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手中空无一物》纵虎嗅花

3、第 3 章

　　我这次回来，赶上新年。

　　妈在厨房又是炸丸子、炸小毛鱼，我没闲着，也套了件大花围裙，给妈打下手，厨房里油烟噼里啪啦地雀跃着，抽油烟机老了，勉为其难运转，等我出来，就不是卤菜小妹了，变成了油炸大妈。

　　对门贴了大红春联：

　　呵，陈途，我又回来了。

　　无论未来的春天如何令人忧伤，又是如何恐惧，但那是春天啊，即便桃花开变作一件痛苦的事。我本来宛如女侠的心态，在真正站到陈途家门前的那一刻，突然消逝。

　　活到春天吧，陈途，给我个机会。

　　春天会像最慈悲的魂灵赶到人间，杨柳的叶子开始在枝头窜出，一串串绿，就会坠下来。纱窗布满灰尘，可小虫子能穿透它，让人知道，它们活着。杏花开了桃花开，桃花开了梨花开，海棠开在樱花前，这个世界，如此美丽。

　　陈途，春天会如期而至啊。

　　我虔诚地端着小铝盆，在时间的河里，以为站到了相同的点上。

　　门开了，陈途穿着炸了线的毛衣。

　　我冲他微笑，这笑里，总想掩饰滚烫泪水。

　　这刚出锅的丸子和毛鱼，你尝尝，又香又脆。我拈起小毛鱼，手颤如疾摧，递到陈途面前。

　　他愣了愣，乌黑的睫毛倾斜下去，看着眼底毛鱼。

　　真的好吃，我尝过了，我跟我妈一起炸的。

　　我喉咙一疼，没法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回来，为什么不再回来，我在等你啊。

　　可这些话，我不能问。

　　陈途默默接过小毛鱼，他也像鱼那样安静，不声响，缓慢咀嚼完后告诉我的确很好吃。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我可怜的少年人生十七载，不曾吃过一顿世俗盛宴。

　　他走时，是否腹中空空？

　　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唐襄吗？因为我爸喜欢金庸，最喜欢他笔下的女侠郭襄，所以，我叫唐襄，我也喜欢郭襄，因为她是个潇洒□□的少女！

　　我迫不及待抢着开口，像概括文章大意。

　　陈途怔怔抬眸，他看着我，忽然嘴角就慢慢翘了一翘，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像住了一条清澈的河流，咦？水汪汪不是形容女孩子的吗？

　　这么巧，我跟唐叔叔一样，最喜欢郭襄了。

　　他这么一笑，我熟悉的陈途就活了，不再冷淡。

　　我拼命点头，紧跟着，我的眼睛里也住了一条宛如明带的河流，可我的河床很稳，河水不会泛滥浸湿两岸。

　　陈途……我变得吞吐起来，望着他少年光洁的脸，犹如初生新月。

　　等新学期开学，咱们天天一起去食堂吃饭吧，周末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回家。

　　说完这些，我脸滚烫。

　　陈途的笑意像遭风的雾，不知道什么散去的，他凝神看着我，像在探究一件文物。

　　为什么？

　　我顿时语塞……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忍不住趿拉两下拖鞋，地上蹭蹭响，因为我跟好朋友闹翻啦，一个人怪孤单的。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起来要栽赃李初一的，闲扯两笔，李初一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初一生的，爸妈就取名初一，可谓简单粗暴。

　　说到李初一，我骤然醒悟，是了，我怎么没想到李初一呢？我又一次回来，依旧和李初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行为和从前别无二致，我怎么就没想着要对李初一更好更好呢？

　　回神时，我又对上陈途那双温柔苍凉眼。

　　刹那间，天地都塌陷了好大一块，何止是一颗小小的心脏呢？

　　不行。

　　他的声音突然冷下去，毫无预兆，我没有窘迫也没有难堪，只是难过。

　　陈途，你让我跟着你吧，咱们干什么都一块儿，我……

　　话没说完，陈途把门关上了，仿佛，门外站着个死缠烂打臭不要脸的家伙，烦死了。

　　我呆呆立那儿，像受挫的狗。

　　我发现自己脸皮还是不够厚，他拒绝怕什么？他去食堂，我天天跟着就是了……啊，一定是吴思尔，我怎么把吴思尔忘了呢？

　　意识到这点，我非常沮丧。

　　只能继续选择吴思尔做突破口，可是，当开学我想跟吴思尔套近乎时，被陈途无情打断，他找到我，并且警告我：

　　别人只是跟你客气两句，你懂不懂？

　　陈途又冷冷淡淡的了，那样子，有些倨傲，是我非常陌生的东西，因为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跟人有距离感，但绝对不是个傲慢示人的男孩子。

　　我讪讪地瞅了瞅他，哦了声，他好像生气了，说，你哦什么？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这话把我惹毛了，我听懂了吗？我当然听懂了，你不就是觉得我讨人嫌吗？把你们优等生的客气当真心了，没有，我并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看好你啊，陈途……

　　我想看着你，你要好好的，陈途陈途，我在心里反复默念少年的名字，这两个字，十年里，不，还要更早更早，和呼吸一起存在，和空气一起存在。现在，钻进我的肺泡里，毛细血管里，无处不在。

　　春光如斯明媚，可一想到死亡，春风都变成漆黑色的绝望。

　　你不要死。

　　所有所有的话，我还是没出口，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我开始偷偷跟踪他们，可惜，毫无收获，毕竟我的跟踪比较粗线条。比如，晚自习溜出来在他教室后张望；比如，食堂里远远望上一眼；比如，跟实验班其他人装作无意打听，所有人，都说陈途好像在跟吴思尔谈恋爱，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那么问题来了，你更不应该自杀，这世界，还有吴思尔。

　　我这次不能再坐以待毙，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实验班与众不同，那里，仿佛跟我们平行班隔着天堑，大家都不怎么好意思去实验班找人，好像天生矮人一截。

　　我好意思。

　　我鼓起勇气，主动跟吴思尔同寝室的谭明月，对，就是那个李初一说被抢了爸爸的谭明月搭上了话，谭明月这人脾气不大好，可不是么，谁被抢了爸爸会心情好呢？

　　谭明月冷笑，说吴思尔每周都有两晚要回家，你问这干嘛？想巴结她吗？男生喜欢围着她转，你一个女生干嘛啊？

　　我语塞，讪讪含糊过去。

　　可脑子却灵光不停，这就对上了，陈途的室友也说陈途每周请两次假回家照顾陈爷爷，这两人，是一起去了酒吧？

　　是在酒吧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以我贫瘠的想象力，我想不出，在酒吧里能出什么事？是吴思尔被人欺负了？陈途冲冠一怒为红颜，惹上麻烦了？

　　我被这个想法激动地不行，天知道，我这么守规矩的好孩子会大着胆子在某个晚自习下课后，混在人群里，像个小贼，守到了陈途和吴思尔。

　　他们再次上了出租车。

　　我哆嗦着也拦了辆车，说，叔叔你跟着前面那辆车，里头是我同学。

　　司机叔叔非常啰嗦，狐疑瞥我两眼，问了一堆，我嗯嗯啊啊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直到车子在酒吧附近停了，我抖得连钱都掏不出来。

　　眼前的一幕，变得更奇怪了。

　　陈途和吴思尔都没穿校服，可他们一看，就是少年人，他们居然进去了，我要进去时，被人拦住。

　　我不仅穿着校服，而且又土又矮，一看就是未成年。

　　刚才那两个学生你们怎么让进去呀？我心虚地发问。

　　对方根本不搭理我，一直摆手，示意我赶紧滚蛋。

　　我站在门口，里头，是个光怪陆离靡靡发光的陌生世界。

　　自此，我笃定是吴思尔发生了什么，陈途因此招惹一个很大麻烦，他解决不掉的麻烦，才会如此绝望跳下河去。

　　我做不了什么，只能去找陈途的班主任。

　　我不能把这事说出去，我怕我说了，两个优等生会被开除，我只能往别的地方扯。

　　见到刘老师，我说刘老师，我是陈途的邻居，他爷爷病得很重，我妈妈让我问问您陈途最近怎么样？回头好跟他爷爷说。

　　刘老师一愣一愣的：你是几班的？

　　十一班。

　　哦哦，你跟陈途是邻居啊？这我还真不知道，他家里只有个爷爷，是不是？

　　是的。

　　你说陈途啊，状态一直很稳，你回去跟老人家说，让他放心。

　　那，那您能不能再多关心他一下？我面红耳赤地跟刘老师提了要求。

　　刘老师又是一愣：那自然，老师们都很关心他。

　　怎么才可以不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我快哭了：刘老师，我跟您说吧，陈途他爷爷医生讲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他可能会因为爷爷去世太悲痛自杀的，您一定多关心关心他。如果，我是说如果，陈途的爷爷去世他得回老家安葬，您能陪着他回去吗？他真的可能会自杀。你能不能开导开导他，告诉他，无论遇着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您不会不管他的，生命最重要，人就只能活一次，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我妈说的，您说对不对？

　　刘老师已经完全愣住了。

　　我哭得眼泪鼻涕乱飞，毫无形象。

　　刘老师慌忙给我找抽纸，他递给我时，我已经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的，会以为刘老师打了我。

　　来来来，孩子，别哭，别哭。刘老师拍了拍我肩膀，他很认真地承诺我：行，要是陈途家里到时真办事，我陪他走一趟。

　　真的吗？刘老师，你记得开导他啊一定开导他别让他死……世界都花了，我努力辨认刘老师的脸。

　　刘老师说：当然，老师说话算数，你别担心了啊，回家跟陈爷爷说也别担心了，老师一定给你们好好看着陈途。

　　他叹息一声，像个黄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刘老师是学生们公认的优秀班主任，是个好老师，有他在，我一定能等到陈途回来！

　　慌乱中，我给刘老师鞠了一躬。

　　我从办公楼走出来时，碰见了吴思尔，我眼肿肿的，心中一片澎湃未消，有什么东西顶着我，我鼓足勇气喊住吴思尔：

　　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你说。吴思尔上下看我。

　　陈途爷爷病得很重，你是他的好朋友，多鼓励鼓励他吧。

　　吴思尔笑：鼓励什么？

　　好好活着。我憋出四个字，觉得很窘。

　　我已经在帮他了，吴思尔冲我笑得思无邪，甜美可人，没有我，他爷爷可能早没了。

　　说到死人，吴思尔还在笑。

　　我看着她那张脸，差点就脱口而出什么，忍了忍，跟吴思尔只道谢。

　　桃花快开了，陈爷爷真的快不行了。

　　出事那天，我在学校。

　　陈爷爷是在家里没的，当时，陈途在，爷爷一走，他也死在了家中。据说，是烧炭，躲在小小的卫生间里，他家的卫生间到处漏风，密封一点都不好，他用棉条把缝隙塞死了。

　　我妈发现对门异样，因为跑出来时急，忘记关燃气，可对门没工具打不开门。

　　正巧我爸跟楼上住户一起进了单元门，楼上邻居说，要不你们拿铁丝试试？我回家找找。

　　邻居上了楼。

　　我爸说我也找找，看家里看有细铁丝？

　　角落昏暗，工具箱就在角落，我爸打开灯的瞬间，燃气爆炸，我的父母和陈途死在同一天。

　　连累楼上邻居家损失惨重。

　　邻居们都说陈老头死了，大孙子也跟着死了，对门唐姓夫妻俩为了看看那孩子把命给搭进去了，造孽啊，造孽啊！有老人连连拍着大腿，唏嘘不已。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这次我没有死，死的依旧是陈途，还有我善良的爸爸妈妈。

　　我望着一片废墟的家，阳光很好，小区的花树正开得团团灿烂，却易于诀别，春天是如此得短暂啊。

　　邻居们围着我，说好孩子你哭出来就好了，你哭吧。

　　李初一在我旁边已经快哭背过去。

　　我不能让眼泪和悲伤杀死大脑，为什么会这样呢？时间越来越提前，我觉得，自己不是穿进了时间的河流，而是走入了一个陷阱，这个陷阱，是用痴心妄想做的，可怎么会这样呢？

　　一个人，如果能回到过去，理应做出更好的选择，会走那条更正确更完满的道路。

　　我没有，我没有让结局变好，反而，一次比一次糟。我甚至，把陈途拖到清明的能力都没有。

　　他死的越来越早。

　　这次，连爸爸妈妈都离我而去。

　　我的身体变成荒原，落满了汹涌的草籽，那些草籽，无一例外裹挟着绝望和撕裂。

　　我不接受，我不甘心。

　　没有理会任何人，我扭头冲向了学校图书馆。

　　身后，所有人都以为我精神崩溃了，发癫赤脚狂奔，可是没一个人能追上我。

　　人间再一次被我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