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
丰城离枳城并不远，但学诚哥哥四年没有回家，只是每月将扣除债款后微薄的薪水全数寄回家，江婶提起学诚哥哥就伤心落泪。而这些，都是学惠告诉我的。等我再见到他，他已是丰城分号的二掌柜。
江二掌柜，多么陌生的称呼。
温和依旧，只是身子不再似少年般单薄，他有些讶异地发现混杂在茶馆中的我，然后几乎是用提的将我拉出人群。“哟，怕我们将你媳妇带坏啦？”身后那些汉子们起哄的打趣话，他竟似
一句也没听进，一脸镇定。我转过头，朝他们啐道：“说啥呢！一大把年纪为老不尊！”
他们也不计较，其中一个瘦长脸的纤夫嘻嘻笑道：“小媳妇可要守规矩，不然浸你猪笼不说，看你的小丈夫晚上怎么收拾你。”忽略牵着我的那双手中暗暗加紧的力道，我眨眨眼：“黄三
哥，你好没道理，找准我现在手脚不方便，无法收拾你吧。”
“哎唷，我的好妹妹，你就大胆的来收拾我吧，傍晚时分我在龙王嘴那块黑礁石上等着你……”此话一出，四周顿时笑开，我伸出右手捂嘴，好半会才止住笑，答道：“好，可说定
了，等着我！”。这茶馆里的人，谁不知道黄三是有名的妻管严，有贼心没贼胆。此话传到黄家嫂子耳里，怕是又得一番折腾，偏偏这黄三哥就是管不住那张嘴。哄笑声渐渐远去，一直在前面拉着我飞快走的学诚哥哥在街边的一棵黄葛树下站定。
“枫……五小姐，你怎么到这么复杂的地方来？还和那些人一起说浑话。”
意外相遇的欣喜压过所有情绪。回来也没个信，我还以为他仍在丰城，以为他肯定消瘦得厉害，却不想，他很好，比四年前还好。个头更高了，眼神更加沉稳，青色的胡茬调皮的在他下巴出现。记忆中那个瘦削的少年影像被一下子推翻。
“学诚哥哥！”我扑入他怀里，将脸贴住他的长衫：“学惠那丫头居然没告诉我你已经回来！”
刮刮我的鼻子，他笑道：“大姑娘了，还这么爱撒娇。”
“大姑娘才爱撒娇，不然等到变作大婶大妈，想撒娇也没人待见！你见过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
太抱着许久没见的朋友撒娇？”
“如果是你，我就相信等你便作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也还是会撒娇。”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棉布方巾垫在带有湿气的青石板上，然后坐到一旁，向我扬了扬下巴。挨着他，坐在方巾上，我抿嘴笑道：“学诚哥哥也讲究了。”
“一直挺讲究，就没对你展现出来。”
“那展现给谁看过？丰城的大姑娘们？”
他不客气地刮我的鼻子：“小丫头片子，说话一点不忌讳。”
真的刮疼了，我白他一眼：“我鼻子本来就生得不好，就你不客气，成心想毁我容。”
握住他松开的手，看他微微不自在的表情。他没有推开我，没有拒绝我的拥抱，没有像所有的人一样提醒我，我是一个小姐，不该做出这样的举动。他还是我的学诚哥哥。一切如常，四年的时间并没有使我俩生疏。
“怎么回来了？”
他笑笑：“活像个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不停。昨日才到家，明日就要回丰城。”
幽怨地望着他：“为何四年不回家？”
“还不是你父亲会压榨人，做学徒时忙天忙地，哪来时间？这次回来也是公事，做了二掌柜，每月都要回来汇报当月情况。”
“你这么傻，不会偷懒？”
“我希望能早日还清欠债，五小姐，你明白的，对吧？”
最初被我忽略的那一声声“五小姐”在他不断提醒下越发刺耳，我抬起眼，他笑得温和，并不推开我，却还是有什么在时光的流逝中改变。称谓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标志，我唤他学诚哥哥是依赖撒娇的标志，他唤我枫楹是宠爱包容的标志，而如今他唤我五小姐，这又是什么的标志。
“学诚哥哥，你是大人了”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失望表现出来，松开手，初秋的寒气一下子将我包围。从小，我就不曾否认我对学诚哥哥的喜爱，我喜欢朝他撒娇，喜欢抱着他闻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喜欢他那个小小的家，连他那每每见到我都摆出一副恶脸孔的父亲，我都喜欢得紧。
我也知道，一旦我们长大，眼中多了世俗的规则，我们便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但我以为他是例外，可以不去理会我们身份的差异，待我一如既往。
“我早已是大人，”他随手摘下垂落到头顶的藤蔓，说得轻描淡写：“可现在，你也已经不是小孩了。”
那么，某些规则，我们就应该遵守，我懂。
可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堵得厉害，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无法顺畅。
人总是这样的，越是重视的人，如果对你有一丁点淡漠，就越会像利刃般刺伤你，不论他这么做的缘由如何。我承认我的自私，我对他，算不着迷恋，如果从前的快乐随着年华渐长会成为扼杀我快乐的凶手，感情无法对等，得到的比不上付出的，我宁愿放弃。
自此，我做我的五小姐，他就做他的江二掌柜吧。
说是如此，但我总能遇到他。
青灰色的长衫，梳理得平顺油亮的头发，始终挂着温和笑容，从容出现在各个码头茶馆。
“做二掌柜，还需要做这些？”
“说是二掌柜，其实还不是打杂跑腿的角色。”
“这是在抱怨？”
他朝我眨眼：“只能算自嘲吧”
“我记得，你是丰城的二掌柜，可不是本家的二掌柜。怎么老见你往枳城跑？说你恋家吧，却也总不落家，莫不是会情人去？”
他刮我的鼻子：“成日和那些粗人胡混吧！看你以后成什么样子！”
“反正不会长成你期待的样子，”用下巴努努四周，我懒散地笑道：“这里可是我人生的学堂，比如，你和三姐从前那个轿夫勾肩搭背，哪，根据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来看呢，你们肯定没商量什么好事。”
他神色未变，朝我点头示意：“五小姐，我还有事在身，不能再与你闲聊。”
转移话题，谁都会。
我也不再说，只低头喝我的茶。他轻笑出声，看着茶叶，我也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定是满脸无奈。他说：“我俩在丰城共事，平日颇有些交情，五小姐莫要多虑。”
“我虑什么，关我何事？不过，那日我听徐宏与他友人摆谈起你们的事，这才知晓。”他沉默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想要告诉他的。
徐宏是本家掌柜的小舅子，既然他知道，那么本家掌柜定然知道。凭本家掌柜对父亲的忠诚，父亲肯定不会蒙在鼓里。而父亲这个人，是最恨别人，特别是属下，在他背后做小动作。他要求的是，绝对的忠诚。
我见过三姐的轿夫几次，他总像个影子跟着三姐，沉默寡言，表情木纳。
一年前，他从唐家院子调到丰城分号，由一个低贱的轿夫直接升到账房去做事，这种事在整个枳城怕也是第一次。父亲对生个儿子似乎已经心灰意冷，生意也不大爱打理，慢慢交由给三姐打理。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三姐是唐家最炙手可热的一人，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受人关注。我不希望江二掌柜搅进这团是非，哪怕三年来我俩相交如水。
三年来，他稳坐丰城号的二掌柜，没升没降，无功无过。
三年来，我迷上在茶馆听说书人讲故事，摆一碗茶，悠闲一天。
三年来，他见到我，说两三句玩笑话，温和依旧。
三年来，我遇见他，应对大方，不再作出稚儿痴缠举动。
为了保护自己，原本最厌恶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变得理所当然。这样相对，自己也就不那么难受。因为我根本不是他要的人，而他也不该是我要的人。
是我放弃了你，而不是你放弃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