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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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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静谧,透过窗子,在室内安详倾泻。朦胧中,听到雀儿啁啾,步履杂沓,人声扰攘。
这忙碌有市井气的清晨,没的把人空荡荡的心填满。
右手的一阵麻木和钝痛使阿风张开眼睛。
他蹙蹙眉,看见满室的柔光。他努力追忆昨夜跌宕的经历,试图搞清楚自己的处境。这时候,在满目柔光中,他渐渐,有点儿吃力地认出那个,伏在自己床边,枕着自己右手熟睡着的少女。
原来这是麻木和钝痛的来源。
剥除麻木和钝痛,他才一点点,体味到手背上传来那少女肌肤的,温暖,细腻和柔软。
他,先是,胸口一荡。
好像整张身体过了一道电。
继而,他本能地避,整个人都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溃退和紧缩,好像压住自己的不是那粉妆玉琢,秀色可餐的女孩子,而是一只能把他生吞活剥的野兽。
生吞活剥。这确实。
他疑心,自己死掉了。
这里或是法租界里那些教会常宣传的——主的天堂。
但他一身血债,照说,怎么也该下地狱。
他的脸上一阵阵烧,又一阵阵惨白。他有点儿希望她醒来,结束这使他心惊肉跳的触碰,又,罪恶地,不愿她醒来,想要延续这使他心惊肉跳的触碰。
他咬了咬唇,紧张到,脑子卡住了,不会转。他单是,可耻地,吞了吞口水,青涩地咬了咬唇。
这时候,他不是染满鲜血,心如铁石的杀手,
他单是一个,情窦初开,偷偷凝望心上人的,十七岁少年。
明小姐,总是和光芒最配。
她伏着他手,脸贴在他的掌心和那条伤口上,恬静地睡着。
晨光熹微,给她的轮廓织了一抹柔软的金边儿。她的斜马尾一向那般伶俐俏皮,此时乖巧柔顺贴在她脸侧,厚厚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挤挤挨挨。她的脸白莹莹的,好像反射阳光的精美瓷器。那脸蛋儿上的肉因为挤压,微微地嘟着。这就使她褪去了平日里一向闺秀的端庄温婉,流露一种难得的,小女孩儿的甜软娇气。她的眼皮儿阖着,浓密弯卷的睫毛低垂,在脸庞上投下一点淡淡的阴影。
他大概只是情不自禁。
他的唇边露出一个痴痴傻傻的笑容。
他伸开未被压住的右手的拇指,轻轻地,小心地,抚了抚她的脸。即使这样轻柔的触碰,也使她在睡眠中轻轻动动。
他觉得她静时很像一只蜜桃。
动时又很像一只小猫儿。
他却从不敢有觊觎之心。
这时候,一阵轻捷沉稳的脚步声,门“吱”的一开——阿风赶紧闭上眼——只有装睡了。
这是海九走进来。他惊醒了明镜。这少女坐起来,揉揉眼。背上披着的那件外衣就掉下来。
她把外衣捡起,看看床脚空空的椅子:【咦,景珊呢?】
【景珊早回去睡了。】海九说。
【真是的。】明镜咬咬唇,努努嘴,心想:【这臭丫头,到底把我丢下了。】
【陪了一宵啊?】海九看看躺在床上的伤者:【还没醒?】
【嗯……没……景珊说他失血太多了,得养养。】明镜站起来,有点结巴,叫海九那一句【陪了一宵啊】说得脸上一阵红红白白。
【得了。】海九一掐腰:【你回吧,楼少爷外头等着接你呢。】
【阿楼?】明镜蹙蹙眉:【他怎么来了?】
【惦着他姐啊。】海九说着,把外衣,小提包儿一股脑挂在明镜脖子上,提溜着她,给她往外推:【回吧,阿镜。这儿有人照管他。】
他三两句给明大小姐打发了。
明镜站在门外,有点儿负气——九爷总这般粗鲁的。她把身上乱挂的提包儿、外衣拿下来。心有挂牵,面有不舍。这时候,有人扯了她一下。她抬起头,明楼站在她眼前:【还不回家啊,姐?真不叫人省心。】
【教训起我来了?臭小子?】明镜挥着提包去打他:【昨晚不是现打的电话说我留宿在景珊家了?】
【得了吧,大小姐——您那两句说辞也就哄哄爹。】明楼站住,一张稚嫩的小脸儿满是严肃:【我昨晚心里擂鼓似的发慌。】他掐住姐姐的肩,正正看她:【你昨晚没出什么事吧?】
【我——我能出什么事啊。】明镜叫弟弟看得心虚,避开他不依不饶,拷问似的眼睛,现捏个谎说:【嗯……昨晚,九爷他们和青红帮闹起来了,景珊惦记哥哥嘛,我只好陪着她……】
【怎么不跟我们照实说?】明楼松开姐姐的肩,眉头紧锁。
【那怎么——那怎么照实说啊……】明镜捏捏提包的柄:【你不晓得爸爸的性子?听见我搅在那些事里,还不得急死?】
【你知道就好!】明楼还气鼓鼓的:【爸爸是钦佩九爷大义——可没叫你一姑娘家搅进那些打打杀杀的事里去。】
【姑娘家怎么了?你这是封建毒瘤——歧视女性!】
【我怎么歧视女性——打打杀杀的——姑娘家就不行!】
【你没大没小!明楼!】
【早晚叫爸爸把你嫁掉!】
【把你嫁掉!】
【看我找个姐夫治你!】
【反了你了!浑小子!】明镜脸庞上浅浅绯红。甩起提包又向弟弟掷去……
明镜一走,海九到阿风的床边,立住。叩叩床沿:【喂,别装了小子,人家走了。】
阿风张开眼,捱着遍布身体的剧痛,坐起来,喘了口气:【你怎么知道?】
海九往旁边椅子里一坐:【你装睡也太不自然——】他的指节敲敲座椅把手:【细节——知道么——暴露一个人的永远是细节。】
阿风向后,靠着床头,笔挺地坐着。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昨夜救了自己一命,把自己从虎口里硬夺出来。可他性子冷漠桀骜,绝不会炽烈的表达,更不屑,感恩戴德,就只,淡淡说:【海九爷,是我杀了你的人,我现下落在你手里,你怎么处置我,我绝不皱一皱眉。】
【行,是个痛快的。】海九站起来,一拂袖子:【那就走吧。】
清晨,皖乡会一众弟子,停了手里活计,都聚在厅堂之上等候。
【巧了。】戴雨农给海九爷打理打理胸前白衫,笑道:【今日麻皮金荣那头儿也要纳弟子。】
【是么?】海九眉头一挑:【哪家子弟,入得黄老板法眼?】
【这人你熟。】戴雨农说:【那年南北议和,你们该谋过面的——也是中山先生跟前红人呢。】
【蒋志清?】海九蹙眉。
【是啊。】戴雨农给他掸掸袖襟上的褶皱:【麻皮金荣断不会纳一个平头门生。说是,押准他志气非凡,大有作为。】他看看海九的眼睛,试探道:【不如我们也和那姓蒋的——结交结交?】
【呵】海九嗤笑一声:【心术不正,见风使舵之流。一个投机分子罢了——结交他,不叫天下志士耻笑?】说着,也不理戴雨农,径自到厅堂去了。
戴雨农站在后面,静静望着海九远去的,散漫又执拗的背影。
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两人的关系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缝。
海九看到了,并不加掩饰地反感着戴雨农骨子里,初漏端倪的,那一点功利和媚俗。
戴雨农则敏锐地感到了被轻视——甚或羞辱。
他的唇边露出一个凉森森的笑。
阿风跪在厅堂前头。他身上那些伤被他的动作挣裂了。在绷带和衣襟里,一点点,鲜润的血液渗漏,好像挤溅的橘子汁儿。但他倔强地,笔挺地跪在那里。冷淡,傲慢的面孔,波澜不惊。
在他的头上,他看见,祭台上整整齐齐地供奉着许多灵牌。
【这些都是我皖乡会牺牲的弟子。】海九走上来,把一个崭新的灵牌放在灵台上:【阿祥只是我海家的下人,算不得皖乡会弟子——可他死的实在无辜。】
死者为大。
他对那牌位拜拜。后面的弟子尽皆随他拜了。
海九走到阿风身边:【你既欠我皖乡会一条命——你这条命,就该凭我处置了。】
【是。】阿风淡淡说:【人是我杀的——我没怨言。】
【那好。】海九走过他,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海九就在这儿把话跟弟兄们说清——】他指了指阿风:【此人杀害无辜,罪不可恕——但,一腔孤勇,奋不顾身,护我世交之女周全。毕竟——年少无知,误入歧途。】他转过身,面向阿风:【今日便收你为我皖乡会弟子。旁人入我皖乡会,人身自由,可进可退。你入我门,必听我海九驱遣,终身不得反悔。】他朝他笑笑:【你听懂了么?】
阿风怔了怔。
他以为这人从青红帮那儿夺了自己,是为着一个亲自屠戮凶手的权力。却没想过,他是要收自己入门。昨晚在青红帮的堂口里,他见证了这海九的磅礴威势和凛凛正义。
其实,他稚嫩而朴拙的心地里,一向,只有直白的生存,容不得抽象性的东西。
这样抽象性的东西。
比如悱恻的爱情。
比如璀璨的正义。
比如光。
他认为自己一向是,背光者。
但,上天自有安排,不是么?
他一睁眼,
自己已经在光里了。
触手可及的,爱情。
伸向自己的,正义。
他发着怔,多半是,不知所措。
他喘喘气,舌尖神经质似的,舔了舔,干裂的唇。
他听见自己说;【听懂了。】
海九扶起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风。】阿风说。
【他妈的。我知道】海九问:【大名。】
【我没大名。】阿风说。
【姓什么?】海九问。
【我没姓。】阿风说。
海九看了看摆在祭台上,那新放的灵位。灵位上写着阿祥的全名:【王天祥】
【杀了他你就随了他吧。】海九说:【欠他一命你就,替补他吧。阿祥的老娘以后由你养老送终。他王家的一脉骨血,就由你来继承。】
他说:【以后,你就叫王天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