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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我去世的第九年,许敬宇开始被家里逼着相亲。
      那年的他28岁,还算年轻,但尝试一段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也刚刚好。

      对此,我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有一点小难过。
      我和小桂发表一些鬼的哲思:“鬼这种物质的存在就很悖论,如果鬼是为了弥补它作为人时的遗憾才存在的补充体,可鬼又不需要像人那样努力,很多物质上的追求很快就能得到。”

      “而鬼的存在偏偏是靠尘世间的思念维系的,往往对死亡执念最深的是鬼的亲人,所以鬼弥补遗憾之后,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等待被遗忘。”
      比如我现在。

      “在这个过程里,鬼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
      就比如,头顶悬着一把索命的刀,而刽子手正是曾经最亲密的人。
      我耸了耸肩膀,总结陈词:“对鬼太残忍了。”

      小桂没说话,只是朝我笑了笑。

      尘世间没有人思念小桂,因为没有人记得她,就没有人会忘了她,她将永远存在。
      她曾经说过羡慕我,因为当一切物质需求都唾手可得,漫长到不会终结的生命就愈发失去价值。

      我垂头丧气地闭嘴:“不跟你说了,反正你不懂。”
      “我也没办法懂嘛,”小桂依旧和善,不算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我想,鬼的最大愿望大概是,所有她也在乎的人都能够从至亲离开的悲痛里走出来,跟自己和解,然后朝前看。”

      我瞬间醍醐灌顶。

      -

      如今许敬宇和老陈还是会来看我,但频率早就不如从前。
      许敬宇一年来两次——我的忌日和生日。
      老陈也来两次,分别是忌日和清明。

      他们也很少发消息跟我分享生活,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再看,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很多东西我根本听不懂。
      于是我开始理解曾经见过那些存在了很久的鬼为何总是闷闷不乐在墓碑上静坐一天。
      所有鬼最后都期待被遗忘。

      遗忘是人的解脱方式,而被遗忘则是鬼的。

      -

      许敬宇对于相亲这件事嗤之以鼻,发消息跟我吐槽:【把一男一女放在饭局上明码标价,和去超市买大米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在他二十九岁这年,他还是妥协了。

      原因是他妈妈。
      许敬宇和父母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好,他爸爸不顾家,妈妈又太强势,两人还爱在他身上指手画脚。

      中考那年,许敬宇爸爸想让他去金城外国语学校,然后大学出国读商科,回来继承企业。
      而妈妈则想让他去省实验,稳稳考上清北学政治,未来跟她一样发展仕途。

      许敬宇偏偏不想两个人如意,选择了市一中,搞物理竞赛,最后学了工科。
      这种叛逆体现在很多小事里,贯穿他全部青春。

      要说有母子俩人在哪个观点上比较统一,就是大二家长会后,妈妈在晚餐时无意地说了一句:“你那个女同桌还不错。”
      妈妈是老师爸爸是医生,家庭成员简单体面,成绩也算看得过去,人也长得漂亮。

      许敬宇忽略掉她的潜台词,趁着喝粥的时候勾起嘴角:“嗯。”

      而最开始逼着许敬宇去相亲的也是他妈妈,许敬宇当然保持反抗姿态。

      他还是从前的他,但妈妈已经在时光的催促下老了,生了场大病,人也看开了很多。
      许敬宇回金城看望她,她躺在病床上,问道:“你那个小女朋友去世多久了?”
      他沉吟了一下:“将近十年了。”

      他妈妈叹息:“我想让你谈恋爱,结婚生子,不是想你按照我的要求活着,你在C市工作那么累,我只是觉得,有个陪你的人,应该会好过不少。”
      她退休了,仕途上不用继续追求,跟他爸爸的婚姻经营得也实在一般,大病一场后,发现最记挂的还是儿子。

      许敬宇也是那个瞬间发现,妈妈早就褪去年轻时那股咄咄逼人的锐气,成为了最平凡的中年女人,和善友好。
      他选择低头。

      于是,后来亲戚介绍一个姑娘认识时,他就答应了。
      那个姑娘也是金城人,学历也不错,在C市国企上班,人也蛮漂亮的,讲话时语速有点慢,很温吞。

      两人一起吃了个饭,聊了点不涉筋骨的话题,彼此话不多,但都没冷场。
      送她回去的路上,那姑娘问他:“我对你挺满意的,你呢?”

      许敬宇下车抽了一支烟,用了三分钟时间。
      三分钟后,他回到姑娘身边,说了句:“那就试试吧。”

      就这么开始的。
      乏善可陈,有些潦草。

      这姑娘条件不错,家里人也满意,在这个年纪恋爱结婚似乎更符合社会和职场对男性的要求。
      捆绑在身上的社会时钟按时播报,他就随波逐流地走进人生下一场。

      许敬宇也像周泽恋爱那天一样,喊周泽出来吃饭。
      周泽今年结婚了,跟妻子很恩爱,在备孕不能喝酒。

      许敬宇就一个人闷头喝,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
      喝到最后,他突然问周泽:“你说这十年会不会是宋言跟我开的玩笑?”
      他的眼睛在泪水浸润下无比澄澈,一副又开始要自欺欺人的状态,不过到底是不够醉,理智很快就打败幻想:“一晃就十年了,我二十九岁,宋言还是十九岁。”

      周泽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宋言也希望你早点走出来。”
      许敬宇自顾自说:“如果她还活着,我们现在是不是孩子都有了?”

      十八岁,少女总爱做天马行空的梦,遥远的未来都在我每个不想听的课上认真规划,我跟许敬宇说,我喜欢C市的冬天想定居C市;办婚礼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可以哭,我要给大家唱一首《宝贝》;以后生俩小孩儿吧,一儿一女。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许敬宇的眼眶滑落,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他几眼。
      “那会儿我就计划本科毕业就带宋言见父母,研究生毕业就结婚,房子买在三环家里不会有什么负担,要有向阳的落地窗,方便她养花,再养只狗。”

      “她这个人挺浪漫主义的,毕业估计会回学校当老师,我就累一点多赚一点;然后稳定下来她愿意的话我们就生个小孩儿,最好是女孩,长得像她,可爱又活泼,多好。”

      许敬宇绝对不是只会嘴上说说的渣男,他脚踏实地一步步地努力,拿国奖,跟团队申请专利项目,准备大二寒假就去实习攒实习经验以便未来的简历更好看。

      不出意外,我们的人生和他的规划大差不差。
      只是,出了意外,我死了。

      “我那会儿甚至也幻想过婚礼要怎么办,在海边儿还是酒店,一想到能娶到宋言,我就感觉特别幸福,”许敬宇顿了顿,似乎陷入某个回忆碎片里不能抽身,“可是现在,我不太能真切地想起来她什么样子了。”

      只是偶尔想起,偶尔伤心,偶尔怀念。

      -

      许敬宇谈恋爱的消息我还是知道了。
      谁他亲自来告诉我的。
      等待这一天已经十年了,我替他开心,只是鼻尖有一点酸。

      第十年,我在等待消失。
      有天晚上,我照旧绕着墓地遛弯,心不在焉没看路,等再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墓地了。

      为了进入许敬宇的梦境,我交换了自由,也曾试探过离开墓地,但办不到,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我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了会儿,然后选择闪现到家。

      还是那间房子,老陈在看着宋宁昭弹钢琴,老宋切了一盘水果拿过来,宋宁昭立马露出一口白白的小乳牙,甜甜地说:“谢谢爸爸。”
      老陈板着脸:“别贪玩,继续。”
      宋宁昭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接着练钢琴。

      我的音乐天分几乎等于无,但仍旧能听出来宋宁昭技艺不错。
      老陈在我身上失败的,在宋宁昭身上成功了。

      我四处瞧瞧,家里原来放着我和老宋老陈还有外婆合照的地方,现在摆着宋宁昭和老宋老陈的。
      我喜欢的毛绒玩具也被扔掉了不少,换成了宋宁昭的芭比娃娃。

      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拍了拍宋宁昭的小脑袋,对她说:“你要替姐姐永远爱爸爸妈妈呦。”
      我等了会儿,见宋宁昭的眼睛在钢琴上一动不动,便又去亲了亲老陈和老宋。
      我看到他们眼角深深的褶皱,但却没有能力抚平。

      离开家里,我决定还是去看看许敬宇。
      许敬宇买了婚房,准备结婚了。

      这房子我还没见过呢,我飘去他家窗口,准备堂而皇之地进去看看。
      然而,刚露个头,就不敢再进一步了。

      许敬宇的女朋友……不,未婚妻也在。

      许敬宇在吧台那里处理工作,未婚妻在沙发上看短视频里的腹肌男,偶尔发出一点痴痴的笑声。
      他问:“看什么呢?”
      未婚妻朝他吹了个流氓哨:“看看腹肌。”
      许敬宇手指仍在工作,眉头稍皱:“你们女生怎么都爱看网上的?”

      你们女生。
      这里的你们,是不是也有我?

      未婚妻显然没有纠结称呼这个问题,毕竟活到这个年纪,谁还没点儿过去。
      她起身去吧台处倒水,顺便在许敬宇的腹肌上摸了一把:“远香近臭,你不懂啊?”

      一瞬间,我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怒气上涌,头也不回地走了。

      死许敬宇,臭许敬宇。
      我跟你无话可说!
      我脑子进水了才想着来看你!

      我躲回我的墓地,发誓再也不去见许敬宇。
      不过,当初的交换并没有失灵,我也照样不能离开墓地,慢慢又开始有点后悔。

      我不该还是那么小孩子脾气的,应该多看看许敬宇,毕竟看一眼少一眼。
      他未婚妻也挺好的,温温柔柔的,不像我,总是叽叽喳喳没个消停,两人在一起很般配。

      然而,我又忍不住幻想,如果我还活着,按时长到三十岁,是不是也会是个大气温柔的女人,站在许敬宇身边也是一等一的般配。

      我还没来得及跟许敬宇说,他要好好跟这姑娘结婚,早早生儿育女,别再想着我了,家里千万也别再出现我的东西,毕竟人家才是陪你一辈子的人,放着死去的初恋在那儿膈应人家,不公平。
      我还想跟许敬宇说,你爱她千万不要超过爱我,我已经死了,再没人爱就更惨了。
      可是一想到这辈子都让他的爱没有回馈,我又于心不忍。

      许敬宇也是我的宝贝。
      所以最后,我只希望许敬宇长命百岁,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

      许敬宇再来看我时,穿了西装,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正式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娶我的。

      我拿捏着姿态,佯装不耐烦地对他说:“你怎么又来了?总是过来你不烦呀?我不是说过让你好好跟那姑娘过日子吗?”

      他将花束放在墓碑上,没抬头,低声说:“我要结婚了。”
      “害,多大事儿,我都知道,”我叉腰说,“看了你的婚房了,品味还不错,没事儿回去吧,下次别来了……”

      许敬宇:“下次我不来看你了。”

      一句话,截断我的所有唠叨。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正低头看着墓碑上的我。

      那是十九岁的我,扎着一个马尾,笑得春风得意。
      许敬宇似有似无地叹息了声:“你还是十九岁,而我已经而立。”
      我眨了眨眼睛,让眼泪流回眼眶,安慰他:“差不多差不多,你还是那么帅。”

      “对不起啊,”他抬手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一手的冰凉,“骗了你那么久。”
      我:“?”
      有什么话要在我死十年后交代吗……?

      似乎陷入古老的回忆,许敬宇脸上露出一个如少年人般羞涩的笑容,低下头,说悄悄话似的,对着墓碑上的照片,小声说:“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我:“?”

      可许敬宇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微微闭眼,在墓碑上留下轻轻的一个吻:“再见了,言言。”

      都这个时候了话就不要只说半截。
      见他要走,我连忙追过去,亦步亦趋地跟他在身后追问:“你话说完啊,什么时候,在哪里,你小子那么早就喜欢上我啦?”

      然而,他听不到我的声音,而我的身体却随着他远去的脚步越来越轻,逐渐变成松散的气泡,一点点随风飘走。

      鬼是靠尘世间的人的执念活着的,执念停止而鬼消失。
      原来最后一个对我怀有执念的,是许敬宇。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即将归于世间万物成为虚无,可那双眼睛仍旧不死不休地盯着那个下山的背影。
      那样宽厚,那样挺拔,在没有我陪伴的日子里,终究长成大人模样。

      “许敬宇,新婚快乐。”
      我欲言又止,轻轻地说。

      一阵风吹起来,许敬宇顿住脚步,回头。
      墓园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下山的路上,许敬宇想起那一天。
      市一中新生报到,他去班主任办公室帮忙拿材料。

      班主任办公桌的对面,有位老师正在对新入学的女儿耳提面命,而被训话者一直在撒娇。
      那女生穿了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在脑后轻轻摇晃,哄人似的笑了笑,眼睛如月牙弯弯,嘴唇的弧线像个括号。

      特别可爱,特别鲜活,特别娇俏。
      宛若一个奇迹在他的生命里降临。

      那天的天空湛蓝,白云柔软。
      爱与被爱,尚未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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