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关外青衣

2、第 2 章

　　姜蕾在马圈这边呢，听见就抬头看天；关系到吃肉，这帮人动作是真快。

　　现在是中午，这是午饭。

　　牧场大家也都是各自吃各自的，但有牲口死了，便还是有人张罗着大家一起吃顿大锅饭的。

　　她应承了一声，事关粮食，这人也不敢把碗放兽医室里就走人，端着个盆过来：“这匹没事？”

　　大概是心理作用，姜蕾总觉得这人问这话是想问，后几天还有没有第二回的马肉吃。

　　不过这九成是她多心了；在牧场干活的，明白，一匹大马，哪怕是少只眼睛，也是珍贵的集体财产，能派上的用场多了去了，和少条腿的地位上是天差地别。

　　肉吃到肚子里才是肉，耽搁久了，附近的单位、集体都要上门来分一杯羹的；时间仓促，自然没什么发面可用，说是包子，其实论大小论面皮，这都是个饺子，蒸饺，只不过长得不像饺子罢了。

　　俩铺一块，也就只有姜蕾这个女同志的一个手掌大——不能算手指的部分。

　　面皮黑黄，看了就能让人想到一种又粗糙又粘牙的口感。

　　来送包子的走了，包子被姜蕾临时放在了喝水的罐头瓶子里，跟着，住到临近村里的知青夏兰就过来了。

　　夏兰不是闻着包子味儿、马肉味儿来的；她找姜蕾是有别的事情。

　　她闻见了肉味儿，努力约束着自己的眼睛，连看都不往那透明的罐头瓶子上看。

　　“这儿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还以为得是杳无人烟、漫天狂沙，大风能把人吹走。现在看来，确实艰苦，但也不到那个份儿上。”夏兰尽可能笑得轻快一些，但还是显得有些勉强。

　　“你想的那地方能养马吗？”姜蕾刺了她一句，手上还在给马拌药。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去横穿撒哈拉。”调好的药说不上是纯黑还是泛点绿，稍微有点稀，客人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了句：“有点恶心诶。”

　　跟着，仿佛要去横穿撒哈拉的人说：“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姜蕾不想知道。

　　但夏兰嘴快：“咱们昨天被牛车拉回来的时候，上头过去的那只鸟——”

　　姜蕾脸黑了。

　　没错，她是兽医，但谁规定兽医不准嫌弃鸟粪了！

　　那可是掉在脑袋上的！

　　“你来就是存心恶心我的？”

　　“嘿，不是，这不是安置好了所以来跟你显摆显摆——我还以为要种什么呢，麦子！没让我们种青稞。”

　　不过麦子夏兰以前也没种过就是了。

　　“咱们来得晚，这边还冷，你们今年还有要种的？”

　　“开开地，翻翻土练手。”夏兰说，“但知青点现在管事的大哥大姐说，过些时候也不可能闲着，这两天就是让适应适应......后面肯定要帮着收一拨菜，今年冬天还很可能趁农闲去从农场往这边挖沟。”

　　都是苦累的活儿。

　　但不懂的人，说着还是比较轻松的。

　　“我之前说的话让程大姐听到了，”夏兰指的是，她觉得这里应该全是黄土风沙的错误想法，“她说，等到夏天，这里也漫山遍野都是绿麦苗。和别处没两样。”

　　夏兰一直聊着轻松的话题，到实在没什么说的了，脸上也确实笑不出来了，才说起昨晚狼群的事情。

　　她住在知青点里，不像姜蕾，周边不是牧民就是来这儿已经很久的牧场工人，想听闲话都没地方听。

　　知青的口音各异，但讲话比本地人好听多了，而且知青之间的闲聊，本就是刻意要让大家听懂的。

　　夏兰的消息，比姜蕾要灵通许多。

　　等她说完话，姜蕾这才知道，昨晚牧场左近的三个村里，有两个也遭了扰。

　　——现在不兴叫村儿了，都叫大队、公社，不过这边的人口头还是会叫村子。其实对牧民来说，村也不是个很常用的叫法，只不过大家先一步习惯了这个。

　　这个情况很正常——村子和牧场挨得近，步行二十来分钟就能到，若是碰见昨晚那样规模不小的狼群，那是断断没有哪个偏能独善其身的道理的。

　　而牧场这边发现狼钻进了马圈的时间，还晚于夏兰所在村子发现狼的时间。

　　确切来说，是那村子里枪先响过了，牧场看守的人听见了枪声，回头一细看，才发现狼悄悄掏了洞钻进了自己这边的牧场的。

　　夏兰是普通的插队知青，不像姜蕾一样，是带着专业技术工作过来的；但她和姜蕾是一路来、一起到的，昨晚，同样是她，以及好几个年轻男女在这西北方牧场过的第一个晚上。

　　“我们大概听出了一点意思，”夏兰说的，是知青们在村里听村民们嗑牙的闲话，“说那狼应该是从牧场外面那一圈到的村里，牧场那头该比我们更早发现狼才是。

　　“说有个叫苗力的，你们牧场上的——在你们这边开枪吹哨后他是最快出来撵狼的。那个苗力说，他出来的时候，马圈里就已经有两匹马被祸害完了，都要被拖出去了。就这样，昨晚看家值班的人都没能更早发现不对劲。”

　　夏兰笑意退尽的脸上有愤怒，但也有一点惊恐。

　　夏兰是主动下来、并且是主动要求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插队的；学校里天天播着倡议，挑动了这姑娘的一腔热血，于是这姑娘顶着家里的压力，来了句，国家需要我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西北这边的牧场和乡村，又重要，又缺人，她就跑这边来了。

　　在广播里，她听到的这里，是个人人都在燃烧自己、拼着命要为国家干下一番大事业、建立一个大储仓一个大后方的地方。

　　但到了以后，才一天，就让她发现，她之前特别想上的牧场，居然有这种值班和玩一样的人。

　　她感到一丝不解，还有点愤怒。

　　姜蕾问了句，昨晚看牧场缺口出现的那一块的人，是不是祝响。

　　她今天忙着施展本事“稳定人心”，说白了就是在树立形象，没大关注这个。

　　“大概是？他们那口音，不一定做得准，听着像。”

　　姜蕾今天也看见祝响了。

　　左边太阳穴下边，到下颏，青了一块儿，不懂行的看了觉得是撞哪儿了，懂点外伤外科的，看了就知道这多半是个拳头印子。

　　祝响身上没什么酒味儿。

　　可能是忙活一宿被冲淡了？

　　不过姜蕾还是觉得，祝响应该不是因为喝酒睡死了玩忽职守所以后知后觉的。

　　要真是，牧场里早该有传言了，也早该闹上了。

　　夏兰大概是在拿抱怨压惊，她说完了气儿就也喘匀了。

　　姜蕾这时忽然想到什么，手上给马抹药的动作一停：“你说这人是不是有夜盲症？”

　　“雀盲眼儿？”夏兰愣了一下，随后说，“这怎么可能呢！有这毛病还值夜班，拿自己命也不当回事啊！”

　　话就到此为止了。

　　夏兰没过心，姜蕾心里揣了块石头，有三分犹疑，但暂时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两人私下里说的话，不知道怎么了，就被传出去了。

　　他们听牧民村民、牧场工人的乡土话很有些难度，但这些当地人和普通话起码能够个及格的领导们打交道的机会很多，他们听普通话或者接近普通话的口音，辨认内容便没什么难处了。

　　祝响媳妇跑姜蕾这闹事来了。

　　她先找过夏兰，但夏兰鬼道，矢口否认，说自己和姜蕾私下里没提过这种事，祝响媳妇再详细了点，她边说，她们那天说的是被姜蕾看眼睛的那匹马。

　　祝响媳妇不信，夏兰咬死不吐口。

　　祝响媳妇便打定主意，要趁姜蕾听到风声前，到姜蕾这边闹一闹。

　　她不知道夜盲症是啥玩意，但她知道雀盲眼。

　　得了这病你还想值夜班？做什么美梦！

　　牧场有资格轮夜班的工人是有不同寻常的好处的。

　　工资高，且一个月整个算下来白天比别人空出五天来，还能顺公家的子弹偷偷打点儿兔子獭子麻雀什么的。

　　最后一点尤其是好处。

　　旁人用公家的枪弹，可没牧场的夜班保卫方便且理直气壮。

　　事关重大，祝响媳妇非要把这事给掀翻。

　　姜蕾是真懵了。

　　祝响媳妇过来，上来就说：“是你说我家当家的雀盲眼？”

　　外来的人，但凡不傻，都知道在当地人面前要抱团。

　　更何况，姜蕾和夏兰也不是来了这边才认识的。

　　姜蕾没觉得自己是被夏兰给卖了。

　　“我没说过这话。”她这也撒谎不眨眼了。

　　“你没说过那流言哪儿来的？”祝响媳妇泼辣酸性，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牲口都没看明白，还以为自己能给人看病了？”

　　她龇了下牙：“把自己嘴管好，免得老了满口疮！”

　　回头，这人就在背后到处串门，说姜蕾不知天高地厚，一个看畜生的非要管人身上的事。

　　编排着编排着，不知道怎的就给编排出姜蕾把马治瞎了的瞎话来。

　　姜蕾被祝响媳妇恶心了一下。

　　她那天说话确实欠妥当，但这是私下里的猜测，用的也是当前很少有人知道的夜盲症的说法。

　　且，她这话，其实也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姜蕾整理了一下手头可怜巴巴的一点药物，有给人用的，有给牲口用的。

　　她心里有些不安，有种冲动想去挑破什么，但这个祝响媳妇让她生出了一点胆怯，她心里的一点点蠢蠢欲动的想法，被她强行按捺下去了。

　　什么都不说，这或许很危险......但是......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