对着那叠画布翻翻捡捡,喊来阿桃全部抱走,勉为其难地放过了阮岘。
自从十年前搬出老宅,她很少在这栋阴气森森的宅子里耽误这么久。阮岘的顶撞令她不悦,她没再施舍一个字,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路过洗手间时,一只不长眼的蟑螂拦住她的路。许梦易狠狠踩死蟑螂,回头望了眼跪坐在脏污的地板上、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阮岘,扯了扯嘴角。
那表情就像在告诉阮岘: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丢掉的。
阮岘迷茫地望着母亲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令他迅速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绕着旋转楼梯往下跑,很快,母亲的背影出现在视线里。
许梦易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对着一楼客厅里的阮宇遗像,疼爱万分地说:“小宇乖,妈妈下次再来看你。”
原来,不是来看他的吗?
脚下一滑,阮岘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了下去。
*
阮建则刚刚完成一档鉴宝节目的录制,接到许梦易的电话时没说什么,不慌不忙地乘车去往医院。
单人病房内,刘熠和主治医生拿着阮岘的体检报告据理力争,许梦易抱着手臂坐在病床前,不耐烦地蹙眉,阿桃大气不敢出地蹲在墙角织着毛衣的另一条袖子。
阮建则推门而入,看到昏迷的阮岘脸上毫无血色,瘦得几乎陷在病号服里。
他不悦地重重咳了一声。
阿桃手一软,毛衣针掉在地上,求救似的看向许梦易。
许梦易斜睨着阮建则。
“阮岘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阮建则往病房里走了两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对主治医生说,“麻烦您了,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就行。”
主治医生严肃地阐述阮岘的病情,“患者严重贫血、甲减、心动过缓,应该先输血把血色素升上去,令夫人一味要求患者居家休养,我们医院本着为患者负责的原则,不好轻易放人,希望您二位做好决定,不要耽误孩子病情,也不要让我们医院难做。”
阮建则连连称是,“完全能理解您的苦心,我们夫妻商量商量,尽快给您答复。”
主治医生离开病房,刘熠看向仍旧犹豫不决的阮建则,忍不住劝说道:“阮先生,我理解您和许女士希望阮岘能专心创作的初衷,但是身为医生,我也要提醒您二位,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再高的天赋也要健康的身体和心理来支撑,希望您和许女士仔细考虑,还请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害了孩子,从此抱憾终身。”
“抱憾终身”四个字刺激到了阮建则,温和笑容从他脸上淡去,语气不阴不阳,“刘医生不愧是医生,专会往人心上插刀子。”
许梦易比他更为激动,气冲冲推了刘熠一把,反问道:“你有骨气,你花的谁的钱?”她冷冷地警告道:“别忘了你妈做的好事!”
阮建则适时打圆场,“都别说了,小宇在天有灵也不希望我们闹到这个地步。”
许梦易瞪他一眼,拎着包摔门离开。
无法反驳的刘熠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哈哈~”在一旁看戏的阿桃突兀地笑出声来。
阮建则正愁找不到出气筒,两步跨过去,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刘熠趁机开门逃离这该死的修罗场。
身边乱糟糟的,阮岘自始至终陷在睡梦里。
他梦到一个穿着蓝紫色纱裙的女人,站在楼下赤红的石蒜花丛中,一个劲儿地旋转、跳舞、放声大笑,最后被石蒜花的花丝捆绑住全身,拖进地底。
“妈妈!”阮岘颤了下,大口喘气,从梦中惊醒。
正在给他拔针的护士吓了一跳,小声嘀咕着快步离开。
挂在墙上的钟表显示现在是夜里十二点,阮岘撑着手臂坐起来,环顾狭小逼仄的单人病房,待气息平稳,缓缓靠到枕头上,发呆。
脱离居住习惯的房间,手边没有任何画画的工具,也没有神出鬼没的阮宇捣乱,阮岘感到无所适从和些许无聊。
睡不着,只能在无边夜色中枯坐。
指针即将指向一的时候,窗户玻璃被什么东西砸中,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
是幻觉吗?阮岘努力辨认。
很快,又一声响动响在耳边,他快速掀开被子,走到窗边,拉开窗户,对下面一手叉腰一手吸烟的青年笑道:“孟林!”
青年人留着很短的板寸,两边耳垂上各有三个耳眼,缀着银亮的耳钉;他身上的黑色紧身背心看起来有些旧,深蓝色喇叭裤的裤腿耷拉在马丁靴的鞋面上,一副放纵不羁的社会大哥模样。
听到二楼窗户传来的微弱声响,孟林丢掉烟,扔上去一捆绳子。
阮岘赶紧把绳子的一头绑到墙壁的扶手上,又把另一头扔回楼下。
孟林攀着绳子,动作利索地钻进窗框,跳到了病房里。
坐在床边的阮岘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孟林摇摇头,坐到他脚下的地板上,一把握住他光着的冰凉脚丫,压着嗓子问:“怎么又不穿鞋?”
阮岘傻笑两声,用脚尖踹他的手心,也压着嗓子,“忘了。”
像是一个只有彼此能够理解的笑话,两个人对视着偷笑了好一阵。
孟林说:“我去你家找你,看到房子没亮灯,就猜你肯定是住院了。”
“嗯。”阮岘点点头,“你,聪明。”
孟林松开他的脚,左右环顾后,问他:“阮宇在吗?”
对上他期待的眼睛,阮岘没勇气告诉他自己现在看不到阮宇,心虚地撒谎道:“在,旁边。”
孟林看向阮岘身旁的空气,笑着打招呼:“小宇记得我吗?五年级的时候,你帮我打过坏人的。”
说完,他盯着阮岘,问:“小宇这次回答我了吗?”
阮岘点头:“嗯,他说,不记得。”
“烦。”孟林失落地趴到阮岘的膝盖上,在上面蹭来蹭去,“他活着的话也跟我一样二十九岁吧,年纪越大记性越差,你说他还能想起我来吗?”
阮岘摸摸他刺手的短发,肯定地告诉他:“能的,下次,再问。”
孟林似真似假的生了会儿闷气。
阮岘只知道对他傻笑。
孟林静静地看他一会儿,说:“霍诤行下周六在我们酒吧包场过生日,想见他的话,就来酒吧找我。”看阮岘懵懵懂懂,他费心解释:“还记得酒吧吗?你十八岁那年我偷偷带你去过一次,喝酒跳舞的黑房子,记得就点点头。”
阮岘反应几秒,重重点头。
时间不早,孟林还要赶回酒吧换班,他登上窗台,对跟过来的阮岘摆手,“睡吧,下次再来看你和小宇。”
“孟林……”阮岘依依不舍地想要和唯一的朋友再说说话,但孟林已经顺着绳子下楼。
他听到孟林跑开的脚步声,对着敞开的窗户,再次发起呆来。
五六分钟后,绳子动了动,阮岘看到孟林去而复返,换了身登山服,站在楼下的草丛里,冲他大喊:“下来,我们出去玩!”
阮岘高兴地套上鞋,攀上窗台,亟不可待地奔向属于他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