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云舒兰

3、第三章

　　方孝於刚坐稳，车子便突突地启动了。他还是第一次坐汽车，车身每一次颠簸都叫他新奇和惊慌。不过很快，那阵惊慌便消失无踪了。毕竟是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就是胆大，渐渐兴奋地坐不住，伸出手在车里探索。
　　他这般忘我投入，自然也就听不见从后方传来的那一声闷响。
　　枪声从来都是响亮的，说它闷，是因为车子已经开出好一段距离了。
　　厉沛苓挺直了脊背贴在车座上，双眼紧闭，牙齿将嘴唇一端咬破。鲜血的腥甜和着泪水的咸涩，仿佛一剂效用极强的麻醉，从舌尖侵略到心肺，再浸入骨髓，整个身子都僵硬如雕塑。
　　方世尧许是念旧情，才会在车子开出这么远的距离之后动手。悲痛的震撼是会随着距离和时间递减的。就像她对他的爱，从最初的饱满到现在的无迹可寻，也全是因了时间的缘故。恨却不同，仿若一坛老酒，随着岁月的每一段延长而愈加浓烈。
　　方世尧一定会感到奇怪，她竟然没有为张至河求情。没有只字片语，甚至连一个示意的眼神也没有。她太了解他。倘若她真的这样做了，张至河的结局恐怕就不是死这么简单了。就像当初的陈岚……
　　厉沛苓眉头微微抽搐，睁开眼睛来，正看到方孝於毛手毛脚地往对面的座位上爬。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坐稳了，才开口问道：“孝於，想看雪么？”
　　“想啊！”方孝於的脑门汗涔涔的，呼哧呼哧喘气。
　　“你爹会让你看到的。你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你。”
　　“哪个爹？”方孝於顺口就问道。
　　厉沛苓怔了一下，眼底涌上一层泪水。她淡淡一笑，用手帕轻轻为他拭去额头的汗水，道：“雪花是天上来的花，只有他能办到。”
　　方孝於顽皮地咧嘴笑：“我知道娘说的是谁。他有漂亮的枪，有这么大的汽车，还有那么多手下，他肯定很有钱，我想要什么他都能给我！”
　　厉沛苓还想说什么，看了他半晌，只一声叹息，摸了摸他的额头。
　　车子忽然停下来。不一会儿，另一辆车从后方追上来，停在一边。方世尧从那辆车上下来，钻进这辆，坐在方孝於身侧。
　　温暖许久的车厢被带进来一股寒意。不知是车外寒冷的空气，还是这个面容冷峻的男人本身的严肃。方孝於滑下车座，轻手轻脚爬回母亲那一边。但是他很快便觉得不妥，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和这个男人完全面对面了。
　　他当然是不敢和这个男人对视的。方才在林子里的勇敢，也是源于他对他们一家实在太不客气的缘故。那个时候他拿他当敌人。可是现在，他是他的爹啊。他惴惴不安地垂下头去，心里密密地打鼓。然而孩童的好奇心促使他时不时抬头偷偷瞄一眼。
　　方孝於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甚至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这个男人并不在意他，锐利雪亮的双眸始终紧紧盯着娘。娘闭着双眼，似乎没有睁开的打算。他顿时自在了许多，拘谨的目光又活跃起来，在方世尧身上窜上窜下。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方世尧腰间。那里别着一支枪，可不是木枪！优美流畅的线条，锃亮帅气的黑色，薄厚适中雕纹讲究的枪柄。方孝於吞了一口口水，眼睛里放出光来。
　　“想要？”方世尧忽然开口，吓了方孝於一跳。
　　方孝於也不矜持，脱口而出：“想！”说完，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方世尧把枪抽出来，利索地取下子弹，递到他手里。又扔过来一个枪套，吩咐道：“方才忘了装进去。你来。”
　　方孝於只管照单全收，如饥似渴地把玩着。
　　厉沛苓却是一惊，微微动了一动。
　　没想到他竟是亲自动手的！
　　“我来的时候，暮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方世尧淡淡开口。
　　厉沛苓又是一惊，眼皮颤动。
　　暮园的梅花原是他和她一同栽下去的，相识一年便栽下一株，一共六株。每一株都是他握着她的手，挖土、浇水、施肥，一样一样做过来的。只可惜那梅花似不通人性，整整六年，从未开花。
　　“你走的那一年冬天，梅花便开了。此后年年怒放，算到今时，已然八年光景。”方世尧又说，仿佛很不经意似的。
　　厉沛苓睁开眼睛来，一双翦瞳如寒玉莹莹泛着微蓝的光芒。
　　“自不必惊奇。暮园虽是方府近年才修建的新园子，但到底还是容不得外人的。”
　　方世尧冷哼，道：“好一个容不得！正因这容不得，却偏要你容得。”
　　“方司令这又是何必？当初你一心只要我尸骨无存，如今偏又要好屋大院地待我。可是这几年没个称心的，倒想起我这老相好了？”厉沛苓轻笑，满眼讥诮。
　　方世尧眼底掠过一丝诧异，隔了一会会才说话。他知道厉沛苓早已经不是十四年前那个柔暖如水，没有一丝棱角的女子了。但是他没想到，她竟然学会了冷嘲热讽，弦外有音。
　　“过去是要这院子容你，现在看来，于它是天大的委屈。今后，自然是你来容它。”
　　“原是要拿我当老妈子使。不过如此么？”厉沛苓扬起一边细眉，不屑得很。
　　“你不配。”方世尧轻轻吐出三个字，不再看她。他把手边的窗帘子拉开，远远地看到外面去。
　　天边几丝淡云，倒映在他冰冷刚硬的眸子里，时而变换着形状。他的眼睛仿佛便只是镜子而已，瞧不出一丝情绪变化来。
　　厉沛苓看了他一会儿，漠然合上双眼。等待她的自然又是另一番命运的改写。改写者是方世尧不假。然而她难道就不会是他命运的改写人么？谁又说得清呢。
　　厉沛苓嘴角一抹笑意隐匿在阴影里。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方孝於摆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在两个人的心上，仿佛即将轰鸣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