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本无情》裴酩酊

6、第 6 章

　　01

　　翠微宫门口那两盆死掉的兰花不知何时被换掉了，两水缸的荷花放在门口，清幽月色映在其中，倒有几分别样雅致。兰贵嫔见了我很是高兴，想立刻凑过来在我面前讨喜欢，又想起自己还在装病，倒在软榻上哎哟哎哟叫唤得很是做作：“陛下……我难受……”

　　我坐在软塌另一侧，从一旁的茶案上拿了块荸荠糕塞嘴里，据说是兰贵嫔的家乡特产，还怪好吃的：“哪里难受？”

　　“心难受。”兰贵嫔幽幽看着我，道：“但是陛下来了，就不难受了，陛下当真是我的救命良药。”

　　如果朕不是顾忌着前朝那群老东西口水淹死我，我一定把手里糕点砸他脸上。

　　我咽下清甜的荸荠糕，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说起来你是否知晓从前宫中有一个林常在也是突然就不能生育了，朕当时也很悲痛万分啊，可是这林常在实在有些不会体谅朕，仗着自己有病在身整日无理争宠，朕一时心烦，就赐他一根白绫了。”

　　兰贵嫔脸色大变，颤巍巍道：“林……林常在不是悲痛过度才悬梁自尽的吗。”

　　我似笑非笑看着他：“是啊，他不懂事，所以朕让他懂事地悬梁自尽了，此中内情，只有你知我知啊。”

　　他蓦然白了脸，病也不装了，结结巴巴：“臣……臣自然会懂事听话，绝不事事叨扰陛下……”

　　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也不再吓他了，往他嘴里塞了块荸荠糕，同他闲聊别的起来。

　　我想起了他门口那两盆荷花，问：“你怎么改喜欢荷花了。”

　　自从他得了兰这个封号，便有点对兰花痴恋得走火入魔，衣服上要绣兰花，殿内要摆兰花，没事的时候还喜欢到处送人兰花，搞得好好的花中四君子被他连累得成了宫中人人避之不及听到都要皱眉的晦气玩意。

　　他不再祸害兰花，我也很欣慰，看来还是读了点书，终于知道那日他吟的那首诗是咏莲的了。

　　兰贵嫔缓过神来，也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他咬咬唇，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臣在江南时，吃过一道名菜，叫荷下鲤，臣为奸人所害以后，格外思念家乡，就想着在这两缸荷花中养上十几尾鱼，便能又尝尝荷下鲤的味道了。”

　　哦。

　　我说刚刚那水面上怎么波纹浮动，还当是夜风浮动，原来是鱼啊。

　　我挤出一个温柔笑容：“是吗……届时……让朕尝尝，我看看有多好吃……”

　　02

　　朕总是对兰贵嫔有着些不该有的期望。

　　谁让他长了一张很聪明的脸，他不开口时，总让人错觉他很是玉树临风有着逸群之才。

　　人就是这样不满足的，谁不喜欢欣赏美人，欣赏聪明的美人，欣赏才貌双绝的美人呢。

　　可惜，他一开口就总能打破朕所有的旖旎幻想。

　　03

　　我出了翠微宫还在叹息，好好的一张脸，怎么配上了那么个笨脑子。

　　不过笨也有笨的好处，没什么心机城府，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说什么就听什么，不像那个上吊的林常在，就是因为太聪明才死得早。

　　林常在三岁能画鸟，五岁能摹梅，八岁时一副江山图画得是鬼斧神工，成为名动京城的绘画小神童。

　　他八岁时我父皇还特意把他召进宫，要他画一幅我母后的画像，事后我父皇捧着那副画像泪流不止，便让林常在进了如意馆做了宫中年纪最小的画师。

　　林常在家中清贫，听说亲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后爹整日靠压榨他画画赚钱，我父皇让他入宫就是不忍他才情被埋没，留在宫中做画师，跟着如意馆的其他画师勤勤恳恳学习的话，日后必定有一番成就。

　　只可惜他这人自恃才高，仗着年纪小又得我父皇赏识，总是对其他画师出言讽刺，我父皇死后他便也风头不再，在如意馆处处受人排挤，不甘于此的他竟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当时恰逢皇后生辰，宫中上下都要献礼，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办法，让自己的画作代表如意馆贺寿，他确实画得很好，更重要的是还很有巧思，他画的是十六岁刚登上中宫之位的皇后，一身白衣温润儒雅，眉眼间都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

　　皇后似乎很喜欢，把它挂在了寝殿之中，我无意间看到这画也有些感慨，想到了从前我也曾被皇后的天人之姿给惊艳过，只是后来……

　　我叹了口气，又欣赏了一番画中之人，才品出来这作画之人似乎就是当年被我父皇召进宫给我母后画像的林画师，便差人去唤他前来，想赏他个什么恩典。

　　结果林画师一来，我便先被他貌若潘安的眉眼给惊艳了一番，在心里感叹真是男大十八变，怎么就出落得这么好看。

　　我与林画师说话，目光却牢牢凝在他那张脸上，我问：“爱卿可有想要的封赏，你尽管开口，朕会尽量满足的。”

　　闻言，他抬眼看了我，露出一个赧然的低笑，真真是天地间都在他这一笑之间黯然失色。

　　他说：“臣对陛下思慕已久，想常伴陛下身边，从今只为陛下一人作画……”

　　这么多年我从未再见过他，朕虽有时色令智昏，但不至于觉得我魅力无边，能迷得一个小屁孩挂念我这么久，不过我倒是不太在乎什么真心与否，不管真心假意，他们都得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绻浓情深，谁让朕是皇帝呢。

　　好好的一个美男子送到朕的面前，朕岂有拒绝的道理，我咳嗽两声，故作正经：“朕并非色欲熏心之人，但我既允诺了你要什么我就满足呢，自然不能食言，就先封你一个……答应吧。”

　　04

　　林画师被封了答应，朕沉迷美色，一连专宠了好几天。

　　祖制规定每月十五朕都必须得留宿皇后宫中，我踏进皇后宫中，却见那副画像已经不在墙上了。

　　他见了我，神情淡淡：“近日宫外有传言，陛下荒淫无度，连宫中画师都难逃陛下摧残，如意馆已经好几个年轻的画师连夜定亲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朕有那么招人嫌吗……”

　　皇后轻笑：“谁让陛下十岁就敢纳侍妾，十五岁就敢追着小沈将军身后跑，把小沈将军吓得请调去了边州。”

　　真是尽挑朕的伤心事说，我挑眉看他：“你怎么不说朕十三岁逼着父皇下令强占丞相之子，新科状元，逼着人做了太子妃，气得父皇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的事？”

　　皇后看了我一眼，皱着眉道：“不过是荒唐传言罢了……”

　　“你也知道是传言。”我笑了笑：“所以又何必在意这些不正经的瞎话呢。”

　　05

　　一贯好脾气的贤德皇后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愠色，他问：“陛下这次就真的那么喜欢那个画师？”

　　“还好吧。”我厚着脸皮喝了一口茶，随口道：“你不觉得他有点长得像当年的你吗？”

　　06

　　朕，就这么被皇后赶出了他宫中。

　　唉，这难道不是夸他好看的意思吗？

　　07

　　皇后着实被我气得不轻，一连三日称病不起，不见任何人。

　　我觉得我要是再召林画师侍寝，皇后可能还要气得更厉害，只好励精图治，在上书房中批了三天的折子，第三天的晚上，林画师身边的宫人慌慌张张来报，林画师误食了毒菇，危在旦夕。

　　虽然我也没有很喜欢他，但是好歹才入后宫，难免有些新鲜，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可惜。

　　我急忙到了他宫中，太医跪在我面前抖着身子说：“……陛下……林……林答应性命虽然保住了，但精气受损，恐怕……恐怕日后，再难生育了……”

　　我一愣，随即心中狂喜。

　　好耶，这样朕就不必每日召他侍寝前还要骗着他喝避子汤了。

　　08

　　这种时刻要是笑着实有些不应该，我压下唇边笑意，摆出悲痛的神情进去看他。

　　美人就是美人，中了毒半死不活也是好看的病美人。

　　林画师见了我，一行清泪滚落下来：“是有人故意暗害我……根本不是误食……”

　　哦？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干的。

　　我皱着眉严肃说：“别怕，这事我当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09

　　虽然我很感激这位好心人，但毕竟这是宫中，随随便便就下毒也确实叫人有些坐立难安。

　　我派去的暗卫查到一半后犹豫着来报，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查下去，我听完他上报的内容，叹了口气：“算了……到此为止吧。”

　　我同林画师说是御膳房采买的太监偷懒才让这有毒的蘑菇进了宫中，他听完却冷笑：“那为何偏偏只有我一人尝到了有毒的？这其中必定大有隐情，陛下应该严查才对。”

　　我叹气：“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事实如此，朕已经拟旨封了你做常在，你就不必再执着于此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是空洞的冷意：“陛下是要封我的口了？”

　　我恼怒道：“朕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真是大胆！”

　　10

　　林画师晋了常在，我以让其安心养病为由，变相将他禁足了三个月。

　　皇后的病终于好了，肯见我了，夜里我同他发丝交缠了一番后，我摸着他欲色未消时格外潋滟的好看眉眼道：“其实……你和林常在也没那么像，他这人小肚鸡肠，不像你善良宽厚，端庄稳重。”

　　皇后看着我，眼底似暗涌流动，良久，他低低一笑：“那我倒是和他挺像，我锱铢必较，心狠手辣。”

　　11

　　我实在低估了林常在的本事和毅力。

　　他竟真的靠自己顺藤摸瓜，查出了真相，我看着他递上来的确凿证据叹了口气：“你就一定死缠烂打吗？”

　　林常在冷冷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后毒害我，我状告他只为自己谋个公道，怎么能说是死缠烂打。”

　　倔，真是倔啊！

　　我当着他面，把那些纸张递到了烛火上点燃，他似乎早有预料，但脸色还是愈发苍白了起来：“我倒是不知道，陛下对皇后竟情深到这种地步，竟要光明正大包庇他……”

　　“说情深也没有。”我认真道：“但他是朕的皇后。”

　　林常在目光恍惚起来：“我这一辈子，没有被多少人爱过，娘死得早，我爹发现我能作画以后，寒冬腊月里也要拿着木棍逼我画画供他卖钱，后来侥幸入了如意馆，我知道我不讨喜，可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一个讨喜的人，先帝仙去以后，在如意馆的每一天，都很难熬……我更险些叫他们打断了手……”

　　他看着我，眼圈泛红：“哪怕一开始只为富贵，可你看向我时，为什么能装得那么深情，为什么你能那么温柔？我险些以为……”

　　眼泪终于从他眼眶中滚落：“我险些以为……这世上终于有一人肯爱我了……”

　　我叹了口气：“忘掉今日你说的，你便还能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

　　“是啊……荣华富贵……”他目光微凝：“过去我日夜所求的便是这四个字，可现在，现在我所求的，陛下已经给不了。”

　　林常在抱住我，唇落到了我耳畔：“陛下大概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叫林枝白，枝白……”

　　第二日清晨，宫中忽然下了场雪，天地洁白之中宫人来报——林常在悬梁自尽了。

　　后宫之人自戕本该是株连之罪，我叹了口气，只命人以贵妃之礼将他下葬。

　　如意馆的从前那群欺凌过他的画师被我悉数逐出了宫，我下令将他从前居住的寝殿改名成了相思殿。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