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命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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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天都皇城，凤栖宫。
“本王不会娶苏家长女苏春影为妻。”
听清楚萧承云的声音，又瞥见他腕上露出的银丝手环，苏春影终于确定坐在自己对面一脸不耐烦的男子就是三日前救她之人。
上位的崔皇后面带愠色，厉声道：“镇南王，圣人赐婚，你要抗旨不成？”
见皇后发怒，殿内一众侍婢，连同苏春影皆跪在地上。
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学的规矩一点儿都没用上不说，剑拔弩张的两人从头到尾压根儿没正眼瞧她。
“有意思，本王倒有些好奇抗旨的后果。”身着绣金线黑袍的萧承云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折扇，眼神轻蔑，嘴角微扬，仿佛眼前不是皇后的凤栖宫，而是他镇南王府的正堂，“是什么让你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能拿捏本王？”
苏春影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触碰鬓边发丝，这是她打小就有的习惯，一旦紧张总要摸摸头发碰碰耳朵。
崔皇后身后的女官上前耳语几句，皇后脸色变了又变，几息之后才带着笑再度开口：“承云莫怪，是姨母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苏家娘子恭顺贤惠，乃世家女中典范。”随后话锋一转，“但缘分之事不可强求，若承云不喜，前几日上巳节时，天都高门贵女几乎都在宴上，可有入眼的？”
话说回三日前。
大梁风俗每年三月三上巳节春游踏青，人人随身备上香草、桑叶之类的药草，在河边洗手净脚以驱邪祟，求得一年太平康健。
作为大梁国都，天都游玩之处不少，最热闹的当数水域广袤的临江畔，翠峦环绕，曲水荷香，连皇家都在此设朝华园，以供帝王赏景游玩。
朝华园，紫云楼。
当今皇帝年近五旬，宴席刚开始没多久，就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浑浊的眼神紧紧盯着怀中美人儿。
美人不过二八年华，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上下其手，敢怒不敢言，连连低声哀求，眼角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
宴上宾客皆是当朝显贵，对于皇帝如此荒唐行径早已见怪不怪，该喝酒喝酒，该攀谈攀谈。
刑部尚书左丞苏景先端坐在中书令身后，态度恭敬。
“……你虽出身旁支，但已过继二房为子，老夫是你的大伯父，少不得时时提点你，我们苏家能成为天都百年大族，除了过人的本事，还有从未择错主的眼光。”中书令侧目扫了一眼皇帝身后，又道：“为你家二娘准备几件得体的衣裳头面，初六送她进宫，宫里头老夫已经打点妥当。”
中书令口中的二娘便是苏春影，身为官眷，她跟着母亲坐在由皇后和太子妃主持的春宴上，不想皇后身边的刘尚宫特地过来叫母亲去说话，只留下她和妹妹秋声，秋声是个闲不住的，没有母亲在身边盯着，她寻了机会，趁苏春影不注意，便溜出去玩。
见妹妹半晌未归，苏春影怕其惹乱子，只得亲自出去找她，并吩咐自己的贴身婢女小玉留在宴上，以免母亲回来不见姊妹二人着急。
偌大的园子，她偏偏撞见同住一坊的光禄寺李少卿家几位娘子同金城郡主在说话，不好冒冒然过去打扰，她打算原路返回重新择条路，却听见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四哥搭错了哪根筋儿，偏偏对那蠢笨的苏二格外照顾，上月得了支价如金贵的诸葛笔，巴巴送去了苏府。”
金城郡主叹了口气，口吻遗憾：“既然你家四哥属意苏二娘，你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为何不尽快提亲定下亲事？”
“郡主莫要玩笑。”李家娘子急忙辩白：“苏二他们连主宅都进不去，顶天算作苏家的便宜亲戚，不过是中书令一片孝心，待苏老太君仙去，保不保得住刑部的差事都两说。”
苏春影扯起嘴角轻笑，连豆蔻之年的小娘子都能看破他们家的处境，可父亲偏偏看不清，对中书令言听计从，刑部尚书左丞的位置他能坐，不过是因为中书令的嫡子年纪尚幼，他们家又比族中其他子弟听话，好摆弄罢了。
许是早已习惯，她并未生气，大梁五年之内已经换了三位皇帝，怕是陌路已近，树倒猢狲散，苏家这世家大族在乱世之中能保住几分就看中书令择主联手的本事了，若要牺牲舍弃，他们家约莫是首当其冲。
早些年苏家自视甚高，不耻同为世族的崔家“卖婚”，将嫡女嫁给土匪出身的武将箫猛为妻，没想到如今崔家竟借此一步登天，仗着姻亲关系，从龙有功，当今圣上继位后，又封崔家女为后，朝堂之上风头极盛。
苏家眼红，也打算自降身份，要从主家择女郎嫁入手握重兵的安北王府，据苏春影所知，她那几位尚在闺中的堂姊妹日日哭闹，说赵家乃蛮夷之族，嫁之为耻，宁肯出家做姑子去。
一族荣辱都系于女子裙带之下，倒真是读圣贤书的大族。
苏春影想得入神，没注意脚下几粒圆滚滚的石头，一脚滑出，她尖叫一声，直直朝湖里跌去。
动静不小，自然惊动了不远处交谈的小娘子们，她们闻声而来，见落水之人是苏春影，还不识水性，只会胡乱扑腾，李家娘子忙回身叫会凫水的婆子下去救人，却被金城郡主拦住。
举动是何意，清清楚楚，当下无人，有人的地方丝竹乐器不绝于耳，根本听不见这点子呼救声，苏二是自己不小心跌落的，她们没害她，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阎王要收她的命。
李家娘子先是一惊，小脸煞白，不敢违抗，金城郡主是长公主幼女，平日里骄横跋扈得紧，未想这般心狠手辣，苏二现下好歹还是从四品大员之女，可落在金城郡主眼中不过蝼蚁。
几人对视一眼，长公主自是得罪不起，犹豫片刻后便转过身去，全当没看见湖水中挣扎之人。
“妹妹们随我回去吧，长辈久不见咱们，该着急了。”金城郡主抬脚便走，待李家娘子跟上来，她轻声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用我教吧。”
见那一行人渐行渐远，苏春影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如坠冰窖，感叹自己总是如此倒霉，都说人临死前眼前会出现过去种种，呛了不少水后，那如期而至的走马灯还不如不来。
真是何苦来人世走一遭的人生。
她出生时，父亲苏景先尚在山南道不算丰饶的溪崖县做县丞，阿娘第一胎怀的是双生子，家中半是欢喜半是忧愁，怕足月了不好生产，大的小的都难保。
能做到县丞，苏景先多少是沾了家族的光，他感恩戴德，谨守本分，能不麻烦宗族便自己想法子解决，但为了妻子和腹中孩儿，他还是收拾出几大箱自认拿得出手礼品，派人送往天都，请苏家找个经验丰富的女医士来。
也不知是主家太忙，还是医术了得女郎不好找，眼看自家夫人肚子越来越大，天都半点消息也无，连他几封书信也石沉大海，苏景先只得再想其他办法，溪崖县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接进府中，又拿出大半年俸禄从乾州请回一位大夫坐镇。
临盆那夜春雷滚滚，苏景先帮不上忙，急得团团转，一盆盆沾了血的铜盆往外抬，夹杂着苏夫人凄厉的尖叫声。
后半夜，苏景先似乎听见婴儿啼哭之声，但那声音十分孱弱，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很快，稳婆开门出来，嘴上恭喜他得了位小郎君，面上却不带喜色。
他小心翼翼去瞧儿子，瘦弱得如同小猫儿，怪不得哭声这般微弱，怕是不好养活，心下正难受，又听见屋内传来啼哭之声，嗓门甚是洪亮，不由又一喜，有一个健康的也成。
这回抱出来的孩子如他所想，与先头一个摆在一起，胳膊腿整整壮实一大圈，小脸蛋红扑扑的，吧唧着嘴像是在吃什么珍馐佳肴似的。
“恭喜苏县丞，得了位小娘子，一双儿女凑成个好字。”
可惜，可惜。
彼时苏春影不过襁褓婴儿，爷娘那复杂心绪不得而知，待她年岁大些，才终于看懂他们眼中偶尔闪过的怨憎。
每年生辰时只有乳娘会煮碗长寿面给她吃，摸摸她的脑袋，满眼怜爱，说我们二娘康健，要岁岁平安。
幼时她问为何爷娘不给她过生辰？她见别家女郎都过的，可爷娘一到她生辰便沉着脸不许她离开自个儿屋子，乳娘支支吾吾不愿回答，只说主君主母有苦衷。
苏春影五岁时，苏景先尊天都主家早逝无子的二爷为父，举家迁至天都，有了中书令的提携，苏景先仕途甚是顺遂，不过十余年光景，已是从四品重臣，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人逢喜事，子嗣之上也是如此，迁至天都的第二年，苏夫人再度怀上双生子，此次主家不但送了不少珍贵药材来，连专给后妃公主诊治的尚药局司医都请了出来，这一对儿双生子身体康健，顺顺利利长到周岁。
抓周，即将八岁的苏春影第一次遇见，她看着爷娘抱着弟弟妹妹，逗他们去抓物件儿，甚是羡慕，她悄悄问乳娘，她周岁时抓的是何物，乳娘笑容苦涩，嘴巴张了张，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她又问：因为我，大哥才夭折了吗？他们都说在阿娘肚子里时，我夺了大哥的气运，所以他才……
乳母神色惶恐，忙捂住了她的嘴，四下张望，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苏春影怎会不懂，她无师自通了许多事情，包括爷娘的疏远和漠视，哪怕额间有代表福泽的丹珠痣。
向来爱动的她性子逐渐沉稳，偶尔病上一病，小脸苍白些，爷娘看她的眼神也会慈爱些，转眼间连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恭顺还是假孝睦。
十七年来，但凡爷娘不喜的事，她决计不做，世家女该学的琴棋书画、读书习文样样不落，想着自己终能等到爷娘接纳的那一日。
未料如此窝囊地淹死了。
三月三上巳本就是驱邪的节日，待他们看见自己的尸体，想来也不会多伤心吧，不伤心也行，权当是自己一片孝心了。
可还是有遗憾与不甘，短短一世竟从未按照自己心意活上一回，只希望阎王爷看在自己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份儿上，下辈子投个爹娘疼爱的人家吧。
苏春景失去意识，缓缓往冰冷的水下沉去，忽然被什么东西勾住衣领，唰地一下被人挑出水面。
“都说天都风水养人，不想随随便便一勾，就能钓出个大活人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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