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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方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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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传之十方镇
十方镇,聚十方之财气,会天下之宾客,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钱庄林立之所。名为市镇,其繁华喧嚣,已不下古都名城。
早春二月,端的是春寒料峭。清晨,镇外十里,林间轻雾氤氲,隐隐有人声。
“楚老板!楚大哥!楚老爷!你就看在我上有……”
“李老板,借贷还钱,天公地道,你说再多也是无用。”
“楚大老板你就行行好吧……啊!”
短促的惨叫之后,只闻一声冷笑:
“你两年前因十两银逼死你家佃户的时候,可曾手软?我楚云虽有私心,但时机到了,也是愿意顺手做做替天行道的好事的。”
日头高起,林中轻雾渐渐散去。林间空地上,仰卧一具锦衣尸身,面容扭曲,一张契约飘落在他原本容纳心脏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地方,纸上“……逾期不还,以心相抵……”的字迹,迅速被泉涌的鲜血浸没……
一人从林中缓步走出,身型高挑,眉目俊朗,那嘴角流露的清浅笑意,像是能熨帖人心似的。
他看起来很年轻,以这样的年纪,就执掌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云涛钱庄”,实非易事,但时至今日,栽在他手上的商场老手,已不下数十。
楚云掂起掌心一颗鲜红鲜红的丹丸,来回上下丢着玩了几遭,才将丹丸掷入口中,一时皱眉撇嘴,屈指数数,又转怒为喜。七十四颗恶人心,距“铸魂”九九之数,仅余其七,以后便不必再勉强自己吃这么恶心的东西。
等完成这个法术,把新魂魄注进这皮囊,我就能看到能笑能动的你,比在水晶中要自由爽快一万倍的你——到时我另寻身体,与你同行,可好?
想到这里,楚云又有点庆幸:虽说世间众生皆可修炼,但道不同,术亦不同。“铸魂”之术,乃千年以上藤精树怪方能修持的法术,其他族类,是无法施展的。
幸好楚云生在紫竹林。
他仍然记得紫竹林里被细雨打湿的滴翠的竹叶、鲜笋,和一棵棵挺直了腰杆想长到天上去的痴傻的竹子……
他本来也就是如此。
破土、生芽、拔节,拼命向高处伸展。阳光,水,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在某一天,开花,然后枯萎。
楚云不愿意这样。
他想离开这矗立了千百年的方寸之地,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虫蛇,都可以来去自由,为什么他不能?
他一直心中不忿。
那一天他百无聊赖地伸展躯干,突然发现,竹林中多了块巨大的水晶,像荡漾着的水波的颜色里,沉睡着一动不动的,是谁?
那两个并不讨人喜欢的邻居盘踞在晶体的两侧,向周围想借风势探身过来看个仔细的竹子们呲牙瞪眼。但楚云看得很清楚,他本就比别的竹子高些。水晶中的凡人,令楚云一见心喜,说不清原因,楚云只是感觉,这一份安静的睡颜,已能拨乱红尘——
他想让那凡人复生。于是决定选择那条自己早就想走却一直犹豫不决的路。纵然艰险,纵然永不能回头,不是天地同寿,就是魂飞魄散——即使这样,他也想去红尘中走走,借用那晶中人的身体,寻那人本来的魂魄,人帮他自由,他助人重生。
于是他开始修仙。积蓄了千年的灵气令他一日千里。
数月之后,趁玉蟒和赤链吐纳之机,楚云在紫竹林间布下“竹心露”,这种效力极强的迷瘴随风飘散,有些沾上了玉蟒和赤链在月下吞吐的内丹,待他们吐纳完毕,也双双陷入昏睡。
楚云便祭出元神,用移山之法将晶体运走。
可惜,大事将成之时,往往功亏一篑。待收法之际,巨大的晶体轰然落地,只听咔嚓一声,竟裂为两半。
晶中人失了凭依,身子软倒在地上。在水晶中滋养得久了,确是栩栩如生,丝毫不见僵硬。楚云欢喜得即刻就想附身上去,却见一阵风起,不过吹动晶中人额前碎发,顷刻间,那整个人就如浪花迎上礁石一般,哗啦啦碎成一地齑粉,随风四散无痕。
楚云彻底傻了。
他不知道晶体在东海海底溶洞中被起出时,就已生出裂痕,也不知破除晶体结界的办法,措手不及之下,心血尽归流水。
楚云不甘心。
仓促间他迷惑了一个砍柴的樵夫,藉由那年轻纯净的精气,变成晶中人的样子。
几经辗转,楚云变卖了碎裂的晶体,在这十方镇中,建起一家不大不小的云涛钱庄,至今,“铸魂”之日,指日可待。
楚云施施然离去。与此同时,林中尸身也不知被施了何法,整个消融殆尽,渗入泥土,也许来年,这里的花草,会比别处更加繁茂……
楚云回到云涛钱庄,一路上熙熙攘攘一如往日,街边却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随意问问下仆,方知东海滨连日水患,冲毁了不少渔村,难民们无处可去,大都涌入十方镇避难。
正交谈间,柜台前走来个小姑娘,面黄肌瘦,手里拿着个成色不纯的玉佩:“老板,我想换钱……”
伙计笑这小女不懂规矩,拿钱庄当了当铺,抬手要轰,被楚云拦住:“小姑娘,你要借多少?”
“一吊钱。我爹买给娘时就花这么多……”
这玉佩其实根本不值这许多,楚云心中不禁好笑,转头命伙计去厨房拿出两张大饼,用布包好叫小姑娘揣在怀里:“小妹妹,我很喜欢你的玉佩,不过没有那么多钱买。我拿大饼跟你换好不好?”
小姑娘看见香喷喷的饼眼睛都直了,嘴里却说:“两张饼……太少……”一边赶紧拿过来,一边拿眼瞟着楚云,大有你一翻脸我就跑的架势。
楚云忍不住真的笑出声来,低下头跟小姑娘轻声细语:“那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吃饼了,就来我这里拿,这样好了吧?”
女孩年纪虽小,被他这样看着也脸上发红,低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没留神撞到一人身上,被那人一挡,慌得自己跌了一跤,饼也掉在地上沾了泥尘。小姑娘刚要拣,饼却被那人拾起丢了出去。
女孩急得要哭,却看那人头戴斗笠黑纱遮面,一身青衣黄裳似有寒意,也不敢吵闹,只叫声“我的饼”,眼泪就流了下来,跑到外面去捡。
那人轻哼一声,倒也并不阻拦,冷笑道:“肉眼凡胎!妖孽变化来的食物,如何吃得!等你肠穿肚烂之时,悔之晚矣!”
楚云心中一沉,还未答言,伙计已抢上前去:“哪里来的神棍!你说谁是妖孽!”那边小姑娘也忿忿地拿起饼就咬,似是与那人作对,饼并未有任何变化,小姑娘也安然无恙。
伙计于是吼得更响:“偌大个人装神弄鬼,害不害臊!去去去,别处骗钱去!”说着抬手就推。
那人也没见怎么动作,伙计眼前一花,自己竟扑了个空,他不信邪地挥拳再打,又扑了个空,再试,又不中,人明明就在眼前,自己的拳头却总是偏了几分。如是再三,钱庄里其他的伙计已各抄家伙围了上来,纷纷喊道“老赵你快回来,别跟他缠了”,“这厮身法诡异,还说别个妖孽”,“就是,明明就妖得厉害”……
“哼!”缠得久了,那人似也恼怒,左手从袖中掣出一笔挥向众人,双足交替踏行,如微步凌波,竟暗合八卦之位,倏忽之间,只见衣袂翻飞,黑纱扬起,众伙计只觉一阵风过,便浑身僵直不能稍动,就连声音也半点发不出来。等那人站定摘下斗笠,众人眼底不由流露恐怖之色,此人虽也束发,但发卷垂落肩头,竟迥异常人,更兼五官样貌,竟与楚云一般无二;待到那人长袖一挥,众人眼中恐惧之色更浓——僵立中,有四人两两相对,额头竟分别显出朱砂写就的一字:
“千”、“年”、“竹”、“妖”!
“何必如此……”楚云皱眉,指尖轻弹,一阵白雾从地面腾起,瞬息将整间钱庄罩住,众人齐齐倒地睡去,而外间丝毫无所查,就连那个小姑娘,也无事般走远。一般的相貌,一般的体态,截然不同的气势,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良久,青衣人未语先笑,面上七分冷意,三分诙谐:“妖孽,你想必久居深山,从何处见过这幅皮相?千年道行,毁之可惜啊——”
“我不知他名姓……亦不知他来历……更不知他归处……”楚云只再看青衣人一眼,便移开目光,“你不是他,他不曾对我冷笑,也不像你满身戾气。我虽除掉几个恶人,却也未太过伤天害理,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青衣人抖一抖袍袖,状甚悠闲:“尘世中恶人虽多,却未必个个该死。你虽活了千年,却不知人心之诡秘多变。水至清则无鱼,上天若除恶务尽,恐这世上几无活人,还有谁上供焚香给神佛享用……”
说道后面语声减低,戏谑之意更浓,忽而轻咳一声:“今日怎恁话多……你只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他’,在何处,我便放你一马。”
楚云不语,掌心闪出一柄青玉剑,唰地直刺过去。
青衣人一声清斥,手中笔化作一柄精钢剑,仗剑相迎。
你来我往之下,二人缠斗愈急愈紧,到后来疾不可辨,只听叮叮咚咚之声不绝于耳,煞是好听。
似乎顷刻之间,胜负已分。
楚云身上虽无半点血迹,但多处为剑所伤,青玉剑也把持不住掉落在地,化为一截翠竹。那青衣人手中的长剑一晃,瞬间垂落做一柄拂尘,柔软的尘尾舞起,随青衣人手腕上下翻飞,转瞬在楚云身上写就一个大大的“敕”字——
一笔一划都似有无穷法力,楚云如在网中,全力挣扎也挣脱不得,青衣人敛衣屈膝,自怀中取出三个颜色各异的葫芦排在地上,含笑再问:“你说是不说?”
楚云惨笑,“妖与道宿敌天定,可恨时不我与,你动手吧!”
他这里引颈就戮,那青衣人却面色一狠:“灭了你又有何难!我顾惜朝斩妖无数,今天偏不与你痛快!看在你做恶不多,姑且饶你不死。即日起,你就做我的妖奴,每日与我净盂扫榻,鞍前马后,几时肯说几时休!对了,这面目亦不许你这妖孽再用!”手指一点,三色葫芦口便有烟缕缕溢出,将要往楚云七窍探去。
楚云大怒:“你欺我太甚!告诉你,你问的那人,肉身早灭,魂魄无踪,至于我……”
他一张口,一颗光华流转的青色珠子跳出,落在指尖。
顾惜朝一惊,脱口大呼:“不要!”
却为时已晚,指尖稍一用力,青色珠子“啵”地碎掉,光华四散——
“我费尽心思,不过求个红尘携侣,逍遥自在。与你为奴?呵……”
楚云猛地一掌击中胸膛,七十四颗丹丸齐齐碎裂爆开,一声巨响过后,肉身立刻化为尘埃。巨大的力量将顾惜朝撞得直直向后飞落,左臂格在柱子上,一阵剧痛,虽有护身咒保护,嘴角却也沁出血丝。
包围着钱庄的白雾散去,伙计们眼看各个转醒,顾惜朝勉力撑持着将沾了楚云气息的拂尘凌空一扫,眼前显出一幅图画:
细雨翠竹,山岭连绵。竹林边一块界碑——“紫竹林”
他步履蹒跚走出钱庄,看看街上喧嚣依旧,心下犹自忿忿,狠狠擦去嘴角残血:“好个宁折不弯的竹子!你不说,我自去你根基处,细细寻找便是!”
恶声恶气之下,或许也有一点,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惋惜……
是感叹无意间寻得的线索就此断绝,还是烦恼自己本来不想坏他修行却不料弄巧成拙,
抑或是不忍那紫竹林中最高的一杆翠竹,在阳光下,转眼枝叶片落,寸寸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