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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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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细雨潺潺。
苏皖乡会,一间内室里,灯火昏昏,海家小姐景珊坐在一张床前,拄着腮,努着嘴,看着身畔还忙碌不迭的明镜。
她看着自己这好姐妹,你瞧她,不知熬得,还是哭的,一双眼肿得桃儿似的,心神不定地在那儿,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一会儿拿只棉球小心翼翼地拭拭那男子唇边红森森的裂口,一会儿给他额上换一张新洗好的温热的手巾。盆子里的水换了几次,那晃动的红,已是浅了许多。床边的废纸篓里,扔满了红透的绷带布团。
这叫阿风的男子,被九哥他们从青红帮的虎口里硬夺回来,给送进这皖乡会,已是夜半。伤者还昏着,人事不省,青红帮的棍棒,足把他打进半条命去。
景珊乏得打个哈欠,站起来,拍拍明镜的肩:【你自己守着他吧,我得回去睡觉啦。】
【不成!】明镜急了,拉着景珊的手:【你不能把我自己丢在这儿啊。】
景珊感到明镜的手,湿漉漉的,掌心凉凉,全是汗。
她负气:【你要守这混蛋一宵——我也陪你一宵啊!】
【那……我……我一个女孩子……跟他——夜深人静——独处一室……这……这算什么……】明镜脸上热热,结结巴巴,摇着景珊的手,蹙着眉,撒娇伏低的口吻:【求你了嘛,好妹妹——谁叫你和廖先生学医学得那么精湛嘛——你在这儿,顶得一个西医了——我心里可有底呢!】
【得了吧。】景珊将明镜手一甩,赌气重新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别奉承我了——我才学个皮毛,都叫你明大小姐捧到天上去了。】她白了明镜一眼,往她额上一点:【你呀,就会在家里做你的乖女儿和好姐姐——净会捡我欺负!】
【哪欺负你了嘛。】明镜拉着景珊的手,又摇。
又说;【你最好嘛,行了吧。】——又摇。
摇得,两个少女手腕上的银环发出铮铮的好听的脆响。
【你待他这么好——小心阿祥在天有灵生你的气——今晚就来找你!】
【是我对不住阿祥——可他不全是坏人啊——他护了我——九哥也接纳他了。】
【又拿我大哥说事!我大哥还想你做我海家的媳妇呢——你肯不肯?】
【又来了!——你还叫不叫我以后好好和景辰见面了?】
【景辰怎么不好了!我二哥文质彬彬,以笔代刀,匡扶正义!】
【谁说景辰不好了?可咱们俩说好了一起去留洋的——巴黎——你忘了?】
【又拿留洋说事。讨厌的明镜!】
……
景珊又怄气地甩开了明镜的手,倦得伏在床沿上,昏昏欲睡。
明镜把外衣脱了,给她盖上。
景珊趴在胳膊上,脸上白莹莹的肉嘟着,她挣挣肩,给那外衣挣落了,迷糊糊,气鼓鼓地道:【不用啦——又来卖好——仔细着凉。】
明镜努努嘴,白她一眼:【你才仔细着凉——我又睡不着。】说着把外衣好好地又给她盖上:【犟小姐。】
景珊就不挣了,任那衣衫暖暖地遮在自己背上。
明镜抚抚景珊的头,看着她慢慢地阖上眼皮儿。四下里静窃无闻,台灯发出懈怠,温软的黄光。明镜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晚,起伏跌宕,直至此时,她一颗心还没安定下来,在胸膛里乱撞。
这时候,忽然景珊在那里梦呓似的,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记得么……阿镜……那年那老道士给我们算命……】
明镜当然记得。那年,她和景珊都才十三岁,两个少女都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那是美国人创办的一所基督教贵族学校。那时候她们俩都穿着很时髦的欧式的修女装,天真烂漫,富于想象。
那年的暑假,她和景辰,景珊,明楼四个一道骑车去郊游,路上碰见一个举着布幡,穿灰布衫子的瞎眼老道。他自称算命很准,泄露天机。景珊、明楼那时顽皮好奇,偏要卜一卦。拉扯着她和景辰,四个都卜了。给明楼和景辰卜的都是【形神兼备,宏图大展】云云。到景珊那里,煞有介事地说,景珊未来的夫君是姓苏的。到明镜这里,明镜不要算姻缘——景珊偏嚷嚷着要算。算出的却不是个姓氏,人家单神叨叨地撂下八个字:情深缘浅,一世苦念。
他们那一次折进去许多钱,回到家,爸爸怏怏不悦。明锐东是全盘的【西派】,很讨厌这一套封建迷信——尤其讨厌的是,那道人给自己宝贝女儿婚姻下的这不详之言。笃定说,那是个江湖骗子。
明镜倒从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长到十六岁,按说少女春心,可就从没什么男孩子入过她的眼。倒是景珊,此后每每遇见姓苏的男同学或同龄人,就把人家私下里调查一遍,生怕就是未来夫君。若是一个男子不姓苏,不拘多么英俊多才,那海小姐都全然不睬。明镜笑她——照这么排查下去,你将来不嫁姓苏的才怪。
这样一来,明镜就更觉得那算命的伎俩拙劣。
她凑过去,刮刮景珊鼻子,低声道:【快睡吧,小苏太太。】
景珊扭了头,叹气道;【唉,苏先生这会儿还不知在哪个爪哇国蹲着呢。】
这姑娘在袖口上蹭蹭脸蛋儿,委屈巴巴,没着没落地,又说:【大哥天天催我去巴黎呢。他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明镜抚抚景珊的肩:【你在上海一天,九哥就得悬心。】
【他非得把我们都赶得远远——他才……】景珊鼻子一酸,落了两滴泪来:【海九的妹妹,会怕死么?】
【你还不知道,这人间凶险?】明镜牵牵景珊手:【你看我今夜——若非——】她朝那躺在病床上的伤者看看:【我岂不是……】
不待她说完,景珊忽然坐起来,紧紧地把她抱住了:【别说了,死丫头!】她抱着她,摇摇:【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又勒了勒她,负气道:【好啦好啦,我原谅这混蛋了——他害了我家阿祥,总算保全了你啊。】
细雨扑打窗棂,沙沙沙,好像夏日蚊虫的翅子不安分地扑腾。
景珊倚靠着床脚,盖着明镜的外衣,早已睡沉,发出细细轻轻的鼾声。明小姐却仍是毫无睡意。后半夜,清寒渐侵,她不觉地抱紧两臂,冷飕飕打个寒颤。这时候,唧唧喳喳的臭丫头也睡了,皖乡会的那些弟子和工人也早便安寝。好像这世上醒着的只她明镜一人。她这时才像小偷似的,轻悄悄挪挪椅子,往那伤者的床边坐近。她的手拄着床沿,托着腮,有些忐忑又有些气恨恨地打量这静静躺着的男子。
她好像这才看清他的脸——好像根本——看看他都很危险。
他这样方正,俊朗,年轻的面孔瘦削苍白。浓浓的眉,英挺的鼻,非常好看。额头,面颊和唇边还有好几条狰狞暗红的血道子。
这少女移开了她的眼睛,渐渐地有些不安。
她努力想要使自己的心稳定下来。可是它像兔儿似的在她胸膛里乱窜。
明小姐固然不会单为了一副好看的皮囊着迷——当然不会。她绝不是那般浅薄之人。
可是他也不是以皮囊打动她的。
他的寡言,漠然,傲慢之下,总藏着淡然无声息的,温暖和热忱。
这个一夕之间闯进她生命里的男子,总叫她没来由的辛酸,委屈,挂念,憎恨。
所有,百转千回的一切,
最终都化为,
憎恨。
就是那一种——酸涩,缱绻,欲说还休的。
憎恨。
这世上,那富贵,俊美,文质彬彬,才富五车,体贴殷勤的公子少爷那么多。
真可恶。
怎么偏偏这个可憎的人贩子,叫她的芳心,方寸大乱。
她垂下头,看见他静静放在那里的手。她轻轻碰了碰他那冷冰冰的,布满创痕的手。
好像在触碰一只熟睡的野兽。
这时她心里又闯进那句预言:
情深缘浅,一世苦念。
算了吧,那骗钱的瞎道士胡言乱语,怎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