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手中空无一物》纵虎嗅花

1、第 1 章

　　陈途已经死十年了。

　　他自杀那年，十七岁，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大家都说他是自杀的，我那时也十七岁，不信，如今十年倏忽而过，还是不信。

　　那年，他没站在教学楼顶，像鸟那样直坠，砰一声，摔在冷硬冷硬的水泥地上溅一地血花。也没选择躺寝室，对，就那种男生臭烘烘的寝室，袜子乱飞，球鞋不刷，一股臭咸鱼味儿的男生寝室，他没躺那儿，割什么血淋淋的口子吓唬大家。

　　他死在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小河里，他会游泳，因此，腰上绑了东西沉下去的，捞上来时，变形厉害，听说现场有人吐了。

　　消息传回学校，很多人都哭了，我没哭，混在人群里，面目模糊，并无半点独特之处，一如既往。

　　学校有个宣传栏，时常会张贴些小通告，比如，某日英语口语复赛、作文评比、全校大扫除、元旦汇演……唯一一次张贴讣告，就是陈途的。他是我们的第一名，老师们很心痛。

　　后来，宣传栏又被其他信息覆盖，有那么一个夜晚，整个学校都安静下来，谁都看不见我，我跑到宣传栏前，把那些信息小心翼翼撕掉，露出他的讣告，多么奇怪，夜那么黑，我手里一样光明的东西都没有，仅借星辰，我就看清楚了陈途，他还在呢。

　　我在宣传栏前头站了很久，附近草丛里，长脚蚊子嗡嗡飞来，等腿上起包，我跟他说了再见。

　　陈途家里只有个爷爷，卖废品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父母去了哪里，他跟他爷爷住在一片老破小楼里，一楼，门经常敞着。我们一家住他对面，房租特便宜，我爸妈卖卤菜，我呢，就常年一身卤菜味儿，仿佛被腌过。

　　不知从哪天开始，妈说，襄襄你把这份猪耳朵给陈途爷爷送去，老头可怜的，一天到晚不见个荤腥儿，记住了，就说是卖剩下的过夜不好卖，让爷爷别客气。

　　第一次给陈途爷爷送凉拌猪耳朵时，他佝偻着腰，正在给纸壳子分类，听清楚我的来意那刻，他愣了愣，局促地推我，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眼睛被皱纹包围，说话时，皱纹就噼里啪啦跳起舞。

　　我偏过头，瞧见他家里灯色昏昏，可空中灰尘清晰，像蝉翼，微微颤浮，这很像个梦境，好像屋子里从没住人，只是住了一个故事，陈年如醋如酒的事儿。

　　很小的屋子，却因为那个灯色，大到没边没际，宛然幽洞。

　　我听妈说，陈爷爷原来在乡下给人剃头，是手艺人。为了孙子上学，来城里收废品。我妈问他，您儿子儿媳妇呢？陈爷爷讪讪笑了笑，说儿媳妇早死了，儿子不争气，指望不上，他话锋一转，说孙子争气呦，打小就是个第一名，老师都可稀罕他了。

　　那也是夏天，我们刚做邻居，热烘烘的，陈途家没有空调，我家也没有，三伏天里，我们都大敞着门儿，风扇嗖嗖转着。

　　夏天可真长啊，夏天可也真热啊，谁都拿它没办法，熬着吧。夜里热醒，我就趴窗户那隔着纱窗听虫子叫，心想，不知道明年暑假还能不能听到哩，明年的小虫子，还能找到我这窗户吗？想着想着，我就又睡着啦。

　　高一开学，我跟陈途一个班，其实，我们做了一个暑假的邻居，我都没见过他。当时，班里乱糟糟的，大家随便乱坐乱凑同桌，我身上卤菜味儿重，兴许别人闻见了，肯定闻见了，毕竟我帮爸妈卖了一暑假的卤菜。

　　因此，我独占一桌，无人上前。

　　陈途这时候进来，他说，同学，你这儿有人吗？

　　寻常的语气，我抬头看看，他可真高，站那儿，像翠挺翠挺的一棵竹子，神清骨峭，我脑子里想着我一身卤菜味儿可怎么办，脸也跟着热辣辣的，把铺开的书本一挪，没吱声。

　　后来，我知道了他就是对门收废品家的孙子。

　　陈途总是穿着旧衣服，不过，他脊背端正，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等天冷了，就加一件手工打的毛背心，特别旧，旧的出奇，好像老古董一样。

　　我跟他，短暂地做了一周同桌，对话不超过十句，紧跟着，班主任重新排座位，我们分开。

　　毕竟，我差他快一头，陈途可真高呀。

　　这一分，我跟陈途在学校里几乎没了交集，他坐最后边，很快峥嵘初露，第一次月考就拿了第一名。女生宿舍开始频频议论他，我从不吭声，也不会泄露我所知道的任何信息。

　　她们说，陈途怎么那么帅呢？

　　我也在想，对啊，他怎么那么好看呢？我还以为，只有我看见了，我可真蠢，大家又都不瞎，我们都看见了他明亮的眼，修长的腿。你说一个人，看起来筚路蓝缕，但难掩光华，陈途就是这样的男孩子。

　　我也坚信，他未来前途无限。

　　他不怎么爱讲话，是我们的学习委员，但他只要开口，就很有耐心，耐心给这个讲题，给那个讲题，问题的女生私下说，陈途的发型好帅啊。

　　没人知道，他的头发没钱打理是我妈帮剪的，剪的平头，又精神，又英俊，更衬得五官没任何多余的东西，隽意十足。可我从没凑上去过，尽管，我们是邻居。

　　我也就是时不时瞄过去两眼，他低着头，黑色水笔在纸上游走，却好像在我心头上划了一道，又一道，我觉得我变成了个水灵灵的黄瓜，光是看着他，脑袋上就顶出了一朵小黄花。

　　有些东西，应该心照不宣。

　　但陈途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即使，我曾亲眼见过他穿着旧衣服弯腰在家门口，把纸箱子踩得扁平，踩了一个，还有一个，直到把所有的踩完，拿绳子捆起来。

　　他心灵手巧，卖破烂都比别人有章程，有秩序，像在大自然里过活的什么动物，那么坦然地收拾着破烂。

　　我妈本来积攒着瓶瓶罐罐，纸盒子什么的，后来，都给了陈爷爷。

　　陈途每次跟我说话，都落落大方，虽然整个高一生涯我们对话寥寥，于他而言，我是平平无奇的女同学，如果说，哪点特殊，那一定就是我偶尔会奉妈妈之命，过去送猪耳朵。

　　我妈总能把猪耳朵调成人间至尊美味，辣子一泼，香菜一撒，龙飞凤舞拌上一通，再一口小酒，一口猪耳朵，咬得咯吱咯吱脆，燕窝鱼翅都不换。

　　天气又暖时，白昼拉长，我爸会请陈爷爷喝那么一次两次小酒，坐小马扎，春风也如酒，很醉人。三两小菜，两杯清酿，闲话家常间忽见云霞漫窗，原是火烧云，大团大团烧了起来。

　　这下爸爸知道了，陈爷爷不光给人剃头，还会劁猪，他那把刀，嘿，十里八乡都知道，手起刀落，劁过的猪除了一门心思吃吃睡睡，就什么也不想了，长得又大又肥。

　　天色后来一点一点暗下来，我爸咂摸着嘴，说，陈大爷，这就很难得啦，能喝口酒吃口肉咱爷俩坐这说会儿话。陈爷爷仿佛叹息，他说，是啊，襄襄她爸，能喝口酒吃口肉，还能找个人说上话，日子还图啥呢？

　　还图孩子们有出息，这是我妈见缝插针塞进来的一句话。

　　陈爷爷连连点头，脖子仰起，一饮而尽。

　　这一饮，怕是想起了陈途亦或者别的，酸甜苦辣都在里头。

　　火烧云凉了下去，最终熄灭。

　　端午，我爸买了把艾叶，翠蒙蒙的，那味儿有点冲人，我小时候可嫌弃了。但这回，我自告奋勇给陈爷爷家插艾叶，陈途蹬三轮车去卖废品了，他不在，我踩着凳子踮起脚，把艾叶插进了门缝，左看看，右看看，务必求对称，我妈说襄襄？襄襄？你好了没有，好了过来搭把手包粽子。

　　来啦来啦。

　　我妈最爱催了，催催催，催的我个子都不长了，哎。

　　艾叶就像两根须子，垂荡在他家门口。

　　端午节，我妈给陈途家送了十个粽子，十全十美嘛，爷爷五个，他五个。

　　要是天天过节就好了。

　　陈途唯一一次正经问我话，是过年的时候，我端着我妈汆的丸子炸的小毛鱼，去敲他家的门。

　　他家的门上贴着红红的对联，上头写着：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馀。

　　是陈途亲自写的，像两门神。

　　红的纸，黑的字，笔笔有劲儿。

　　我摸了两把，心想，陈途可真厉害，怎么这么厉害呢？干什么都好，好得不得了。

　　门开了，他穿着旧毛衣，肩膀炸了线，还短一截，正忙着打扫卫生。我立刻想起学过的一个成语，捉襟见肘。

　　陈途微笑着请我进去，他可不是一个捉襟见肘的人，他身上并没有寒酸的气息，哪怕，他穿得像个叫花子。

　　可他家像雪洞，冷冰冰的。

　　我说我不进了，这我妈让我送的。

　　陈途接过小铝盆，他说你等等，我低着头看我棉拖鞋上的猪头，脏兮兮的，心里有点后悔。

　　很快，陈途把盆还了我，他清澈的嗓音就从一片油汪汪炸东西的气息里浮上来：

　　对了，一直想问问你，你名字有什么讲究吗？

　　我最烦人家问名字了，这里有误会，有什么误会呢？误会就出在“襄”字上头，不知何故，大家第一反应我就是香气的香，玫瑰香，茉莉香，桂花香，香香都好，唯独人叫香字土气了。

　　我十五六岁时，有着大家都可能会有的自尊心，因此，陈途一问，我就脸红，脸一红，心也跟着乱跳，跟滑不留手的小鱼一样，摁都摁不住。

　　开学自我介绍时，我解释过的，我说，我爸喜欢读金庸，最喜欢的女性角色是郭襄，所以，我叫唐襄。没办法，谁让我爸不姓郭呢？否则，我就叫郭襄了。

　　陈途显然没留意我的自我介绍，我怅然不已，脸上几乎想冒青春痘。

　　可我没勇气质问他：你聋了哦，我开学时不是说过了吗？

　　我爸爸喜欢金庸，他最喜欢郭襄了，就是人称小东邪的郭襄。我抠着我家的小铝盆，搞了一手油，讷讷说，不忘一下下踢陈途家门槛。

　　陈途笑了一声，很动听，像桃源深处传来的似的。

　　就这么一声，风清月白。

　　我没读过金庸，不了解，不过我猜郭襄一定是个可爱善良的女孩子。

　　嗯？

　　我几乎要对陈途憨笑了，真巧，我也没读过，我不知道郭襄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我爸把她吹得天花乱坠，话说，天花乱坠的天花……

　　你知道天花乱坠的天花，是什么花吗？

　　鬼知道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时，竟然会立刻采取了战术反制，那么机智，抛出了个非常刁钻的问题。

　　灯光依旧昏昏，陈途的眼睛笼在暗黄中，看起来，异常和煦，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慌乱，目光清明：

　　我只知道这个词语源自佛教用语，你把我问住了。

　　陈途面对自己也不懂的问题时，那么坦诚。

　　我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的，拿铝盆挡住了下半张脸笑了笑，小盆扣在鼻端，留下个大油印子。

　　没有然后了，然后就是我回了自己家，门一关，我快乐得像个小鹌鹑，抖起了翅膀。我妈总说我，只在家上窜下跳，一出门就蔫了，像霜打的小白菜。

　　确实如此，我在外并不喜欢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等到高二，陈途进了实验班，我们在学校里很少再碰到。只有周末回家，我会钻厨房里，这摸摸，那摸摸，乱瞟一气看我妈有没有做点啥好吃的，再瞅瞅她，有没有给陈爷爷送点的意思，要是有，我非常乐意效劳。

　　我妈通常都有，尤其陈途周末也回来的时候，我吃什么，就给陈途送去份什么。

　　说也奇怪，我吧，总爱挑陈途不在的时候往他家跑，站在暗暗的屋子里，东瞅一眼，西瞅一眼，陈旧的木桌，起毛的小凳子，擦得锃亮的老式水瓶……他一在，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也说不出为什么。

　　春夏秋冬，就这么往前轮转着，走着，我们都在人间被日头照着，被风吹着，雨淋着，一天天的，年岁渐增。

　　不知道哪天，他爷爷生了病，每天该吃三次的药只吃一次，这样，可以更省钱。

　　人为什么会生病呢？我痛恨生病这个事儿。

　　我妈不再让我送猪耳朵，而是煲汤，亲自送过去。我读高二了，功课更紧，两周才坐公交回一次家，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妈妈跑腿，家里的卤菜摊子，我也不再帮忙。

　　那段时间，偶然在学校看到陈途，他瘦了许多，眉眼更清。女生寝室依旧在议论他，有人在食堂碰见他，他吃得很少，打的饭菜也是最便宜的那种，不过他向来如此，不足为奇。

　　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我们都知道。

　　天气热时，学校里买饮料的同学多起来，我变得耳聪目明起来，人格外机灵，总是能第一时间冲到要扔瓶子的同学面前，问一句，同学，请问你瓶子还要吗？

　　我攒了很多瓶子，五颜六色，用大塑料袋装着，放寝室里，我睡下铺，正好可以塞床底下。

　　直到有一天，我跟人打了架。

　　很丢人。

　　起因是室友发现了我的瓶子，说来也巧，班里收集的瓶子放教室后头卫生角，最近总是少，室友见我的瓶子与日俱增，合理怀疑我是不是以公充私。

　　我没想打架的，但她阴阳怪气说我家里卖卤菜条件是不怎么好，可人穷不能志短。的确是我先动的手，我想让她闭嘴。

　　最难堪的是，我从办公室蓬头乱发出来时，在走廊里，遇见来办公室同样准备被问话的陈途，他跟在他班主任身后，高高的，像竖着的彗星。

　　我立刻低下头，没去看陈途。

　　不知是谁嘴上长了喇叭，很快，全校都知道了十一班有个女生连班里的饮料瓶子都偷，可事情不是这样的。

　　陈途是在一次信息课后拦住的我，当时，他们班刚上完前一节课，我们方到，他在门口看到我时喊了一声。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我不会说的。

　　你跟同学打架了？

　　陈途是用眼神问的我，我看懂了，却装一脸茫然。这时，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拍了拍他肩膀，我们都知道那个女孩子，叫吴思尔，很漂亮，成绩也很好，我甚至知道最近在传陈途早恋，他的早恋对象，就是吴思尔。

　　我趁他们说话的空儿，像只灰溜溜的老鼠，溜进了信息教室。

　　周末的时候，我拽着大塑料袋，去坐公交，行走在校园里大家都看我，指指点点的，我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很紧张。

　　快到家门口时，迎上我妈。

　　她惊奇地看着我，我手心全是汗，汗透了。

　　这是给陈爷爷的。

　　我满脸通红，把袋子往陈爷爷家里拉。

　　值不了几个钱，我知道，正常人谁在乎这些瓶子卖不了几个钱。可能卖三块钱，就能让陈途吃一顿午饭。

　　我在乎。

　　陈途家里没开灯，黑乎乎的，陈爷爷躺在床上，空气中，是种腐朽的味道，他已经不太能下床了。

　　我拉了拉他的手，那么凉，一点热乎气都没有，像摸了段枯木，还是浸透冷雨的枯木。

　　我有点害怕，可一想到他是陈途最亲的亲人，我心里又有了勇气。

　　我说，陈爷爷，我在学校捡了很多瓶子，待会儿让我妈帮你卖。

　　陈爷爷沙哑着声音，说，难为你想着，好孩子，他重复几遍好孩子，我就哭了。

　　怎么这么难呢？明明，对联上写着积善人家庆有馀，我爸妈都是善良的人，可我家没什么有馀，陈途家更没有，陈途是我见过最正直的男孩子了，他就是一棵竹子，他永远坚韧，从不说一句丧气话，也从不说苦。

　　我站起来时，才发现陈途在门口站着。

　　外头，蝉鸣不止，风也热，哪儿都热腾腾的，心口更是，我飞速抹了抹眼睛，其实，我一直不怎么敢跟陈途说话。我身上有味儿，卤菜的味儿，洗不掉的，好像那个味道钻进我指甲缝，头发丝儿，连汗毛孔里都是。

　　我也希望自己喷喷香，跟只小蝴蝶一样，但我不能，我家里就是卖卤菜的，没办法。

　　门口放着瓶子，陈途就站在瓶子旁边。

　　他那样平静地看着我，脊背端直，像压不垮的铁石。

　　我不知该说什么，慌乱之下，问他，我妈今晚做羊血豆腐下面条，你喜欢吃吗？

　　我脑子里除了吃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陈途太瘦，他整个人，像被夏风给吹鼓胀了，衣服鼓胀，里头藏着少年薄薄的肌肤、轻轻的骨架，我都要看见他血管的颜色了。

　　少年的血，是怎样瘦瘦地流动着。

　　为这个，我眼睛疼得厉害。

　　我们之间有过无数次短暂的眼神相碰，无数次简短的招呼，在我们做邻居的这些年岁里，从未深入，我依旧是他平平无奇的校友，如果特殊，那就是我在夏天里第一次主动请他去我家吃一次饱饭，而不再是当妈妈的小跑腿。

　　我人生中最渴望发财的年纪，就是我的中学时代。

　　陈爷爷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依旧捡瓶子，并且越来越厚脸皮，可以从容地去翻垃圾桶。没人阻止我，陈途一个字都没说。

　　这好像成了我们新的心照不宣，默契非常，当然，这应该又只是我的自以为是。

　　日子继续一页一页地翻过。

　　关于陈途早恋的传闻，甚嚣尘上。

　　他的确和吴思尔走很近，我见过，两人在食堂里吃饭坐一起，陈途看到了我，我连忙避开，可吴思尔也看到了我，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虽然我们压根不认识。

　　吴思尔真漂亮，眼睛那么大，睫毛那么长。

　　她说，唐襄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哎？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糟糕，一定是我跟人打架出了名！

　　我慌忙拒绝，匆匆离开。

　　最后一次跟陈途产生明确交集，是一个早晨，很冷，有雾。

　　我因为拉肚子，早自习刚坐进教室，又不得不跑下来。学校寂静，我双腿虚软地从厕所出来时，眼睛依旧好用。

　　大雾弥漫，我认出了雾中的身影，尽管，他以略显怪异的姿势往前走着。

　　地上有血，这是我跟着陈途走了两三米后就发现的问题，血一滴，又一滴地落下，从陈途裤子上渗出的。

　　可他不知道。

　　我想尖叫，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却失声，几乎是踉跄地跑到他跟前，乱比划了一阵。

　　陈途眉头锁着，他眼睛可真黑，泡在雾里，像打翻的墨汁溅了一地。

　　我结巴了，说，陈途你好像淌血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他扭头看看，又摸了摸裤子。

　　别跟人说，陈途嘴唇颤了颤，但气息很稳，唐襄，你能帮我买点碘伏和棉签吗？我给你钱。

　　我摇摇头，没出息地快哭了：我不要钱，我这就去买给你。

　　陈途竟然对我笑了笑，一点都不勉强，他微笑时，总是很明亮。

　　我在男生寝室楼前等你，好吧？

　　他的声音在雾里，人也在雾里。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起来的，就那么跑起来了，跑得飞快，明明，我刚拉空了肚子双脚无力，像只快瘫痪的鸡。

　　男生寝室楼下，只有个陈途，大家都在上早读，雾气蒙蒙，我的头发都被打湿了。

　　可我手在抖，差点没把碘伏摔了，陈途把东西接过去，他又冲我笑，淡淡的：

　　唐襄，我从图书馆借了金庸的书，很精彩，我跟唐叔叔一样，也最喜欢郭襄了。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陈途跟我爸一个喜好，他们都喜欢郭襄，可我不喜欢看武侠小说，我不知道郭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我决定高考后一定去看看金庸，好知道郭襄是什么人，怎么人人都喜欢郭襄呢？

　　我有点木讷地看看他，他忽然又说，以后别再捡瓶子了。

　　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无措地绞在了一起，假装潇洒：没关系，反正我走路上也没事，顺手捡的。

　　陈途脸色很苍白，虽然带笑，笑也是带着一股苍白的味道。

　　我想起高三百日誓师大会上，他站台上，沉稳又平和的样子，好像个成年人。

　　你……

　　我终于忍不住想问他怎么受伤了，下一秒，他就打断了我：去上早自习吧，耽误你时间了。

　　那你……

　　我没事。

　　这是陈途的风格，他总是很从容很镇定，完全不像背后毫无依靠的少年人。

　　可他身后，真的空无一人。

　　我更想哭了。

　　抱歉的是我还是找不出什么话，只能说，我妈说让我周末回去给我炖排骨，你回家吗？

　　陈途不知什么时候收起的笑意，他变得平静，格外得平静，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这种眼神，我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好像，被这么看着，一生都过完了。

　　他的眼神，温柔又苍凉。

　　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他看着我，好像隔了几十年，我们鬓已覆霜又重逢，如此沉默。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奇怪感觉，拘谨地捏了捏手指。

　　去上自习吧。

　　陈途轻轻说，我身上没零钱回来再给你。

　　我不要。

　　真奇怪，说出这三个字，我就哽咽了，不过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把头扭一边，好似在随便探看四周：

　　那，那我去上自习了，你注意休息。

　　好，谢谢你唐襄。

　　他对我说了六个字，就六个字，却犹如千军万马从我心头跑了过去。

　　这是我跟陈途最后一次正式交流，因为，陈爷爷刚熬到桃花开，回光返照，紧跟去世了，陈途扶灵回了老家。

　　对门紧闭，料峭春寒中，爸爸把那副对联取了下来，是完整的，春日天空澄明似洗，燕子方归，绿草初兴，陈爷爷去了，楼前不知名的粗树依旧如盖，我抱着妈大哭了一场。

　　我没跟她说，我心里还想着陈途，挂念他，他亲人没了要到哪里去呢？我一想到他以后伶仃一人，简直希望这世上再无“以后”这回事。

　　可这不成，我想见他。没了以后，我又上哪里找陈途。

　　陈途具体哪天回的学校，我不知道。

　　只听说他回来了，彼时二模考试在即，我心想，等考完试我一定要找一找他。

　　再后来，四月的清明前一天，我明明看见他走出了校园，在微醺的黎明，可是，我却等到他死了的消息。

　　陈途，陈途，此去山高水长，盼君珍重。

　　为什么是这样？

　　你要说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我不甘心，可梦又不成灯偏尽，我留此间十年整日徘徊。陈途不是自杀这件事，俨然一梦魇，我不信。

　　你说一个收破烂都坦坦荡荡的男孩子，一直考第一名，一直都那么坚定从容的男孩子，会选择杀死自己，我是不信的。

　　这么些年，我始终没去找金庸的书去看，因为陈途不在了，我对郭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了无兴趣。要是再有人问你是哪个xiang，我会告诉他，襄阳的襄。然而，这些也不重要。

　　我做了警察，曾回母校及相关部门问及此事，答案永远不变。妈说人魔怔了，魔怔的意思，大约就是说一个人犯傻。不过，我妈很快转头照顾妹妹去了，对了，陈途离开的第三年，我爸妈又给我生了个妹妹，

　　那时，他们都已经是标准的中年人，我妈怀孕不易，吃了许多苦头，还好还好，妹妹给大家带来了新的欢乐，我真感激妹妹。

　　可我呢，我想，人这一辈子，总要犯一次傻的。

　　直到我再一次回母校，他们说，图书馆要翻新，里头一批书得处理，有人要吗？

　　我忽然就记起了郭襄，陈途说过，他在图书馆读了金庸的书。

　　最终，我还是去了图书馆，盘腿而坐，随手翻阅，入目一行字，仔细看来，竟字字如刀：

　　“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我怔忡良久，慢慢抬首，这些文字前无来路，去无归途，就这么单枪匹马闯进眼中，夕阳斜着射落了一地金黄，这余晖，同十年前的并无区别，可是，那个端直清贫的好少年，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匍匐于纸面，泪透如刀旧字，陈途陈途，是你在冥冥之中指引什么吗？只此一行，我就知道前尘后续都不必再阅。

　　“那位同学，今天周五闭馆早，走了走了，你不上晚自习吗？”

　　有人喊我，图书馆的阿姨一如从前，她三十岁的模样，烫着短短的卷发……她把我认成了高中生。

　　我缓缓起身，还书的手伸出，校服衣袖清晰出现在眼底，我惊讶地看过去，再抬头，四周如故，全是中学时代模样。

　　余晖十年，十年余晖。

　　我一口气跑到窗前，往下探看，芸芸众生潮水般来去，那么多和我校服一样的同学。

　　那里面一定有陈途，我扭身飞奔，大声问阿姨今夕何夕，日月轮转，时间的河奋力倒退，我知道自己回来了。

　　陈途陈途，此一程千山万水，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