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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番外 江无缺 完 ...

  •   小鱼儿认为若然恨一人,便就是手起刀落干净痛快,人死如灯灭,哪怕十冤九仇,到死那刻便也该熄灯完结。

      神武宫内,江玉郎差之少许便能自逆经脉,内息走岔命丧旦夕。然而江无缺非冒丧神诀反噬之危,与那神志不清之人辩一条于事无补的事实。

      江玉郎被事实逼至崩溃,一脚踏空。

      江无缺岩浆之口救人,一个不好便要随其殉葬。

      那人内息大乱,江无缺提聚一身内力为其洗经伐脉,待将人救回,却又挫其筋骨,断其手脚,散尽其功,独留一息不死。

      江玉郎烧伤之重,是小鱼儿为其上药。小鱼儿见其痴痴癫癫,狂惑自残,便愈发觉得自己曾一心杀之报仇的想法是何其温柔,又是何其慈悲。

      奈何江无缺非要他活。“烦劳小鱼儿护他一世——”不待小鱼儿反驳,更将那反驳一言堵回:

      “你有何恨,我替他还你交代。”

      听来,那气量是何等广博,以德报怨,那孙盈余死前执着相护,江无缺又替其执行得何等坚定。

      然而,小鱼儿是由骨子里泛起的寒意,江无缺对之江玉郎所为,换之江玉郎,恐怕再恨再毒,至多不过如此。

      活着不及去死,清醒不及大梦。好在江无缺只将其救回,妥当慎重地交之于小鱼儿,却不曾多投去一眼,更未曾试着将那人由颠倒迷障中唤醒。

      江无缺或许只是来不及,因他很快便给了全天下一个交代。

      以命相抵,换之旁人怕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但并非江无缺命有多重,是那人死时也不曾将死视之何惜。

      出手太狠,毫无余地,若有少顷犹豫,别人都可驳回那交代,不认那所谓的子债父偿,不屑他一条性命。

      可他死了,昔日移花宫少主,翻遍红尘,再找不出一人有他风华,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堆砌出那么个如虚如假伸手不及的人物。

      可又有几人真正了解,除了那父子夺妻的丑闻,旁人眼中,他至死还是悠然姿态,浮光一世,既无张狂,更无溃却。知他表里不一者,不是死了,便是疯子,或如同小鱼儿这般,有苦莫白。

      小鱼儿容不得他死,那稀世奇珍丧神诀,也不会任江无缺穿心自绝,躯体化腐。

      苏樱,万春流,便是费毕生所学,也要救他一命。然而却是他自己,长眠不醒。

      桃花村那日鸡鸣狗吠,山神庙里的疯子一夕不见,小鱼儿忽生直觉,那直觉从未如此强烈,或者江无缺将醒,或者指日可待。

      小鱼儿预感不假,孙盈余出现,江无缺不久便有醒兆。

      又不久,大梦终结。

      桃花村里,花如蓬絮,十里红云,那人披衣默对,小鱼儿实知其衣下,早已骨瘦嶙峋。

      “孙……”江无缺微顿,换去指代,“那人若至安庆,有劳小鱼儿为其指引,送她前来仙云栈。”

      “你就这般肯定她尚在人世?”小鱼儿提醒。

      “总该一试。”江无缺语态如常。

      “既是要试,既也已劳师动众摆下酒宴,为何不等在安庆,反倒要回仙云栈?”

      江无缺眸光净澈,遥对花海,目中露红烟紫,却独显了他肤如白璧,净无血色,“我无十足把握。”

      小鱼儿知他所言不差,孙盈余一心追随江玉郎,若是未死,江无缺沉睡她不露面,如今醒来她更必一去无回。

      但除去大张旗鼓宣扬自己苏醒,江无缺已无更好方法令其现身。安庆大设群宴至少有一好处,孙盈余可自作聪明混迹于众,即便远观一眼,她至少还会前来。

      怕就怕她不来,还怕她绝无可能再弃江玉郎不顾。

      小鱼儿认同江无缺所思深远,但这与他方才所问并无关系。江无缺为何不于安庆露面?小鱼儿侧目,细细望住那眉目如旧的孪生兄弟,颜无更改,眉宇凛然,凛然之外却无太多其他,自醒来后,便是同副神情,千篇一律。

      江无缺似有所感,微移视线回了小鱼儿一瞥。那一瞥之中并无淡漠之外其他颜色,虽然这也不足小鱼儿忧患。江无缺历过生死,尝过绝望,对小鱼儿有怨,真正哀莫大于心死之际便连情绪都难求他一表,这实在非小鱼儿纠结所在。

      小鱼儿真正忧患、真正纠结,是这人无论从何角度试探,都已确认无疑,早将孙盈余忘得一干二净!又哪有可能再有什么绝望伤恸的理由?

      当然,江无缺无需任何难度就可得知那样一人存在,但他还是不记得,经历、情绪,并非得知便能继承。但如若假装,小鱼儿看不出那假装的必要,江无缺也无任何将之放下的表现,他无谓假装。

      安庆开宴,孙盈余如期而至,小鱼儿依计将人劝上仙云栈。“——对了。”江无缺于那日的绯色桃株下回头,满肩争妍,白衣至素,那眉间冷峻几乎让小鱼儿分不清其人是谁。开口时,声调平和,却又毋庸置疑,“我只愿见她一人,请小鱼儿代为安排。”

      小鱼儿根本无需安排,便可与一心想见江无缺的孙盈余一拍即合。但小鱼儿又忍不住多番暗示,江无缺已大为不同,你此一前去,不知喜忧。

      孙盈余虽不在乎,小鱼儿却压不下隐虑。那翘首以盼再见一面的孙盈余,终归要的,不过一面,江无缺不与其安庆相见,或者,他要的,并不是那一面。

      ……

      孙盈余登上仙云栈,视界豁然开朗,心中却远未明朗。

      她素不喜寒风灌体,虽然那一日雪照云光中的江无缺,背身崖岸,宽袂浮振,一背乌发扬动,远远观来,便是可长至亘古的姿仪。

      孙盈余拢衣,近了那画天境界的人物,匆匆一瞥,亦望了眼那人正看的景致,千亩云海,巍峨群峰,覆雪苍茫。

      这样一番景象,值得常驻,却不值永驻。

      孙盈余总觉得江无缺如此爱这刺骨冷冽的雪山,是因其苦难,刀刮的疾风,诛心的严寒,一旦将人心吹透至某个地步,便可迎来抵御万钧的麻木,那麻木几可引人成瘾。

      愈近崖岸,其风愈烈,倒不至于是为了这独此一家的胜景。

      孙盈余伸手唤人,兼且问了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你这样站着不冷么?”

      江无缺回过头来,其时神情疏陌,甚至望住孙盈余的第一眼,都有着与这寒天雪地别无二致的冰凉。

      孙盈余被那目光望得心寒,问:“你认得我么?小鱼儿叫我来见你。”

      江无缺眸光略凝,至此仍未开口。

      孙盈余整颗心下沉,任事前千百揣测,她未想过再见真如此现实,他将她看做陌路。

      不,也没了那面对陌路人的温和从容,竟叫小鱼儿说中,好似雪山中一块冻结已久的冰石。

      虽然,这感悟,第二日眼巴巴望住赏雪的江无缺侧颜时,被孙盈余自己全然推翻了。

      那面孔几乎就是完美的,虽已极瘦,却越历风雪,越见了眼底眉梢的积淀,越是有那股傲霜斗雪的风骨,越是叫孙盈余心折。

      孙盈余是抱着大限将至的心态而来,如此决定,已悖了她对殿主的誓约,已有些人之将死肆无忌惮的意味。

      自然也敢在心中肆无忌惮盛赞自己钟爱,虽然那人颜容她早已看旧,亦再无惊世绝艳的激越。

      唯一不同的或就是态度,对她再看不上几眼的江无缺,常日漠然得就好似谪仙高远,一人沐雪,周身都有股生人莫近的冷冽。

      孙盈余并未在头一日相见与其搭上话,心中虽也催促自己见过即可、于愿已足,但到底相见无言,那人深深望向她的几眼,她连释然一笑也挤不出,冰冷冷地默对,她不甘愿。

      所以多留一日。

      这第二日,她与之并肩,又侧转了身,专注于看他。

      江无缺被若有所思的目光盯了整日,才想要开口,哪怕前日孙盈余新来,对他言明是受小鱼儿之托,他也不过略一颔首,姓名都无意去讨。

      所以若小鱼儿所言为真,江无缺真将她忘记,孙盈余理所当然以为,他该也彻头彻尾地不知有孙盈余此人。

      “小鱼儿要你前来,所为何事?”江无缺问,吐字轻而低缓,却无往日那股暖意。

      孙盈余一直在想江无缺莫不是嗓子坏了,不然为何两日也不开口。而对方这便说了,孙盈余却又愣了,那当是极为寻常的随口一问,便是问了出来,孙盈余也不觉自己受何重视,那答案于江无缺或也无关紧要。

      “我是大夫——”孙盈余未做思索便本能地据实相告,说自己是被小鱼儿找来瞧他的症。可又一想江无缺身康体健,风雪里站上一日尚不觉冷,她看的什么症,无非就是健忘。可孙盈余不想让其意识到那记忆的错漏,她又不需他记得,匆匆而来,连过客都不想做。

      何故多言其他,引人猜疑?

      是以顿住了下半句,江无缺等了少顷,原是望雪的眸光侧转回来,去望向没了言语的孙盈余。

      孙盈余看得出那人眼中冷淡之余的陌生,小鱼儿道其待人处事皆已不同,孙盈余承认,那便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我……小鱼儿怕你山中清寂,要我来瞧瞧你有何需要。”孙盈余终是道。

      江无缺听她一字字说罢,神情不变,仍是略微点头,转身要走。

      孙盈余见他面色上绝无任何的更改,可就在掉头的那一瞬,她直觉对方生出了些许不悦。

      那雪地上一步步端然的身影,乍看下有种万物和谐的肃杀,孤清独行,他不需人并肩,亦不需陪伴,日日如此,直至超脱物外直至年华终去,孙盈余却舍不得。

      “我姓孙,还未对你说,我叫孙盈余。”她于他身后高声。

      那人似并未听见,仍旧前行。“我是来——”孙盈余犹豫二三,见那人终是不停,情急下道,“我是小鱼儿找来伺候你的!”

      江无缺业已走远,雪上徒留一排足印,孙盈余勾唇浅笑,口有些苦,心中却是弃理智于不顾的舒坦。

      她知此般不对,江无缺忘了也好,反正她命不长久。

      可她素来任性妄为,自私到从不为任何人的得失稍作隐忍,何况她又命不长久。

      今日的昆仑雪峰她不该来,但她还是来了。江无缺不需她这般招惹,可她还是仗着那人的遗忘,以为自己短短停留再抽身而去,于对方不会构成任何影响。

      不过是陪他一阵,他又不知前事,她辞别或是辞世,他就当少了个上门招事的路人。

      所以她很释然,仍旧决定多留数日。

      ……

      来日赶早,孙盈余烧了水,啃过冷硬堪比铁石的干粮,面对储备全无的厨房,她既清楚记得自己昨日扬言的“伺候”,又全无心思去置办任何生炉开火的物件。

      江无缺不缺口粮,一日只食一餐,久冻不坏的干粮足够二人吃到来月。孙盈余只会照顾人,不会伺候人,她往日衣食无忧全赖着江无缺,想不到有一日江无缺连对自己都如此苛寡,对孙盈余更不可能比照当初。

      但这并未令孙盈余有稍许黯然,反而觉得新鲜,好似就这般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两人没什么难以苟同的立场,就这般重新结识。

      江无缺一早去祭了坟,人便在坟旁的崖岸上立住不动。

      孙盈余走过去,干咳一声,意外于对方听后的反应,竟朝她回头,道了声“你好”。

      孙盈余抓紧时机,仍旧补昨日的后话,“你还记得么,我叫孙盈余。”

      江无缺点头,眼中清可见底,若真有一丝一毫的牵动,孙盈余当可见到,但她见不到。

      她缠着这人说了好大一会儿话,什么雪山空寥温饱不易;那江无缺家中无故塌顶的房屋,不知是否得空可稍作修缮;又听闻他使得一手好剑,心血来潮怎地也不雪中舞剑自娱自乐……江无缺静静听来,一一地未做回应。

      孙盈余不知他听进了多少,但他偶有侧目,也算是认真地看过她几回。

      那再过几日,她便敢围着他转,边转边问:“你为何总也不说话,可是我话太多,抢了你的词?”

      江无缺有时无法,只言片语也会回了她,她便愈发起劲,“你再说一次,方才风大我听不清。”或是“你再多说几字,那说法太过艰深我听不明。”

      然而也就仅限于此,江无缺少言,更不会笑,任凭孙盈余如何闹腾他也不惊,亦无怒。

      孙盈余磨折了毅力,索性不拿对方那冷若冰霜当一回事,有日自发熟稔道:“你我虽相识不久,却总算交浅言深,可容我去了你的姓氏,今日起唤你一声无缺如何?”

      “随意。”江无缺隔了片刻,答她。

      “……”孙盈余被他这态度堵得难受,终究也没能如言照做。

      隔日她仍唤他江无缺,江无缺听后确有迟疑,回头望她,却到底没问一字。

      他若问,她便道:“你先喊声‘盈余’来听听。”

      可惜,他从未以任何称呼唤过她,也对,他几乎无话与她攀谈。

      “你好奇怪。”她那日问,“你可还是人,可还会笑,可会哭,可会感动可有难受,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感觉?”

      江无缺因衣袖被孙盈余扯住,一时半刻也避不开,竟就破天荒驻足下来,面对面与这人相视良久,答她:“我有。”

      孙盈余只觉整颗心都被人揪住,问:“在哪?”

      江无缺能感受到对方视线于自己面上的逡巡,很执着,仿若实质,可他终究推脱她的手,什么也没答。

      孙盈望住其背影:“我要走了,你可有些感受?”

      江无缺脚下落定,另一步很快又迈出。

      孙盈余追至他门前,“若我快死了呢,死前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鬼日子,你过得可舒心,你这样下去就不会发疯?!”

      江无缺关门的手一滞,问:“你说什么?”

      “不会发疯?”

      “上一句。”

      “不舒心?”

      江无缺忽然将人带往房中,咚地声,人便按在了关阖的门后。

      “做什么?”孙盈余慌张。

      江无缺一把扯过她的手,孙盈余握拳微微地颤,她怕对方把脉,怕心中最深的隐忧终会被其下一步的举动完全证实。

      江无缺若真忘了她,若真如这几日来的全不在意,她随口一句要死,没凭没据,他紧张什么?

      孙盈余再悔恨不过这句随口,她又何必试探,江无缺是真是假又如何,她求的该是他完全放下。

      但又全不希望他是以这种方式放下。

      孙盈余面上的失色,终令江无缺未多做其他,只制其双手将她按在门板上,未察觉以前,二人已贴得极近。

      “你怕么?”江无缺声线比日下将融的积雪还冷,孙盈余低眼,克制着喘息。

      江无缺能感知对方极力掩饰的轻颤,稍一松手,那手腕便从他手中抽脱,他并未稍让,立在近处,望定孙盈余的脸。

      “我让你害怕么?”

      孙盈余惊诧,江无缺一步退开,眼中便是孙盈余茫然失措的定格。

      “你留下罢。”他道,“我确有感觉……这几日,也还算舒心。”

      孙盈余彻底怔愣,她上一刻还厌弃自己不放手,赖着江无缺是想赖到死么,万一江无缺什么也没忘,她是想缠死他么?

      可这一刹那江无缺的反应,又似乎、好像……根本也不知她所惧何事。

      还是走罢,孙盈余想,便举起了双手,挡在二人之间,好似江无缺随时会对她如何一般,满是戒备。

      “我其实只帮小鱼儿跑一趟腿,至于这几日胡闹,纯碎是因景仰江大侠已久,江大侠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江无缺倒再不露任何声色,只问:“你还要走?”

      孙盈余陪笑,她恨死了接下来脱口的“明日便走”,她应该当即走,因为是夜,昆仑山雪崩,仙云栈通往山下的唯二路径,被各种难以逾越的路障死死封住。

      孙盈余灰头土脸返归,江无缺问:“你原本上山,是为伺候我而来?”

      等这句话问完,等孙盈余意识到,她已提着新烧的滚水,去往江无缺房中为对方准备沐浴事宜。

      这是如何发生的转变——孙盈余不得不感叹自己体力日衰,连心思都极不灵光起来。

      待孙盈余试好水温,回头见江无缺新备了两把长剑摆在案头,此刻正欲去拿其中之一。

      “明日我教你一套剑诀。”江无缺取了剑检视,同时开口,未曾理会孙盈余扭做一团的脸色。

      待那剑诀真正开始试练,孙盈余只觉一片瑰丽明媚的昆仑至境都变作了昏天暗地。

      “我不是习武的材料啊。”孙盈余抱怨,虽然十试十错,江无缺也未嫌她悟性太差。

      “我不练!”她最后丢了剑,赖在地上。

      江无缺很直接,“不练便走。”

      她能往哪走啊,于是谄媚:“能不能换点别的,我看你练啊。”

      江无缺走近将人提起,沉默寡言一如早前,却到底掌了她的手,于她身后,二人并靠使出同一套剑诀。

      扬花激雪,便是蓄势绵长之剑。

      “这剑法叫什么?”孙盈余问。

      “拂花飘柳。”

      “从未见你使过。”

      “你见过其他?”

      孙盈余当即缄默。

      停住后,江无缺总结:“你内力有暇,剑才不稳。今日起我为你梳理真元,温养经脉。”

      那时她便该知道,江无缺真正想做是什么,借学一套剑法,真元梳理至她死那日。

      她其实已渐渐发觉,江无缺所谓忘记或只是为她做的一场大戏,是为成就她私心所造的全部借口。

      他可以忍,可以演,只要她觉得理所当然。她想留在他身侧,又觉那样不该,他便为她将不该变作应该。

      雪崩,剑诀,她不敢求取,他改作强加。

      直至半月过后,孙盈余衰态不增反减,江无缺精纯内力却不进则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经脉是如何得被人温养。

      这是一种互补,当孙盈余怀着一分希望去向那人求证,那人面无表情,却到底被她逼出实言:

      “你死那日,亦是我油尽灯枯之时。”

      “你傻啊!”孙盈余叫骂,一掌挥出去,江无缺未躲,那掌力拍在他胸口,他神色漠然地望回孙盈余。

      “盈余。”

      孙盈余把头抵上了他胸前,“你知我是活不成才敢来见你,你知我若能活下去根本就不会前来,为何救我,我对你尚且无情。”

      江无缺缓缓问:“若你的命是我的,是否已由不得你?”

      他又将孙盈余的脸捧起,孙盈余鼻涕邋遢,要躲,却听这人道:

      “让我看看罢。”

      她才抬头,泪眼朦胧中江无缺疏冷依旧,演得多么好,她想,当真巨细无遗无一分破绽。“你还是江无缺罢?”她问。

      那脱口而出之言,终令另一人眸光略微一颤。

      “是。”他答。

      ……

      月余,孙盈余自头顶惊见一丝白发,便拿此事去与江无缺说道。

      江无缺对她已敞开了纵容,虽然明面上始终也绕不开冷冷清清,好似孙盈余不去刻意撩拨,他便不会迈出那一步,去制造二人间须臾的交集。

      但自欺欺人嘛,孙盈余自觉配合。

      她这日捧了自己的白发坐到江无缺面前,江无缺侧首调亮了桌边的油灯,问她:“是何物?”

      “白发。”

      那微微侧转去望她掌心的眸光凝住。

      “习武之人当不该有此早衰之兆。”孙盈余道。

      “人与人各不相同。”

      “江无缺——”孙盈余叹了口气,却也转了说辞,“你知我当初第一次见殿主白发是何感受,我觉得很合衬。他因那事曾对我恨之入骨,而我虽然内疚,却又觉得他即便白了头也未见得多么难看,所以头发嘛,衬得起人便好,又何必那么当真。”

      “……”

      “可我今日只是见了这一根,”孙盈余握住掌心纤细苍白的发丝,“就这一根我都受不了。”

      她本意并非想追思殿主,不过是想拿那人刺一刺这人。平白无故地,她已经想不到何事能令江无缺失态。

      然而对方仍旧稳稳地坐于她面前,全无反应地望住她的手。

      孙盈余苦笑,“先是早衰再是血竭,江无缺你该比谁都懂,现在你所做的不是救我,是在害你自己。你要以命续命,可其实你阻止不了任何事,或者我该死在明日,你却不过将它推迟到后日,有区别么?”

      江无缺伸手攥住她的握拳,“既是明日同后日,又如何说没有区别?”话间冷静,亦透着寒意。

      “我想你是太过自信了,如果还能活着,我是不会来见你的。是不是非要我留下来,你才会帮我续命,可如果我要回去殿主身边呢,你也陪我,直至自己油尽灯枯?”

      孙盈余觉得自己又在重复以往尖酸刻薄的老路,此话太过伤人,哪怕江无缺只是动也不动地静静望她,她仍觉那语锋早可锐利无比地割裂对方全部伪装。

      见劝不动,孙盈余起身想走,面前景象一晃,江无缺衣袂拂过,已将她死死按在了红木坚实的桌案。

      孙盈余全无反抗余地,双腿半屈,后背紧紧贴覆于寒日冰凉的实木,“你——”

      江无缺也不待她说话,便蓦地靠近。孙盈余当他用强,关键一刻硬生生别开了头。

      那人一手按她,一手端正她的脸,“你不会死,亦不会离开。”话落便以两指探入她眼眶,取出那当中晶石所镶的眼珠。

      墨色的晶石是孙盈余千挑万选的义眼,不似活人眼瞳易腐勤坏,也不必四处搜刮尸体剜眼。

      这时被江无缺夺了去——“你做什么?”孙盈余问。

      江无缺将那温热的珠子握在手中,便松了压制的力道。

      孙盈余又问:“你拿它做什么?”

      “是时候结束了。”

      “你……?”

      “若所有人都知孙盈余已不在人世,除了我,你还有谁可见?”

      “江无缺,你要拿它去告诉其他人我死了?”

      “我明日便会将你的骨灰送下昆仑,你于此练剑,不可荒废。”

      孙盈余静了半晌,心中虽也有波涛迭起,却到底打消了将此人劝服的念头:“……我明白了。”

      “去罢。”

      ……

      孙盈余推门而去,江无缺默立片刻,这才走至床前宽衣。

      衣带拉脱,里衣敞开,露出胸膛。

      那胸膛上有一片极深极密的刻字,同一名姓,深及肌理。

      神武宫烧伤,苏樱凭妙手回春祛除他身上种种痕迹,唯有被一剑刺穿的心口肉动不得,索性留了他一身的疯狂已极。

      这般的身体,脱去遮掩,露出实相,只怕任何人见了都会将他当作疯子。

      江无缺自是不愿被孙盈余见到。

      他乍见这样的自己,尚且生出过一霎万寂的恐惧,虽然受丧神诀影响,他已难起情绪。

      孙盈余问他可会笑,可会哭,可会伤心可会喜悦,那感觉相当遥远,江无缺不知自己怎样说出“我有”的回答,就连那当下的感觉亦是奇异。

      正如他早已不知孙盈余是谁,单单只觉得那个将身体当作留记的自己太过绝望、甚至可悲,便借小鱼儿之手去寻孙盈余。

      或者,那便是他全然改变以前最难放下的执念。

      小鱼儿口中,江无缺探知许多有关孙盈余的往事,无需他主动提问,小鱼儿也会前来问他。

      那心口上的刻记太昭然若揭,糊弄不了其他人,亦糊弄不了他自己。

      江无缺从清醒过后就再也不识喜怒哀乐之间的差异,若是连最后一丝可能不甘的欲求也被他放过,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孙盈余不愿见他,不愿出现,这些他早已自小鱼儿闪烁的言辞中获知。江无缺不知的,是自己又是否舍得去强迫于她,她不甘愿,他作为江无缺,又是否忍心强人所难?

      可惜作为江无缺,任凭他千般猜想,仍然只能得出初见时相对无言的唯一结论。

      他既然不知如何开口,便不开口;不知如何去做,便什么也不做。孙盈余站于他身后,他有一瞬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否是她,或是小鱼儿随处找来打发他的替代。

      真正见了对方,真正补全心中对于此人的全部猜想,江无缺想,原来自己真的已无感觉。

      若是那曾经执拗着不愿迎接遗忘的自己,留下了印记,却发现终究已看不明白因何不舍,怕是会痛心疾首吧。

      舒心……如何不舒心,他心中早已干干净净无所牵绊,孙盈余又哪里会知她被强留的意义,唯有看着她,他才觉日月更迭,才觉得出这世间的物换星移。

      他对她道:让我看看罢,这个令我不愿独活、亦不愿赴死之人,究竟是如何模样。

      他自她来,才终于有了那可看之人,有了可思之事,虽然辨不明感受,他仍然坚信,自己是不愿将其放开。

      “我为你留住她了。”江无缺道,一时数不清身前密布的刻字。

      ……

      半年后。

      孙盈余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误判,“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围炉取暖,江无缺伸手抚她长发,“知与不知,你高兴便好。”

      “我不高兴,好似小丑。”

      “这是怪我么?”

      “那倒没有。”

      “那么怕我么?”

      孙盈余奇异,“为何要怕?”

      江无缺低了眼,“我非是他。”

      “你可还记得自己叫江无缺?”

      “自然。”

      “可记得打出生起于移花宫里所见的一草一木?”

      “泰半。”

      “记得与小鱼儿决战,记得怜星被邀月冰封,记得仇皇殿被江玉郎所囚,记得身为傀儡唯命是从,记得祁族一家终聚,记得域穴铁心兰惨死,记得最后一刻父代子过断剑自裁?”

      “……”

      “如果这些都记得,那么除了面子上严肃生冷些,你仍旧是你。”

      江无缺眸光略敛,低应了声:“嗯。”

      孙盈余又道:“你应该早来问我这些,我会告诉你,你之所以不同不是因为忘记什么,是那该死的丧神诀,练得人欲求尽丧。”

      “……”

      “不过你为何要练,早在死里逃生那时你便有一次彻底放弃的机会,但你仍旧选择重拾,是因为要帮我续命?”

      “嗯……”

      “如此选择,不也是一种执念难断,你又敢说自己哪里变了?往日的你,哪怕在笑也未见得真有笑意,如今才好,面罩寒霜,不必对谁都释以善意,我当可放心。”

      江无缺提醒:“我每日所见唯你而已。”

      “岂不更好?难道你还想见谁?”

      江无缺张手将其揽入怀中,孙盈余便笑,“我以前问过你的,若我来日死了,你可会与人跑了,可会另娶他人,可会将我忘记……想不到你一样都没违背,竟然全都守住了。”

      江无缺迟疑,“这样算么?”

      “怎么不算,以资鼓励,我可依你一事。”

      “唤我无缺。”

      “无缺。”

      “当真好听。”他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番外 江无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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