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
-
康熙四十四年夏
胤禩说到这里，声音已哽咽，胸口那把刀戳得很深，抽痛之际，没勇气再说。他紧握双拳，袍角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像极他七上八下的心。艳阳升得很高，在深浅不一的树影下，他无血色的脸更显苍白。大股热气入侵，他的心却冰冷，不然，眼里为何含泪？
我正想安慰几句，只听胤禩用凄楚的语气道：“每每想到这，心似刀绞，生疼无知觉。我也羡慕展翅高飞无拘无束的雄鹰，我也向往逍遥自在归隐田园的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景我也梦到过。但我能置身在那样的天地里吗？我不能，我不能。再说，我也不想，不想……”
胤禩轻启嘴唇，似在喃喃自语，又似自我安慰。我无言无语，心一阵抽疼。胤禩不能，胤禛不能，胤礽不能，胤祯不能，谁都不能。不能怪天，你能怨地，只怪生在无情的帝王家。
“也许这就是命，我命中注定孤独无依。”胤禩沿湖踱步，勉强一笑，“不知为何，在你面前我居然说了这么多我不曾说过的话。”我展颜一笑，抿嘴不语。胤禩仰望碧空，叹口气道：“你是语薇的姐姐，这些话就当作是和她最后一次促膝长谈吧。”
我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奴才会对语薇说。八贝勒放心，奴才只会对语薇说。”胤禩笑道：“指婚这事从头到尾与你无关，这是皇阿玛的意思。表面看是一桩婚姻，其实有很多的厉害关系在里面。我去求婚只抱一线希望，语薇不懂，你不要怪他，你也不必自责，有机会开解开解她。”我道：“好。”
胤禩连叹三声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踏上湖面的拱桥。我和胤禩并肩走到拱桥尽头，胤禩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拐向北边的石子甬道。
我站在原地目送胤禩，猛然觉得这条甬道不是通往出宫的捷径，而是通往一条没有结果的不归路。
胤禩可以不怪我，可以理解我，但语薇呢？这段刻骨铭心的爱已永烙她心，她恐怕永远都不会想通，事事顺她心的姐姐为什么就不能为她的终身幸福去争取。
我往旖旎园走，边走边想那首乐府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果换成是我，即使知道胤禛会有不好的结局，也会和他在一起。或许语薇的真实想法就在于此，才会对我失望。
————————————————————
那日和胤禩谈完话，康熙每次召见皇子，我都会根据他们的喜好，在茶里加菊花、薄荷、苦杏仁和芥兰等晒干的碎末。这些东西不会阻止他们夺嫡的决心，可能去去火、降降压、让心情舒畅些也是好的。
胤礽和李光地等人跪安出门，雪珍端了杯冰镇果蔬甜碗子，康熙吃了几口，继续看奏折。
夏日炎炎，四季如春的畅春园也无比闷热。我朝门外新调来的御前侍女环秀示意，几位宫女进门掌扇，屋子顿时凉爽不少，康熙额角的汗也慢慢消失。
康熙看完几份奏折，叹口气道：“这次朕见到楝亭，发现他苍老许多，都是操劳所致。人人只道织造是个肥差，谁会理解其中的艰辛？”
一年多没见，可亲可敬的阿玛变成什么样了？我福了下身子，笑道：“能为皇上尽忠职守，也是阿玛的福气。况且皇上为阿玛加授通政使司，阿玛日后定会鞠躬尽瘁，以报皇恩。”康熙点了点头，转而做几何题。我偷偷瞄一眼，发现是道简单的立体证明题，添加一两条辅助线即可。
康熙何等精明，思索片刻便看出端倪，大笔一挥，三下五除二做完。
五月十三是曹寅四十八岁的寿辰，十日前我已寄出贺寿的家信，还派人送了寿礼。远隔千山万水，不能亲自为他老人家奉上一杯贺寿茶，实属遗憾。方才康熙说他苍老许多，我应去寺庙烧香祈福，求佛主保佑他老人家身体康健。
我躬身道：“奴才有事求皇上，请皇上成全。”康熙挥手示意，几位掌扇宫女退下。康熙道：“没外人了，直说便是。”我跪在地上，朗声道：“五月十三是阿玛寿辰，奴才不能亲自为阿玛贺寿，深感内疚。前几日收到家信，阿玛说奶奶身子不好。奴才想在五月十三日出宫为奶奶和阿玛烧香祈福，以表孝心，请皇上恩准。”
康熙放下奏折，缓声道：“为人子女理当如此，朕准奏。”我磕了个头，“奴才谢皇上恩典。”康熙拍了下脑门，“五月，五月，朕想起来了，五月十四是敏妃寿辰。敏妃生前非常喜欢岫云寺的红叶和古树，每年的十三、十四和十五这三天，胤祥会去岫云寺为他额娘烧香、祈福、戒斋。五月十一时，你和胤祥一起去吧，顺便好好宽慰一下他，这个孩子，真是让朕心疼。”我道：“奴才遵旨。”康熙摆了摆手，“下去吧。”我做了个万福，跪安离开澹宁居。
回屋坐了半晌，觉着无比闷热，于是拿上玉屏箫，穿过石子甬道、假山花海和亭台楼榭，来到西花园的镜光湖边，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空。
若荣的声音忽地传来，“一个人呆在这里？”我浅浅一笑，充耳不闻。若荣坐在我旁边，轻声道：“南巡没回家，想家了吧？”我盯着湖面，幽幽的道：“是啊，我想奶奶，想阿玛，想额娘，想师傅，想妹妹，还有……”脑海里晃过爸爸妈妈的身影，声音有一丝哽咽，“还有很多我不能再见面的亲人。”
若荣道：“想的人这么多，情绪自是不好。”我把玩玉屏箫，没有说话。若荣笑了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酒壶和两个杯子。
来到古代，除逢年过节时象征性的喝一小杯，平日几乎滴酒不沾。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应该用酒精来麻醉一下脆弱的神经。
“给。”若荣递给我其中一杯，我笑着接过，和若荣碰完杯，一饮而尽。酒不烈，一杯下肚，基本没有什么感觉。我把酒杯放在若荣跟前晃几下，若荣笑着为我斟满。
一杯接一杯，不计到底喝了多少，反正就是一个劲的猛灌，若荣劝都劝不住。一壶酒不多，一会就见底。我将空杯抛进湖里，甩几下头，视线有些模糊，若荣的身影变成好几叠，辨不出哪个是真实的他。眼神涣散，头脑异常清醒。
我拿起玉屏箫，吹响凄苦哀怨的《婉婉语》。曲开头，唐瑄和晨曦由相遇到相知，箫声宛转悠扬，轻快灵活。紧接着是一段低迷的哭诉，郎有情，妾无意。中间一段哀婉动人，唐瑄见深爱的人为情所困，选择默默支持，永生相伴。最后睁眼看晨曦死在自己怀里，自己却无能无力，那种断肠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放下玉屏箫，脱掉鞋，不管若荣诧异的眼神，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转了几个圈，头晕目眩，“扑通”一声摔倒。若荣扶起我，“何必折磨自己？”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边穿鞋边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抑郁罢了，大哥再陪我聊会。”若荣道了声“好”。
我看了会星星，又吹了会风，头脑清醒不少，“听说过陆游和唐婉的故事吗？”若荣身子一颤，神色凄楚，眼里竟有泪光。我惊诧不已，不忍再问。若荣点了点头，轻声道：“听过，是个悲情故事。”顿了顿，缓缓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接上唐婉的和词，“世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两词完毕，彼此沉默。我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想起胤禩和语薇，想着自己和胤禛，心隐隐抽疼。侧头看若荣，见若荣双唇紧闭，眼角似有泪溢，忙拿出手绢递给若荣。若荣摆了摆手，“世上的情爱，岂是几首词能表达的？”
我右手紧握玉屏箫，左手扯绿草，苦笑道：“有时，爱是藏在心底的一根刺，不触摸便没事，一旦触摸到，便痛彻心扉。”抓起一把草，拿到若荣眼前，“一根草也会有情，它眷恋大地，喜欢雨露，爱慕轻风。”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