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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一层秋雨一层凉,近些日子以来连绵不断的雨水催得院中杏树叶泛起金黄,合欢花也失了踪迹,不过八月底,空气之中却弥漫了几分初冬的寒意。

      “行云,去前头问问,大王几时到府。”
      说话的妇人约莫四十出头,虽着青衣但面料上乘,手腕上的玉镯清亮似冰翠质极佳,她将目光落在座榻上锦衣华服簪星曳月的年轻女子身上,女子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小娃娃紧紧攥着她的手,咯咯笑个不停,妇人嘴角挂着笑意,转身又使唤另一婢女:“你再去瞧瞧小厨房的汤炖得如何了。”

      “月中大王走时天儿正热,方洵那锯嘴葫芦又不是个会照顾人的,可别仗着身子骨结实,受了寒才好。”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女子手中抱过小娃娃,交给一旁的乳母,“小娘子该睡了,你们小心伺候着。”

      “方嬷嬷宽心。”乳母讨好地笑道。

      年轻女子怀中一空,只能望着乳母一行人出了屋子,她抬手抵在唇边,轻轻打了个哈欠,神情疲乏。

      “眼下水温正好,牛乳也已备下,春夫人还是先沐浴吧。”方嬷嬷态度恭敬,语气却是不容争辩。

      方嬷嬷口中的春夫人便是座榻上困乏的苏春影,她模样生得乖巧,又眉间藏珠,小小一点观音痣甚有福相,一双眼好似水杏,如朗星若秋水,哪怕已经生育过,仍透着懵懂稚嫩之感,怪惹人怜爱。
      闻言,斜倚在凭几上的苏春影身子一顿,缓缓开口道:“我眼下有些乏,屋中又冷,方嬷嬷叫人生个炭盆吧,我小寐片刻再去沐浴也不迟。”

      “夫人莫怪老奴多嘴,眼下才八月,生炭盆未免早了些,容易上火不说,万一口角生疮,大王瞧见不喜。”方嬷嬷立在原地未动。
      在镇南王府中,方嬷嬷是仆也非仆,老镇南王还在世时她就在府中侍候,更是看着如今的镇南王萧承云出生长大,唯一的儿子方洵是萧承云一同长大的玩伴兼心腹,府中地位不言而喻。
      他们一家子围着萧承云转,万事以他为先,方嬷嬷语气带了冷意:“今夜大王定是要在夫人屋里歇息,他自幼厌燥热之气,夫人畏寒,泡个澡自然就暖和了。”

      苏春影嗯了一声,未再多辩,萧承云的确怕热,三伏天时屋里冰鉴摆着,还要再放几大盆冰镇着,有时夜里冻得她还要多加床被子。
      连床笫之欢的热腻之感他亦不喜,一旦满足欲.望,立即起身下榻沐浴,不曾有过丝毫温存。前一刻苏春影还觉得二人耳鬓厮磨情意绵绵,后一刻便有种自己不过是个消遣玩意儿的失落感。
      主子不像主子,仆役不像仆役,她在天都苏家如此,到了乾州镇南王府依旧如此。

      苏春影望着身前案几上三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久不见阳,就算是白日,屋内光线也灰暗得紧,偏这夜明珠光照一室,甚是夺目,比烛台还好用些。
      自打做了镇南王的妾室夫人,萧承云送她的稀罕玩意已是堆积如山,怕是天都皇后的宝库也不遑多让。
      初始苏春影自认为聪慧过人对症下药,拿准了萧承云的喜恶,后来才发现他不止对她一人慷慨,本质上她与方嬷嬷他们无甚不同,都是在萧承云手下讨生活罢了,只要伺候得他舒心如意,恩赏便源源不断。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她的思绪,行云气喘吁吁道:“春夫人,方嬷嬷,大王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不过传话的人说了,大王要与几位将军在拙园议事。”

      方嬷嬷喜上眉梢,眼下沐浴是来不及了,忙催苏春影下榻,道:“劳烦春夫人走一趟书房,那些弄墨之事只有夫人能做到大王心上。”

      慷慨与挑剔并不冲突,萧承云规矩甚多,这些年来拙园换了一茬又一茬侍奉之人,皆未入萧承云的眼,方洵做些洒扫整理的活计还行,但文雅之事却摸不到门道,唯有小门小户出身的妾室春夫人得了允准,可出入书房红袖添香。

      苏春影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方才出门,雨势似是又大了些,乌沉沉的云压过天际,低得好像要坠落苍穹,让人喘不上气,回廊下候着的婢女婆子,见她出来忙躬身行礼。

      “你们不必跟去,大王不喜欢人多,行云跟着夫人,小心伺候。”方嬷嬷安排得井井有条,当下无人觉得不妥,好似后宅之事理当方嬷嬷做主。

      行云接过食盒,跟在苏春影身后往一院之隔的拙园去,转了个弯,她才低声抱怨道:“姨娘……夫人,方嬷嬷也太不知礼数了,您诞下小娘子后,大王抬了您的位份,侧室夫人等同侧妃,乃是镇南王府正儿八经的主子,方嬷嬷整日指手画脚算怎么回事儿……”

      苏春影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眉心皱成个“川”字,打断行云的抱怨,轻声回道:“莫要胡言,小心隔墙有耳,传到方嬷嬷跟前倒罢了,若是传到大王耳中……。”

      行云小脸唰就白了,嘴巴紧抿,连连摇头,她年岁不大,入王府不过一年,听了不少镇南王暴虐成性的故事,初时吓得战战兢兢,可日子久了,她也没亲眼见大王处死过谁,不似传闻中那般可怕,渐渐就有些松懈。

      主子一句“隔墙有耳”,行云小脑瓜里涌现出昏黄烛光下孙老婆子那张长满皱纹的脸,干瘪的嘴一张一合,掰着指头数拙园里埋过多少人,有去送吃食不合大王胃口被埋的,有在里头等得久不小心打了个哈欠被埋的,更有甚者因为多瞧了几眼屋檐下的灯笼被拖出去埋了……她刚说什么来着?说侍奉大王多年的嬷嬷不知礼数,仆罪主纵,怕是那埋骨的乱葬岗要有她一席之地。

      “是奴婢胡言乱语。”行云两眼瞪得溜圆,可怜巴巴地对着苏春影求道:“夫人已经有了小娘子,来年再诞下大郎君,往后必贵不可言,看在奴婢忠心耿耿的份上,夫人可千万庇护些。”行云牢记入府前父母的再三叮嘱,话要捡主子喜欢的讲。

      苏春影心底却起了颓意,她不过以色侍人,想要在镇南王府立住脚,确如行云所言,得赶在色衰爱弛之前多生几个孩子,日后萧承云看在子女的份儿上,也会保她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此事连行云这样半大的丫头都瞧得出来,何况府中上下?方嬷嬷对自己的态度倒也不难看出,自从被萧承云带回镇南王府,她连府门都没出过,乾州是何模样更无从知晓,何况萧承云能与她生孩子,也能与旁人生,她不过阴差阳错占了个先罢了,没生下儿子前,她是姨娘还是侧妃,不会有区别。

      转眼二人到了垂花门前,苏春影接过食盒吩咐行云:“找个暖和地儿待着,等大王用了汤我就出来。”
      侍卫让开路,恭恭敬敬朝苏春影行了礼,平日萧承云也经常招她入书房侍奉,尤喜她调香研墨,他长时间不在府内,回来当日必会让她将书房收拾一番。

      拙园不大,原是萧承云幼时起居之所,他承爵后才改为处理政务之处,故而与后宅挨得近,正因如此,平时也只有他的几位得力干将到此议事。

      苏春影将食盒放在桌案上,先推开窗户通风,又焚香驱驱屋中水气,念及萧承云研墨要用山泉水,她伸手去拿水注,刚巧眼角余光瞥见辟雍砚下压着的一叠纸,露出女子簪着孔雀小山钗的如云发髻。

      萧承云的议事书房怎会有女子画像?
      苏春影以为自己眼花,据她所知因老镇南王之事,萧承云素来节情,当初纳了自己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正是因为这一点,两年来她才使出浑身解数试图笼络那颗心,若真叫他爱上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怕是不难。
      不想心底的倦意来的如先兆一般,提醒自己莫再自欺欺人。

      终是那一点“死也要死得明白”的念头占了上风,犹豫片刻她还是挪开了压在纸上的辟雍砚,缓缓拿起翻开细看,初时一目十行,渐渐眼前便模糊起来,心头似有千斤重,也不知是起了风还是香气熏人,她只觉得头昏脑涨,胸口疼得厉害。

      那戴孔雀小山钗的是崔家的四娘子,翻了年才及笄,样貌昳丽,弹得一手好琴,连蜀中制琴世家雷家都主动上门相赠一把传世古琴;温家的大姑娘年满十八,虽待字闺中,但上门求娶之人不绝,能诗善吟,兼涉文史,且是大梁一等一的弈棋好手。
      两位不可多得的佳人姓名旁各有朱色批注,崔家的写着个“可”,温家的写着个“亦可”,苏春影对批注字迹再熟悉不过,萧承云还真是左右为难啊。

      他不是说此生绝不娶世家女吗?
      大梁世家中,当数天都崔家、苏家,黎州温家以及原东卢家门第最为贵盛,如今怎么又“可”了?

      苏春影忽就笑出声来,枉她自认多智,改名换姓谨小慎微才走到今日这步,可谓步步艰难,唯恐萧承云知道她的出身,会弃之如敝屣。
      不想是她自作多情,贻笑大方。

      门外响起脚步声,苏春影忙将那叠纸放回原位,又抬起袖子拭去眼角水雾,迎了上去。
      “春娘,本王尚有要事,你先回去吧。”
      廊下的男子清俊济楚,虽风尘仆仆,却不减矜贵傲气,见她在此,萧承云并不意外,他这妾室向来温顺乖巧,体贴入微,知晓他回来,定会前来打理妥当。

      苏春影低头敛目,规规矩矩行了礼:“案上的汤,小厨房煨了半日,给大王和诸位将军驱驱寒气。”说罢,下意识抬手将耳边几缕青丝别至耳后,抬脚便走。

      ***
      萧承云一忙便忙到了月上中梢,竹馆里的饭菜热了又热,苏春影坐在桌前一言不发,方嬷嬷皱紧了眉头,心道掉脸子给谁看?莫不是恃宠而骄,以为是个懂事的,怎么抬了位份,脾气也大了起来,果然小门小户眼皮子就是浅。
      遂冷哼一声,说:“春夫人,眼下政务繁重,你可莫要在大王面前耍性子给他添堵,万一生分离了心,吃亏的还是自己。”

      添堵?能让萧承云添堵不喜之事可太多了,苏春影默数,他所辖三道无论官民,不得过浴佛节、盂兰盆节以及腊八;拙园大到家具物什,小到水注镇纸无论形状或模样只能用狮,其他瑞兽皆不许用;镇南王府内无论何人不得穿白色衣裳;不得多话、不得擅作主张、不得忤逆他意……两年来苏春影已是滚瓜烂熟,铭记于心。

      她不想与方嬷嬷争辩,缓缓抬起头,冲其一笑,眼角眉梢尽显温顺之意:“嬷嬷说的是,大王是咱们的天,自是要让大王舒心才对。”

      见苏春影受教,方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边说话边朝屋外走:“老奴去前头瞧瞧。”

      一个人想了许多,她决定今夜问问清楚,她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就算他不喜儿女情事,哪怕是被他厌恶,也要说个清楚。

      坐得久了苏春影小腿发麻,干脆起身活动筋骨,吩咐行云若大王忙完,派人去小娘子屋中知会她一声,便往女儿那边儿去。

      行至窗下听见里头几个老婆子说话,她们说得正起兴,声音不免大了些。
      “……老王妃要还在的话,哪里能允春娘进门,一副狐媚像,以为咱府上没人瞧得出她那作假的观音痣,方姐姐,你说是或不是?”
      “哎,咱们老王妃是何等矜贵有识之人,所幸大王已回心转意,下个月便要定下正妃,也是轩冕之族,待新王妃进门,夫妇恩爱,添了嫡子,老王爷和王妃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可我瞧着春娘受宠,指不定在新王妃之前诞下小郎君。”
      “她也配?老身看着大王长大,再清楚不过。”方嬷嬷声音突然压低了几分,“要不是揣在肚子里时就知道是位小娘子,大王绝不会让她生下来,你且瞧着吧,她能不能活到正妃进门还未可知。”

      许是夜里风凉,苏春影不禁打了个战,她想起两年前在天都凤栖宫,他是当着她的面拒婚。

      “本王绝不会娶苏家长女苏春影为妻。”

      怪只怪自己一意孤行,强扭的瓜她尝过,的确苦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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