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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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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传之东海
楔子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观沧海》曹操
话说这首三国时出自曹公之口的观海之作,气势恢宏可见一斑,但仍然难以描摹沧海气象之万一。千百年之后,华夏变迁,山河巨变,红尘翩缱,唯有这碧浪翻卷的东海,仍不改千里朔风万顷烟波。
凡人寿命有限,纵使历经世家百代,也难以窥见三界本真。更兼神佛多清修,无边神通之下,均持众生平等之念,甚少插手人间之事,其实善恶有报乃是天道,并不会为凡人所谓香火供奉而增减一丝一毫。可叹世间多有蒙昧之徒,受非佛非仙妖灵之辈的蛊惑,以血肉之躯为牲,祈求风调雨顺,因此上倒给了妖邪可乘之机。
东海之滨,多凡人祝祷之所,因此上,也多有冒神灵之名作威作福的邪魔修罗。这一日,东海近岸之处浊浪翻滚,风狂雨骤,一派昏天黑地,附近居民俱都心惊胆战,闭门不出,只从门户屋顶的缝隙之中,偶尔窥见雷火电光乱迸,间或有巨大的黑影掠过天空,唬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龙王爷显灵啦!”
到处都听得到这样的蠢话。
暗处传来一声嗤笑——
电闪雷鸣之中,沉沉黑雾之内,渐渐走出一行壮汉。初看这群汉子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细观之下,却与凡夫俗子大有不同。
为首的一个,身长八尺,虎背狼腰,满头黑发既粗且长,随风乱舞。猛一阵朔风袭来,刮得四周树冠随风抖颤,乱发飞扬,却露出一张五官极端正的脸:修眉,高额,一双大眼亮如点漆一般,线条分明却不失温和,神清戏谑而内含刚毅。一身白衣样式更是简单之极:白袍白裤,皂带皂靴,束腰束袖,干脆利落。
不简单的是衣服的质地:那料子柔柔地贴在身上,显得甚是轻薄,但表面又似乎泛着微弱的亮光,离得极近才能发现,衣料上找不到拼接的缝隙,且附着一层透明的排得整整齐齐的玉麟,像软甲一般,更妙的是,瓢泼大雨竟都能沾衣不湿,就连露在外面的头颈发丝,也似笼了一层薄光,一滴水珠都没有溅上。
这一行人行走甚是迅疾,竟像脚不沾地似的,不见如何动作,转眼已走出数丈,奇怪的是,满是泥泞的地上,却没有半个脚印,只有一道接一道纷乱难辨的弯弯曲曲的痕迹……
“大当家,弟兄们已经跟那班黑蛟干上了,”白衣人嘴角的冷笑还未收起,眼前已跪定一人,“那班黑泥鳅太不讲道理,偷袭我们不说,还说……说……”
“管他们说什么!”白衣人一声轻斥,一把扶起来人,顺手擦擦他嘴边的血迹,“今天他们的老窝我是端定了!敢抓我的族类,当我戚少商那么好欺负么!”
转眼间已到海边。
东海之滨已俨然一座修罗战场。
层层波涛之中,一条条粗长的黑蛟都各自纠缠着三五条各色巨蟒来回缠绕撕咬翻滚,搅得整个海湾如开了锅的滚水,“轰隆隆”、“哗啦啦”,雷声涛声交响震荡,大块大块的浪头堆成海墙推向岸边,不禁叫人生出一种天摇海荡、直以为整个东海都要倒灌到岸上的错觉。
不过岸上的村庄确实危险。
“枉他们收了凡人那么多供奉,竟然连避水诀都舍不得布一个!”白衣人皱了皱眉头,眼底红光一闪,指尖已飚出一缕罡气,身后众人,也纷纷效法,只片刻,一缕缕罡气已交织成一面巨大的幕布,挡住了冲向海岸的浊浪。可惜没有凡人看见。
“咱们兄弟虽然身形比不过黑蛟,不过数量却远远超过他们,也比他们灵活,你们先下去帮忙。记住:跟他们慢慢缠斗,轮流上,护好小的就行,我自己去找被抓的兄弟,顺便端了他们的老窝!”
“大当家小心啊!”白衣人挥挥手,一旋身,竟化作一条通体雪白的玉麟巨蟒,眨眼间跃入滚滚浪涛之中,长尾扫开几条黑蛟,一猛子钻进了深海,向着蛟龙洞游去。
海底的蛟龙洞盘根错节,阴冷又黑暗,玉鳞巨蟒白光闪烁的鳞片倒照亮了这深邃的海底溶洞,只是目标也太过明显,洞中留守的黑蛟,接二连三地纠缠上来。
玉蟒倒也不慌张,心中暗暗冷笑:
你们这些黑泥鳅,不过仗着有些行云布雨之能,就对凡人极尽诓骗恫吓之能事。每年都要些供奉也就罢了,竟然还逼着凡人进献童男童女来享用,那可是人家骨肉相连的儿女!
凡人虽愚钝,肉眼凡胎不识真神,但终究生有慧根,六道中修仙之路比我等畜类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如今被你等这般由着性子作践,难道你们不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怪不得你我族虽相类,修行之日亦相仿,道行却差了这许多,你等至今仍无一能修成人形。似这样遍身血腥的妖孽,我怎会放在眼中!
玉蟒弓身摆尾,双目渐赤,灼灼如火,大方光华,众蛟纷纷退避。他目光所及之处,地面、四壁,洞顶,皆似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水晶。整个巨大的海底溶洞,由此一点向外扩散出红色的光波。眨眼间,蛟龙洞仿佛被红冰包裹一般,连海水都被阻绝在外。洞内,群蛟都被这红光摄住,呆作一团不知所措。
玉蟒张开巨口,露出长如利剑的獠牙,胸腹运气,将封在洞里的海水一口气吸了个干净。这黑蛟不比玉蟒栖身山林,离不得水源,如今一个个瘫软在地,翕动腮部,鳍尾抖颤,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蟒吐信徐行,于群蛟之间穿梭,时而昂首四顾,时而长声嘶鸣。一炷香的功夫,幽深的洞中渐起悉索之声,不多时,由四下洞中游走出若干条五色巨蟒,俱都伤痕累累,更有皮开肉绽的,一路行来,一路撒血,游至玉蟒身边,各自低首示意。
玉蟒见此惨状,眼底血光更盛:
如斯妖孽,欺我太甚!愚弄凡人不算,竟还掳我族类,伤我子民!今日若不给你们个教训,枉费我两千年道行!
玉蟒长尾连扫,接连向洞壁猛击。粗壮身躯所过之处,支撑洞顶的天然石柱纷纷断裂,整个洞窟摇摇欲倒,但有玉蟒之前所布的结界在,是以并未立刻坍塌。玉蟒又游回众蛇身边,回首叼住自己鳞片,使力连拔,将落鳞哺入众蛇伤口,自己身上渗出鲜血也浑不在意。
正进行间,忽闻一处洞穴内传出一声嘶鸣,音中隐隐透出怒意。玉蟒闻声一惊,再顾不得众蟒群蛟,只发狠又扯下许多鳞片抛在地上,就箭一般游走出去,心下一味发急:
红袍,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
玉蟒应声嘶鸣,行至洞穴深处,只见两条身形奇粗的黑蛟犹自在那里翻滚扑腾,蓝须绿目,獠牙外张,通体漆黑的鳞片反射着诡异的七色光芒。扑鼻而来的腥臭令玉蟒嫌恶地连连眨眼,而盘踞于两条黑蛟身后,正张开血盆大口作势扑咬的,正是一条通体红鳞的赤练蛇。
这赤练虽然也有七八丈长,但比起玉蟒已自显小,与那黑蛟同处,则更显纤细精致。只是此时赤练显已怒极,已在两条黑蛟身上撕出数道血口。黑蛟中了赤练之毒,犹自翻滚挣扎。
这边赤练见到玉蟒,欢嘶一声游上前来,昂首过去缠玉蟒的颈子,不想玉蟒一偏头,她便扑了个空。
赤练不解,略带惶恐地抬眼望去,见玉蟒眸光冷冽,不由得低下头,委屈地轻轻摆动长尾,只暗中转动眼珠,想趁玉蟒不留神时再给那两条臭泥鳅几口:
方才斗不过你们,现在可给我逮到机会了!早说你们斗不过我大当家!NND,本姑娘修炼了一千五百年,都没遇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泥鳅。你们算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那满身臭泥脏血,还往本姑娘身上缠,看我今天不咬死你们!
趁玉蟒分神,赤练迅疾地咧开大口,可牙还没完全龇出来,脑后就觉“唿”的一声!赤练本能地一低头,长鞭一般的白色尾巴就横扫过头顶,“啪”的击中洞穴中最大的石柱。
玉蟒闪电般地折回头昂起半身,“哈——”地一声低吼!
石柱被拦腰击中,土石不住崩落,这最深处的洞穴仿佛也跟着抖了几抖。赤练自知犯了玉蟒真怒,缩脖盘在一旁再不敢妄动。但奇怪的是,石柱表面的灰土石块被震落以后,里面露出一块巨大的晶体,更稀奇的是,里面还封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戚少商修炼至三百年上,已能幻化成人。本来畜类一旦化身,不论美丑,容貌已定,不可随意变化,即使丑陋难堪也无法可想,除非使邪术占人身体,或者剥人皮裹在自己身上。可是这等伤生害命的事,做了无异于自损修为,得不偿失。除非靠吸人精血的邪魔恶灵,才需要美貌引人自投罗网。幸好,想当初在溪水中见到自己的凡人少年模样,虽算不上天下无双,倒也很有点桀骜不羁的气派,笑傲山林的胆色,为此戚少商还很是偷笑了一阵。
可是,水晶中封着的这个青年,即使已离世多年,仍是眉目如画,栩栩如生。想不到借父精母血十月成人的凡胎,居然也能生得如此钟灵隽秀,丰神如玉——戚少商看他阖目低眉,垂首肃立的样子,心下已自暗赞。
这凡人被掳来的时候,想必还是年幼的孩童。看他身上仍穿着孩提时代的装束,只是随身体的生长早已破裂开绽,衣难蔽体,满头青丝也已长至腿股,更显得肌肤如玉。只可惜如今他七魄离体,三魂已失,虽然身躯得晶体中地气呵护滋养,得以缓慢生长,但是,恐怕也仅限于此,而再也没有机会苏醒。
戚少商掂起一片赤练方才发威时落下的红鳞,按在晶体上以念力推入,那红鳞就化作了一件长袍裹住那凡人的身体,略想了想,又取了自己一片鳞如法炮制,红衣白袍的搭配果然让那凡胎多出几分生气,要是能说能笑,还不知……
“大当家,这个凡胎模样不错啊,跟你有得一拼,我喜欢!”红袍见到这晶体中的青年,也觉新奇好看。
话音未落,玉蟒已将晶体以尾起出卷在怀里:“红袍,你要记得。第一:天道有常,不会因你貌美而减去劫数,也不会因你丑陋而平添灾祸。何况我生为雄类,模样有什么要紧。倒是你,变化完也不怎么像个姑娘家。第二:凡人最讲男女有别,以后不准这么盯着男子的身体看,穿着衣服的也不行,你给我记住了!”
“不公平!那你还看了好半天。做女子一点也不好玩,我也要做男子汉!大当家,正好把这个躯壳给我……”
“啊?那可不成!”玉蟒忙又把晶体卷紧了些,“你生来就是雌类,那是上天注定。再说这躯壳要是从水晶中分离,立刻就会腐坏。我们带他回紫竹林,放在你我修炼之处受日月滋养,日后有缘寻回他的魂魄,助他重生,那也是功德一件。”
“喂!不行!”两条黑蛟闻听此言不顾重伤窒息之苦,挣扎着要上前阻止,“那躯壳是我们从若干童男中好容易选中的,在水晶中养了百年才长成,我们兄弟还不知谁能匹配,怎能让你得去!”
“就你们俩这德行!”红袍不屑地吐吐舌头,“别糟践人家了!告诉你们,我红袍看上的东西,别人想都别想!”
“红袍!”戚少商对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转而怒瞪那两条,“冷呼儿,鲜于仇,你我东海为邻三百年,本是井水不犯河水,近来你等为何屡次挑衅!”
“戚少商,你少在这儿装清高!明白告诉你吧,我们兄弟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就你这泥水里翻腾的蛇精,也配称‘九现神龙’?我呸!水晶宫我们兄弟那是常来常往,海龙江龙井底龙,我们哪个没见过,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哥俩儿就是看上这小红袍了,怎么样,有种来咬死我们啊!”
这两条黑蛟是群蛟的头领,倒是有些儿本事,离水那么久,居然还有力气在这里放屁!戚少商冷笑一声:“红袍,你魅力不小啊,去,给他们留点纪念,省得他们以后还惦记你,留条命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随你高兴吧。”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玉蟒带着赤练及其余众蟒游出洞外,浮上海面的同时,玉蟒眼底的红光一闪而没,霎时,结界消失,海底隐隐传来一连串闷响,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声势震动整个东海。海面上众蟒群蛟,都被这威力巨大的波动震慑住,停止了缠斗。
玉蟒昂首嘶鸣,众蟒纷纷加速向他聚拢,数百条闪电般蹿游上岸。群蛟还未反应过来,由于海底溶洞的坍塌,表面的海水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仿佛连风雨雷电都被吸了进去,更不论那些还未搞清楚状况的蛟龙。
众蟒上岸,立时化为人形,朝向东海抚掌大笑,齐呼痛快。只有一须发花白的长者面露忧色:“大当家,兄弟们这口恶气,今日总算是出了,大当家果然英雄!不过老哥哥多句嘴,给这群臭泥鳅一些教训也就罢了,坏了他们洞府无妨,若是不慎伤了几条性命……”
“多谢劳二哥提醒,只是上天虽有好生之德,但也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们多行不义在先,不日必遭横祸。我已手下留足了十分情面,不然留着结界不除,他们早晚要窒息而死。”
“唉?照这么说大当家你吸干了洞里的海水,我们在洞里怎么还能喘气儿呢?”
“你个愣头青,随便插话!这种蠢问题也问。大当家的法力难道是假的?你听说过哪个结界会把自己人憋死?结界本身就是‘气’凝结而成,那黑蛟若不是只能在海水中存活,咱大当家也不会只用这一招就降服了他们,你真真笨死我了!”
“哎呦!红袍姐别打了,再打就真傻了!”
饶是别人插科打诨,那老者仍显得忧心忡忡:“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阵仗着实不小哇,若一时失手,终究不祥……”
“无妨,这蛟龙洞是我戚少商捣毁的,若有劫数,尽皆报应在我身上罢了。”白衣汉子笑得随意,口气却也沉重起来,“只不想我一个名号,引得他族仇视,这且不算,还连累红袍你和众兄弟。”
“大当家这话是怎么说的?”红袍化为人形,俨然一位束发红衣,足蹬箭靴的巾帼英雄,此刻柳眉倒竖,粉面带煞,“那种泥鳅的话,大当家何必放在心上!我们蛇族生于山林,长于草莽,历来为仙家不齿,就连凡人也多对我族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大当家立志带我们修道升仙,为我们正这冷血嗜杀之名,我们哪个不得在地下爬一辈子,受那六道轮回之苦。再说了,那‘九现神龙’的名号,难道是大当家你自己封的么?想当年你相助虎族平息内乱,长老高风亮跟你结为异姓兄弟……”
“得了得了,红袍,以前那些事你就不要再说了,不值一提。”
“是!大当家或许觉得是举手之劳,可是红袍不敢忘,大当家是如何救护我,救护众兄弟。异族朋友敬你之能,服你之义,兄弟们诚意尊你一声‘大当家’,自愿跟着你,不欺弱,不杀生,你还要说这种话,不是叫众兄弟心里过不去么!”
戚少商自知斗嘴,再练两千年也不是红袍的对手,只好无奈地笑:“弟兄们受苦了,是我多虑,红袍,只要你平安就好。”
红袍嘴上说的厉害,手却抚上戚少商白衣鳞甲脱落之处,轻轻按揉,回首又对众人假嗔:“以后我若再不慎被什么东西掳了去,你们谁也不要管我,累得你们被抓,红袍也过意不去,心里怪疼得慌呢!”
“嗨!没啥呀,红袍姐,皮肉伤而已,都叫大当家治好了,你心疼个啥啊!”
“说你傻吧,谁心疼你呀!眼珠子都白长了……”
众人说笑打闹一阵,扛起那块晶体,浩浩荡荡向来路而去。东海边风停雨住,云开日出,天边一抹晨曦反射在水晶之上,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却没有人留意到,巨大晶体的底部,已经裂开了细细的一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