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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中人林中物 ...

  •   河洛城,隆冬。
      远山如卧,夕阳喷薄而出,只有归来的鸟儿还在山中徘徊,君眉踏着寸深的雪,急匆匆的朝桥东跑去。
      阿娘上月新得了几担棉花,君眉从中匀了点,自己选了花样,缝了件冬衣。
      烟青色的绸衣,衣摆细细缝上了挺拔的冬竹。
      河洛偏僻,弄不到什么好料子。听街头的说书先生说,皇城有种云锦名为映雪,丝织千色,光如映雪。
      君止初来河洛时,穿的便是一身满绣的映雪,君子长身而立,深深扎进了庄眉的眼里。
      “当年君家那是泼天的富贵,多少人榜着这棵大树鸡犬升天。”街头的茶客见着庄眉啧啧称奇“如今树倒猢狲散,也就这庄家的小姑娘还念点旧情。”
      “切,什么贵人,不过是一家子的短命鬼,肺痨的命。”
      “嘘,慎言。”
      君家也不是真的死绝了,听说山里还住着一个病秧子,这么多年都没人见过。
      庄眉此时已经到了山脚下的竹林里,窝在雪地上揉着脚,骂骂咧咧。
      这般难走的路上,摔成个狗吃屎的定不止她一个。
      好好的院子非要建在这种鬼地方。
      说到底还是当年建这所院子的君阁老,太装。
      君家老太爷生于田间,躬耕于野,不知师从何人,弱冠之年高中榜首,为官不足一年,便弃了功名拂衣而去,归于田野之间。
      直到太祖于信陵揭竿而起,受万民拥戴一路攻到了洛阳,人们才发现,他身边的一手黑缨枪舞的出神入化的白面将军,便是曾经鲜衣怒马的状元郎。
      没想到这人能文能武,远可骂人,近可掐架。
      他辅佐太祖二十栽,致任后建骊山书院养天下读书人,年过半百时,突然念及幼时肆意玩耍于天地之间,感到自己一生浮沉,过的最舒坦的竟是少年时在地里打滚的日子。一如当年弃了功名一般,抛下妻儿老小和泼天的富贵要归隐于山林。
      还题了一首《桃源入世》于山石之上,洋洋洒洒大几千字。
      一时之间引得京城之中隐逸之风盛行,读书人纷纷撂下书卷吵闹着要去山中当自在神仙,科举的成材率大大降低,把文帝气了个绝倒。
      我朝虽是以武起家,却并不以武治世,太祖登基之时便有言,武能救家国于乱世,却唯有文人才能治国家于兴盛,于是大力推崇科举,修建书院。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因为手下八个大将加起来认不全八十个字,文盲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君老身为少数的知识分子之一被掰成五个使唤。
      想从牢里捞几个前朝干部来用,运气不好了碰到个忠贞刚烈的出来捅你两刀。
      如今百废待兴,求贤若渴学,各大书院辛苦培养的好苗子,到文帝这一代那是要文化有文化要忠心有忠心,眼看长势喜人,能割了用了。
      贤才都跑去隐居了。
      不仅喜欢窝在山里天天被蚊子咬,没事还写几句官本腐臭的诗。
      经常性捧一踩一。
      被踩的文帝不可谓不憋屈。人家是真的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头都熬秃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太后这般说到。“君老被他的学生们吹成了文坛之首,这些年来那些酸书生更是越发的疯狂,连用过的笔都能卖出百两。”
      贵妃躺在美人卧上懒懒的打了个哈哈。“他在哪,那些酸书生就会在哪。”
      先帝悟了。
      偶像效应,我懂。
      连夜让人把苏州的君老太爷绑了回来。
      安了个个阁老的名号供着。
      六十多岁了,也不指望他在朝堂上能再有什么建术,当个吉祥物就好。
      君老太爷费劲心血设计用来隐居的庭院,如山中仙境一般,刚刚建好,到死也没能住上一晚。
      别人喜欢喂蚊子,他可不傻,富贵了大半辈子哪能真一朝之间就由奢入简了。他就是个俗人装了装清高,哪成想装断了腿。
      君阁老在他成为吉祥物的每一天里,都想跑。
      君止现在住着的,就是君老太爷心心念念的那座小院。
      “眉儿不被婶婶关着吗?偷跑来这竹月涧,可是来寻我的?”
      只见林间缓缓走出一少年郎,披着一身银鼠裘,鸦羽般的长发用竹节松松挽了个簪,嘴角吟笑,眉间似有风雪,风姿内敛,秀润天成。
      君眉蜷在雪地里,犯花痴。
      君止见她不吭声,便走的进了些,看到了庄眉怀里的新衣,了然。
      父母双亡后他便深居在竹月涧里,山中无岁月,昔日的胖娃娃已长成袅袅婷婷的少女,会含羞带怯的盼着人。
      他是不是该避嫌了?
      叹了口气,君止把人扶起来,笑道:“眉儿,后年开春,便及并了吧。”
      少年身姿纤长,举手投足间更是风姿绰越。
      君眉听着便更加羞切,吓得口齿不清:“嗯...是啊,琅玉哥哥记得仔细。”
      君止为其抚去衣间的落雪,神色温润:“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这乡野之处不必那般讲究,但眉儿是大姑娘了,该到了议亲的年纪。”
      君眉听到这,有些似懂非懂。
      君止无奈,继续言道:“以后,切不可独自来寻我了,我亦是孤身一人,于你名声不好。”
      庄眉神色一阵恍然,片刻后便红了眼睛,捏着衣角,不语。
      有雪落下,庄止看将手里的纸伞撑给她:“雪怕是越来越大了,山路崎岖,表妹一人回去,还要小心。”
      小姑娘眼里打转的泪珠子,委委屈屈的落了下来:“琅玉哥哥....”
      庄止头痛,看着长大的表妹对他萌生了情谊,他并不是今日才知道,只是初涉情事不知如何面对,不由得乱了方寸。

      眼见着梨花带雨就要哭成磅礴大雨,庄止半撑着伞,站也不是,哄也不是。

      忽然间,唇齿间落入一物,甘甜。

      “是糖。”一沙哑的童音,粗糙如枯木朽株。

      庄眉这才瞧见,君止身后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默不作声的站在身后,手中确是握了一袋糖。

      可那双眼睛,却是骇然。

      那是纯天然的黑色,没有眼白,没有一丝光亮与神采,如清幽临渊,就那么空洞洞的望着。

      “给你吃糖,不要再哭了。”他的嗓音是不符合年纪的喑哑,仿佛腐朽了的木门吱呀的声音。

      小孩似是感到了庄眉的恐惧,默默的回到庄止身后,用宽松的衣袍将自己遮住,不再说话。

      “表,表兄,这是...”

      君止叹口气,解释道:“他叫迟之,父亲旧友的孩子,有九岁了。”

      “九岁?”庄眉越发惊愕,这般瘦弱的孩童,她只在灾年的流民中遇过。

      “幼年遭难,长得晚了些。”

      他刚见到这孩子的时候,他蜷缩在一个故人怀里,清瘦的妇人和孩子都奄奄一息。

      “这是姑娘的孩子。”她立在门前,身姿的宛若新生的柳枝,看似易折却极有韧劲“求您一定要救他。”

      “怜妃娘娘。”君止俯身行礼,不着声色的挡住门。

      “小少爷!”妇人慌忙跪下,重重的磕在青石板上,“您何必这般讥讽奴婢,奴婢当年所为皆有缘由,外人如何辱骂奴婢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小少爷....”

      妇人抬起头,额间华美的花钿在阴影中格外妖冶,她的脸上毫无生气,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这月光下的妖精缓缓开口:“无论您信与不信,云叠心中永远只有姑娘。”

      往事如清风拂过,昔日的记忆都逐渐模糊,故人的面貌都变得破碎,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沧桑。

      连自己都会欺骗自己,又何必纠结于别人的爱恨呢。

      “进来吧。”

      他将一大一小留了下来,小孩求生意念强烈,就是昏迷之中也紧皱着眉头,云叠却早已断了生机,不知靠什么撑起这副身躯,走了那么远的路。

      “我不能留下。”她将孩子交给君止“姑娘还被关在宫里,姑娘还在等我。”

      那个天生的妖精迎着月光而来,踩着晨曦而去,越走越远,不曾回头。

      “我见到他的时候,瘦的跟个猫儿一样。”

      君止付下身捏了下小孩的脸,得意道:“这几天我好吃好喝的供着,已然好多了。”

      迟之像只小兽般凶狠的甩开他的手。

      庄眉错愕:“那他的..他的眼睛怎么...。”如同妖邪一般。

      “稚儿无辜,不过是害了病。”庄止抱起小孩,将手中的纸伞放到小姑娘手里:“快回吧,雪大了。”

      递伞的那只手,骨骼分明,比地上的白雪还要秀润几分。

      庄眉接过伞,心中依然惶恐:“表兄...这是,阿娘让人为你缝制的冬衣,表兄莫要嫌弃针脚粗陋。”

      君止笑道:“多劳婶婶费心了。”

      庄眉把东西塞到他怀里,却是不敢再看左之一眼:“拿着便是,这孩子,还是不要带到人前了,世人愚昧,又畏惧妖邪。”

      说罢便慌里慌张的跑掉了,确是怕极了。

      “她那么怕你。”君止远远瞧着,神色淡然:“你磕这一身伤来,是要寻她?”

      “不是。”小孩眼神空洞的朝着庄眉离去的方向,低落道:“回去。”

      庄止笑道:“好。”
      ————————

      君止一觉醒来就发现,家里的病的起不了塌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还跑了。

      迟之双目不能视物,也不知他是靠什么下的山。

      等君止找到他的时候,小孩就愣愣的站在竹林里,不喊不闹,一身狼狈。

      他顺着迟之所望之处,看到了竹林外团团转的庄眉。

      看着这雪越飘越大,他把怀里的孩子裹的更紧了些。

      冬有三天雪,人道十丰年。

      希望今年也是一场瑞雪。

      这庄子建的时候,为了图一雅趣,便种下大片茂盛的竹林,将山路修的如迷宫一般,走到人心力憔悴时,便豁然开朗般来到这寸步园,取柳暗花明的雅趣,亦是有几分逗弄宾客之意。

      此时,这弯弯绕绕的雅趣,着实为难了庄止这个主人家。

      想必祖父也未想到,这寸步园会成为君家后人的栖身之地。

      君止爬的气喘吁吁:“这么难走的路,你倒是能跑挺远,看来是身子大好了。”

      迟之不理他。

      寸步如同云水隔,月难就。

      庄止推开有些厚重的大门,园中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萧条,依稀可见当年的富贵于精致,多少名贵花草化成了花泥,唯有一些生命力旺盛的疯长了满园,譬如这满园的冬竹,譬如从墙角爬满了阁楼的映山红,再譬如门前的梅树红尘。

      隆冬腊月天里,一树红梅开的轰轰烈烈。

      树芍无风花自动,红梅和着风雪飞舞,庄止眼中带笑,道了一句:“我回来了。”

      闷在怀里的迟之听见,露出个头。

      有花落下,和着风雪,飘到他的鼻尖,微凉。

      君止伸手把探出的头塞回怀里,听见里面闷闷的传出小孩的声音:“无礼。”

      君主吃笑的揉了揉小孩的头。

      这寸步园里只有他一人住,他遣散了所有家奴,唯有母亲的陪嫁丫鬟月娘甘愿留下,只住在山脚下的竹林里,每日采买扫洗。

      他则是搬到了园中地势最高的扶云阁中,那里面靠断崖,是能俯瞰整个河汉镇的地方。

      君止抖掉了两人身上的落雪 ,点亮了油灯,把怀里的小家伙放在了床上。

      屋里花窗上的明瓦破了,夹墙内的炭盆却是燃着,雨雪飘到了书案上,生宣散了满地。

      桌上精心描了半月的画,被打翻的砚台晕染的不成样子。

      君止眉头微皱,从柜中翻出破旧的窗纸,翻出朱砂来在上面画了写奇怪的纹路,拿来住了破掉的窗户洞。

      简陋的油纸糊在绚丽的明瓦之中,显的格格不入。

      迟之很担心这纸会破掉,他们会在夜里冻死。

      外面风雪飘摇,落尘的梅花沾满了明瓦,新糊的窗纸在这般大的风雪中显的岌岌可危,却意外的没有破掉。

      薰笼里的菊花碳时不时刺出几节火花,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君止拾起画像,坐在书案前,用汉巾小心翼翼的擦干上面的墨迹,思绪万千。

      不知道什么时候,桌前探出个毛茸茸的头。

      “嗯?”君止愣住,看见迟之正在努力踮起脚尖看他手里的画。

      画上是院中的古树,被墨污染的画隐约能看出四个人形。

      君止下意识伸手想把小孩抱起来。

      迟之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冷冷的看着他。

      庄止无奈的蹲下,这个小孩总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兽一样。

      “这画上是谁?”小孩看向庄止,没有眼白的眼睛,却能奇异的映照出灯火。

      他不喜欢说话,每次张口嗓子里传来的不适,都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东西。但是这副画很奇怪,他能感受到画里涌动的力量,如果他能看见,他一定....

      庄止回神儿来,架起小孩的胳膊举到眼前,惊道:“你能看见?”

      小孩厌恶的挣扎,呲牙咧嘴。

      恶狠狠道:“在晚上,有光的时候,能看见一点。白天看不见。”

      继而盯着庄止的脸:“你身上就有光,很亮。”

      庄止愣住,把小孩放在膝上,抬手摸了摸他的眼。

      并非空荡荡的,却也不是正常眼睛那种实感,好像按在了面团之上,一戳就散,不敢用力。

      “疼吗?”庄止问。

      “不疼。”迟之摇摇头
      。
      “是什么样的光”

      “线一样,盘根错节。”迟之指着君止的心窝处“从这里,流向四肢百骸。”

      “你还在哪里见过这种光。”

      “那颗老树上。”迟之顿了顿

      “那里也有。”他指着床下,被床幔遮挡的地方。

      庄止把小家伙放下,携着烛火走了过去。

      床下是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惊恐的缩成一团。

      其状如狐,脊上生角,身形如烟。

      庄止沉默,他大概知道窗户为什么破了。

      迟之爬在地上,问道:“那是什么?”他眼中模模糊糊一团走兽的雏形,有点像二哥养的那条小狐狸。

      庄止为他解惑:“这是乘黄,山中精怪,性凶恶,不近人。”

      这个世界有异兽,有人,也有一些草木化成的精怪。草木大多要活上千年万年才能开智,平日只需吞吐日月精华,小心点别死了活到一定岁数自然修炼有成。而异兽修炼,靠吞食血肉,沾染上了因果就要度劫,少数会寻求人间气运集大成者庇佑。

      也不知它寻的庇护者是这房间里的哪个,是被因果错乱的小皇子,还是他这个活死人。

      床底下的乘黄惊惧的想要逃走。

      君止手长,一勾手把他掂了出来。

      乘黄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乖了,等候着最后的审判。

      君止盯了会儿,认真道:“公的。”

      迟之抬头问:“要阉了吗?”

      原本乖觉的小兽,瞬间用两条如烟雾般的尾巴遮住屁股,奋力挣扎,发出鹿一般的嘶鸣声。

      庄止摸摸下巴思索道:“两条尾巴,应该是乘黄和九尾的串串,一条尾巴五十年,算算还是个孩子。

      “真怂。”迟之评价道。

      “这只是有了灵智的。”庄止把乘黄放下,小家伙立时窜回了床底。

      乘黄泪遇火易燃,他便寻了只空瓶子,把空中飘浮的眼泪收集起来,想道:“许是山中风雪太甚,来我这寻个暖,那火盆子,应该也是它点的。”

      迟之木着脸问:“那要养着吗?”

      “养。”回答的不假思索。

      无论这小家伙是什么目的,落尘既然放他进来,自是希望他能养着。

      庄止注意到小家伙赤脚着地,把人抱了床上,用汗巾替他擦干净了脚上的尘土,解释道:“这只乘黄年纪尚小,熬不过这场风雪。”

      床下的乘黄用爪子挠着床板,发出呜呜的祈求声。

      迟之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说:“野兽性闹,须阉割之后方能与之共处一室,否则家宅不宁。”

      庄止哭笑不得。

      乘黄惊到了,他是个有尊严的凶兽,不能舍弃男人的特征,朝着庄止新糊的窗纸便要冲出去。却在离地三尺的时候,被定格在了半空中,悬而不落。

      丝丝缕缕的银线,如蛛网般缠绕在乘黄的四肢。

      庄止额上生光,隐隐浮现出一丝丝银色的纹路,眸中似有风雪,笑到:“我新糊的窗子,再弄坏了真吃了你。”他画了几日的画,真的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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