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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鬼这玩意说科学吧,也不可能。
      若是玄学吧,但玄学buff也没叠满。
      被尘世间的人忘记,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设定好的灭灯程序。

      亲友在尘世间替你关掉这盏灯,然后通过严密周全的算法告诉鬼:我忘了你。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忘掉我的人是谁。
      老陈给我发消息:【我的妈妈去世了】
      【现如今,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女儿,人到中年,凄凄惨惨。】

      我像是被寒风吹成的雕像,浑身冰凉,鼻尖酸酸的。

      外婆名叫张招弟,生于重男轻女家庭,上面六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穷苦人家出身,农民身份,经历过抗日战争,三年灾害,十年动荡,改革开放。
      十七岁结婚,新婚当夜,丈夫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后又跟随丈夫发放西北,睡过牛棚掉了一颗门牙,79年后寡居未嫁,独自养育五个孩子,先后经历过两个孩子的死亡。

      一生凄苦,一生坚韧。
      倒腾过收音机,卖过服装,最后跟着最小的女儿定居金城,晚年被关节积水和阿尔兹海默症困扰,享年八十五岁。

      我对外婆没有太多的印象。
      我刚出生,她就已经将近七十岁,再长大一点,正是小孩儿贪玩的年纪,我只顾着和小区楼下的小孩子玩,不愿意跟外婆亲近。
      因为外婆是西南人,也不会讲普通话,而我只会讲金城话和普通话,常常听不懂她讲话。

      印象里,她总是拖着个小马扎坐在小区花园里晒太阳,姿态蹒跚着,先弯腰放好小马扎,然后扶着花坛边缘,一点点坐下。
      我偶尔陪她坐一会儿,她总是笑眯眯地摸我的头发,嘴里叽叽咕咕一堆话。
      我还是听不懂,只能看到那张饱受风霜的脸上咧出笑容,将皱纹挤成黄土般深深的沟壑。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学业愈发地忙。
      她见了我总说一些我不感兴趣的话,什么今天早上的包子便宜啦五块钱买了三个,农贸市场的鸭子便宜了今晚斩一只给我吃,还说我的破洞裤看着像乞丐非要给我缝起来。

      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就甜甜回几句,心情差的时候就臭着脸不理她。
      外婆会有点失落,但不说,只是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往楼上走,回自己家。
      我们最后一次讲话是在我去读大学那天晚上,外婆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我在楼下种了棵桃树,明年春天就能结桃子给言宝吃喽,那桃子大的呦,粉嘟嘟亮油油的。”

      一年结出来的桃子根本不好吃,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敷衍地应着。

      人总是将自己最坏的情绪留给最亲密的人。
      仿佛有了亲密关系盖章,那个人就像贴过个人印章的所有物,抑或者狗撒泡尿圈出来的墙根儿,不会逃跑也不会丢,因此肆无忌惮地发泄坏脾气,后悔了就不轻不重地想一下“下次再对你好”。

      可是我没有等到外婆的桃子成熟她便病倒了,阿尔兹海默症,俗称的老年痴呆,不仅不认人不认路,时常对家人破口大骂,甚至动手。

      我那发了大财的三舅舅给外婆找了最好的疗养院,请了最好的护工。
      疗养院不让我们见她,我也就真没见。

      【外婆死之前好像清醒了,她的眼睛一直在看四周,问我言言呢】
      【那会儿她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很微弱了,但又奇迹般地撑着,我跟她说言言去世了,她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夜晚群星闪烁,墓地上方的天空静谧空旷,我脑子里始终回荡着这句话。
      在她生命的最后关头,是不是还想见见我呢?
      我真不是个孝顺的外孙女,永远想着下次想着明天,就连对她的思念也是偶尔,就连现在,也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鬼是不用睡觉的。
      人的一切生理行为我们都不需要。
      但几乎所有鬼都会按照人的生活习惯要求自己,好像只要如此,就没完全死掉一般。

      第二天清早,我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目光所至里,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佝偻着的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棍,一手背到后面,拖着两条长期关节积液的腿在地上挪动,又挪动。

      我不敢置信地又揉了揉眼睛,外婆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
      “外婆……”我小声地唤她。
      外婆那双苍老的手摸着我的头发,念叨着:“你妈啷个给你埋到这么撇个地头,找都找不到哦。”

      我说:“因为外公就埋在老家,你要和他合葬。”
      外婆瘪瘪嘴,露出那颗金牙,孩子气地说:“哪个想要和他埋到起哦,我要挨到言言。”

      我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掉。
      外婆却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拿出一个鲜嫩的桃子,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
      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反应,于是便开心地从她手里接过来,外婆的眼睛越眯越小了,逐渐笑成一条缝,小声叮嘱道:“慢慢吃哈,乖乖,慢慢嚼。”

      我大口大口地吃,桃子饱满多汁,咬一口味蕾爆炸,吃着吃着就哭了。

      因为外婆手里空荡荡。
      她死了,但她仍不清醒,于是就迷迷糊糊地想念我,爱着我,从老家到金城,跋山涉水两千公里,践行着那个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的承诺。

      -

      外婆很快就走了。
      她这辈子还算风风火火,见了我,又要去见外公,还要见我过世的姨母和舅舅,都是她的至亲至爱,她哪个都不愿意落下。

      可我没敢告诉她,鬼是靠尘世间的人惦念才存在的,而外婆,有可能是这世界上思念他们的最后一个人。
      她去世了,这些人也就消失了。

      你看,鬼的世界多么残忍,惦念最深的那个人,往往不会和那个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重逢。

      这一年也发生了好事。
      老宋从医院抱回家一个被抛弃的女婴,取名宋宁昭。
      老陈跟我说,也不知道这是我的投胎还是外婆的,她失去了女儿和母亲,上天又补偿给她一个女儿,也算公平。

      我回答她:“反正不是我投胎,我还好着呢。”
      当然也不可能是外婆的!因为21世纪了,不兴投胎转世这一套!
      不过我想老陈更想将她当成外婆的转世吧。

      外婆以四十五岁高龄在牛棚生下妈妈,之后又带着妈妈辗转回到川渝,又来到金城,一路艰辛,老陈却没有受过多少苦。
      老陈是爱外婆的,渴望回馈更多的爱。

      宋宁昭那个小家伙长得白白嫩嫩的,也不哭不闹,明明还没睁眼睛呢,就已经比其他小孩儿漂亮出一大截了。
      谁能想到自己死后还能有个妹妹呢!我开心得恨不得在坟头敲锣打鼓,整天就盯着老陈的消息看一眼小孩儿,一有消息进来,我就站在墓碑上大喊:“看我妹妹,大家看我妹妹!”

      隔壁新来的东北大哥笑话我:“你这小丫蛋儿咋不长心呢?你妈有小妹儿过两天就把你忘了。”
      我说:“那正好呀,她就不伤心了。”
      大哥:“银家现在也妹伤心啊。”
      “……”气得我踹了他一脚。

      好吧,我承认,小生命就是治愈神器,现在老陈老宋又容光焕发地当爸爸妈妈,几乎不为我的去世伤心了。
      不过我都死了四年了,天大的悲伤也该走出来了,我举双手接受并赞同。
      只要他们不会忘了我,偶尔跟我说说话,忌日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

      当鬼这么久,我习惯了孤独,并孤独地等待消失。

      这世界上除了许敬宇,好像没有谁会执拗地选择怀念我。
      他好像被惩罚的弗弗西斯,日复一日推着石头走向山顶,再看它轰然滚下,他日复一日得思念我,永无止境也永远得不到好的结局。

      旁边的东北大哥同样安慰我:“加缪说,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乐,因为,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

      所以呢?
      永无止境地怀念我令他感到心灵满足?

      大哥又说:“他给自己上了精神枷锁。”
      “守精神贞操。”

      神他妈精神贞操。
      笑死我了,但我笑着笑着,眼泪就哗啦啦地流。

      -

      许敬宇的研究生生涯很顺利。
      他永远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摆着我的照片,从其他学校考上来的同门见到,好奇地问:“这姑娘谁?挺漂亮。”
      许敬宇骄傲地回答:“我女朋友。”

      同门说:“这照片有点老,怎么不换个新的。”
      第二天许敬宇就换了一个新的。
      但照片里,我的姿势,妆容,穿搭,依旧很老旧,毕竟我已经去世四年了。

      同门这才发现不对劲,拐着弯又问了次,许敬宇大方回答他:“我女朋友去世了。”
      说完就坐下来敲方案,写代码。

      也因为我的照片摆在他办公桌上这件事,他研一一整年,都没有任何桃花,所有人都知道许敬宇有个忘不掉的死掉的前女友。
      世界上好男人千千万,没有姑娘愿意撞这个南墙。
      毕竟比白月光更有杀伤力的是死去的白月光。

      有一天同门聚餐,吃过晚饭有人组织去KTV。
      那天晚上,许敬宇给我发消息:“有个学妹唱了《宝贝》,我好想你。”

      《宝贝》是我最常哼的一首歌。
      从高中哼到大学,在他耳边唱了四年。

      “我的宝贝宝贝
      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
      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从前我哼着简单的调子,他逗我:“宝贝儿,你才是宝贝啊。”
      我捏了捏他因为长期握笔而在中指上留下的痕迹,认真回答道:“许敬宇也是我的宝贝呀。”

      而如今,静悄悄的深夜。
      他将这两句简单的歌词哼给我听。

      空荡荡的夜里,我想他应该独自站在走廊里,四周有空旷的风声,以及最后那点,很淡很淡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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