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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落四十四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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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壹次】
我和源明约定在尚熙汤泉碰面,太平桥路15号,傍晚六点钟,彼此工作完下班之后。
我们在网络上相识,他说,年龄的增长使他的思想愈加清晰,能够更加明确自己的需求对未来的构架。但是,他感到寂寞,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你有足够的资本让自己快乐,应该会有很多人对你前仆后继,你注定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我说。
源明,二十七岁,伦敦留学归国,北京户口,在国企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安稳工作。
我需要一个能够持续提供给我价值的人,我无法忍受别人享受我带来价值的同时无法提供给我我想要的价值。他说。
你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价值,已经站在了社会足够高的阶层,其他人很难再提供给你所需要的东西。我说。
价值不只是资本,更或者说不只是钱,我有足够多的钱,我不需要钱。
我不明白他口中所谓的价值,我想要弄清楚。
我们可以见面,我已经太久没有和陌生人见过面,我在不停地寻求可以提供给我价值的人。
他的言语让我感到扑朔和迷离,我想要认识他,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在更衣室脱下西装,换上黑色羽绒服,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冗长,决定先去理发。走出政务服务中心,天色已经薄雾将晚,接待楼上的红色大字却显得格外明亮。裹紧棉衣,不由得庆幸,在这里的实习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北京的二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双手插兜,六分钟走到甘家口地铁站,方才的韫色晚霞已经消弭殆尽,残留着紫黑色的昏沉。
出发了么?源明发来消息。
已进地铁站。我回复。
他没有再回复。他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男人,得到信息,知晓信息,目的明确,直奔目的。
我将耳机塞进耳蜗,享受地铁短短二十分钟带来的安逸时光。耳机可以摒弃世界的嘈杂,像是一种灵魂搁置,像停摆的钟,像洗衣机里的泡沫,蹉跎而美好。
耳机里是岛屿心情乐队的《8+8=8》。
零乱的思绪在脑中盘旋
独立的音符渐渐浮现
仿佛像春天的赞歌
城市中喧闹吵杂的夜
孩子们天真微笑的脸
这一切早已模糊
正值晚高峰,归家的人蜂拥而至,鱼贯而出,将地铁口积压成乌黑的一片,个个行色匆忙,脸上不见半点喜悦的颜色。
在六里桥下站,将人送出地铁口的电梯尽头是黑暗和昏黄灯光的交映,眼前的所有,已经属于深夜所有。共享单车凌乱地摊放在马路旁,车灯猩红且明亮,北风呼啸而过,不知停歇。
我还有半个小时到。源明发来消息。
好。我回复。
我决定先去理发。
我喜欢留短发,一个指节的长短,干净,利落,容易打理,不受束缚,不被羁绊。尝试过把头发留长,将头发烫染,但都以失败告终。内心不能接受的东西,始终无法与灵魂相契合。头发是与生俱来的,我始终留不住它,就像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但我始终想要留住一个人。
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想要留住的东西是风,纠缠后的分离才是永远的主题,孤独是永驻和常态。
抵达尚熙汤泉,依旧不见源明,我不愿意再等待,行走在冬夜里,附着在身上的寒冷让我难捱,我希望尽快得到温暖。
埋进汤池的那一刻,身体被温润液体包裹,像重回母亲的子宫,带来最原始的安逸和舒适。
汤池对面悬挂巨大的电子屏幕,里面放映香港警匪电影,说不出名字,但甚是熟悉。
孩童时傍晚放学吃饭,父亲总是喜欢把电视调到电影频道,里面多是外国枪战片和港台警匪片,我和母亲只是看个热闹,父亲却津津乐道。
汤池里的男人都被电子屏幕上的追车桥段所吸引,这是属于男人骨子里的本性。
余光看到停在更衣柜处的男子,短发,金色镜框,体型瘦小,没有二十七岁男子该有的老道模样,反倒像是高中生,一脸的青春洋溢。
我冲他招手打招呼。我确定他就是源明。
他眼神显得迷离,将手伸过头顶,向我示意。
源明赤-裸着身体走向我,我看得更加清晰。他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更多是外貌上的,纤小,瘦弱,干净,白皙,笑容里甚至有未成年人才有的羞涩。
嗨,他坐在坐在汤池的台阶上,水面没过他的小腹。
你很年轻,我说。
他笑着没有反驳,说,单位领导都叫我小孩,以为我是大学刚毕业的本科生。
我看向他的眸子,不是明亮的,眼底朦胧着一层底色,孤独,寂寞,无法纠明悲伤的缘由,和青春的样貌不相匹配。
这是我第二次来泡澡,我说。
我小时候生活在吉林,后来定居在北京,泡澡的习惯一直没有落下。
为什么来到北京?这里不能给人带来快乐,是一座灰色暗淡的城市。
在北京生活,可以证明我过得很好。他说。
我无法理解,像是倒置了命题与结论。你喜欢北京么?我问。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我的人生和未来要走的路已经在这里盘根错节,无法再割离。
我们迎着风走出店面,身上的温度瞬时下降,方才的温暖骤然不再属于自己。
源明将我带到巷子转角处的羊杂汤店。
喝些暖和的,冬天需要足够多的温暖。他说。
走进旋转门,便闻到店内氤氲着的浓郁醇厚的汤底香气。
两碗羊杂粉丝汤,撒一点胡椒,我们相对而坐,开始堂食属于冬天的温暖。
你的实习工作什么时候结束?他问。
学校开学,一周之后。我说。
春节没有回家?
没有。我看向他,他低头喝碗里的汤,安适地像一只羊。
为什么没有,春节是唯一不需要理由就能够和家里人团聚的时候。
我不渴望亲情,或者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喜欢一个人。
我不行,我需要一个人,一个具有价值的人,能够和我一起生活。
我能够离开任何人,我说。
他终于抬起头,说,能够离开的人,都是自己允许被离开的人,生命里总有不愿割舍的,而那些不愿被割舍的却又失去了的,往往都是自己留不住的。他摘下眼镜,抽一张纸巾擦去镜片上的污渍。分离才是常态。
这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本该与年龄相称的老道。
临别时,他对我说,我已经太久没有和陌生人见过面,我想,你可以不再是陌生人,但我不知道你能否为我提供价值。
我们在六里桥分别,向对方招手,在夜色中背离身影。
二零二二年二月末,我和源明第一次见面,在日落之后。
【日落七次】
小腹上的疤痕是在十一岁留下的。急性阑尾炎,盲肠发炎穿孔,脓液流得满腹腔都是。医生说,稍晚送到医院,生死难测。即使是手术后,我妈听了这话,当场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斥着的通红血丝瞬间被泪所覆盖,尽是不安与惊恐。术后一周,不允许进食,每天靠挂葡萄糖过活,我的唇皮大块干裂脱落。医生要求我每天下床走动,需要促动大肠蠕动,以防术后肠黏连。每次下床都是煎熬,抻着刀口疼,但都是她搀扶着我,从走廊的这头到那头。这种日子我过得难受,她看着心疼。喝到第一口稀饭的时候,我哭了,她也哭了。
病好了,这道疤也就永远地留在了身上。
陪我去文身,我说,西城区新街口北大街78号。
为什么要文身,源明问。
因为小腹上的刀疤,那是我从它留在身上就想要祛除掉的。
为什么不是去做激光祛疤手术?
一个食指宽,祛不干净,而且,我现在好像允许它存在,但不想看见它的存在。
因为存在着的东西都是一个囊,包瓤着记忆,越是悲伤累累,越是刻骨铭心,越是不愿舍弃。
我不知晓源明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子,捉摸不透,像天山童子,笑意盈盈,却又老谋深到。可我摸不清事实,我无法证明。
我们约定在地铁站里碰面,但他又是迟到。
坐在地铁站内的休憩区,看人来人往,急促着脚步,冷漠着眼神,有各自所想,也有各自欲要奔向的目的地。
源明迟到了半个小时,其间站内导路员询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只是笑了笑,回答说没有,以表谢意。
不好意思,处理了下工作的尾巴,让你等了这么久。源明说。
没事,我已经开学了,不用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没什么事做。我说。
真羡慕上大学的日子,也羡慕你,但那都是回不去的时光。
时间说流走就流走了,眼见它匆匆而过,眼见它无法停留。
我和源明走在夜中,说着我的未来和他的过往。
源明说他在伦敦留学的日子里没有太多朋友,因为他们都是不能够给自己带来价值的人,只是流于表面的交往。
到底什么是价值,或者说,什么是你认为的价值?
人的任何交往都是等价交换的,无一例外,爱情是最为典型的例子。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是因为双方为对方提供了容貌的外在满足,而这就是价值。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分为有价值和无价值。
我只是点头,但我不赞同,或许是需要自我考量。那真心呢,在爱情里面?我问。
爱情中的真心是价值充分满足后的最具体表现。只有提供了价值,才会获得真心。我曾经与一位加拿大男子相处,我们只是对方在深夜中的慰藉,没有触及灵魂,无法交换真心。
他的言语中满是对“价值论”的自我肯定,这是他三观的底层理论,无论对错,只是多年来的自我总结。
你很理性,甚至大于感性。我说。
感性只是自我感动,理性才能为行为的助推,创造价值。理性是逻辑性的,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感性是自我需求,而世界不需要过多感性的人存在,除非登峰造极,否则没有任何价值。伤春悲秋是无能的体现。
感性是情感的良性依托,人无法从自身剥离情感。
他该是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转圜问,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我想要留在北京。
很难。他只是简单陈述事实,却像一袋落地的水泥,夯实有力,没有半点回旋反驳的余地。
计划总是不能赶上变化的步伐,有些事情是需要慢慢来的,长远的计划会给自己造成很大的心理负担。
没有计划,会使达到的结果低于本该有的成就。计划着去爱,可能会丧失爱,但没有计划,便触摸不到爱的边角。
我感觉,源明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而极度理性的人更容易孤独,因为感性可以成为外在宣泄,而他,棱角四方,没有弧度。带有棱角的人,更容易被外力摧毁。
我们在灯火阑珊处停驻,寻遍街角招牌才见到奇文堂纹身馆。
墙角处靠着一个外卖小哥,手里端一盒炒饭狼吞虎咽地咀嚼,瞥了我们一眼,继续他的咀嚼。风在飞旋打转,打在他的脸上,他熟视无睹。
入口处隐蔽,楼梯狭窄,昏暗,通向二楼。
迎面的是一位寸头男生,热情招呼,递上一本图册,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图案供给参考。
店内灯光昏暗至极,可能是在营造一种莫须有的氛围感。墙面上是各种相框,里面的图案颇有艺术成分。桌子上杂乱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恶魔面具、路飞手办、橡胶弹力球、棱光玻璃杯、断弦的吉他,发光的水晶球、和一张合照。
合照上有两名男子,他们在一座长桥上,身后是宽阔的河和将落的韫色夕阳,他们额头相抵,瞑闭双眼,落廓出无限美好。
合照中左边的正是寸头男生,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纯棉灰色衬衫,牛仔裤,白色耐克板鞋,五官明朗,笑容阳光。
合照中右边的男子,就是现在我面前的纹身师。
寸头男生递给纹身师清水和一粒奥美拉唑,说,把药吃了。
纹身师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不容易捕捉,却真实存在。
这是我要遮住的疤痕,我把黑色卫衣掀起给纹身师看。
我这才仔细看纹身师的样貌,戴一顶藏蓝色线绒帽,说话的每个语调都温柔平和,是南方男子才有的特点,即使外貌是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目的是遮盖疤痕?纹身师问。
我点头。
选好图案了么?
我将手中的刺青图案册子放在桌子上,翻开手机相册,将图案点开给他看。
是简单的船锚图案,黑色,船锚中间的主干正好遮住整个疤痕。
可以。他回答得简单利落,让我感到意外。我以为他会推荐给我其他的或者更为复杂的图案。
他将船锚图案打印在一张白纸上,有不同规格的大小,用剪刀剪下来,一个个覆在疤痕上,找到合适的大小,用笔描摹在皮肤上。
他让我在镜子面前看是否合适,在没有上色素之前还可以做调整。我有些犹豫,但一下秒脱口而出的是十分肯定的回答,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刺青,是要跟一辈子的。纹身师说。
就是它,我说。
我躺在床上,说是床,却没有半分舒适和柔软,更像是在医院照CT时的扫描床,这恍然让我有做阑尾炎手术时的错觉。
我是被医生搀扶着走进手术室的,腹部剧烈的疼痛带动全身痉挛,我见到床下有一大片血迹,好像掺杂着水,稀稀拉拉地淌向一方。躺在手术床上,眼前的白炽灯光让我些许平静,但最后还是麻醉药结束了我的疼痛。最后的知觉,是皮革床带给我肩胛骨的冷硬异物感。
纹身师在小腹上方架一束聚光灯,纹身针扎在皮肤上有细小剧烈的疼痛。
源明坐在一旁,上前握住我的手,问,什么感觉?
疼,我无奈苦笑,像打针,而且是连续地打针。
他嘴角挤出一丝笑,说,要不然我陪你。
你也想纹?
我想一想纹什么图案,他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我就在胸前纹,左青龙,右白虎,多霸气!
我发笑,但被正在刺青的纹身师制止,要是刺歪了我可不负责。
没事,让他负责,我看向源明说,并且负全责。
讹人啊?没门。
刺青的过程因为闲聊显得轻松,割线,打雾,在半个小时内完成。
我起身站在镜子面前看小腹上的图案,几乎无法再看清顽固丑陋的阑尾疤痕。刺青皮肤周围有身体的组织液渗出,纹身师递来一管药膏,说,均匀涂抹,尽量保持干燥,一个月后来补色。
源明将药膏挤在指尖,微微弯下腰,轻轻涂抹,力道小心轻柔。
你的疤痕是硬的,已经没有了皮肤的触觉。源明说。
已经是死去的组织,没有了知觉。我说。
我用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头顶,他没有任何抵抗,说,你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神秘,但我不知道你是否在伪装。
伪装是生物的天性,人是最善于伪装的生物,伪装外表,伪装内心。
你在伪装么?
我时刻在伪装,他抬起头笑意盈盈,以寻找有价值的猎物。
我可以是猎物。
他直起身,环抱住我的脖颈,指尖药膏的植物清香弥散在空气中。他说,身体是一种奇妙的存在,我喜欢你的身体,结实的,肌肉粗壮的骨架、蓬勃的气力,还有不同的温度,可以嗅到的心跳气味,新鲜,温热,让我的心能够一下子平静,像一只漂泊许久的船舶找到了可以依身的港湾。
我突然明白了在源明认知里价值的真正含义,只有可以提供给他需求的东西才有价值。我能够提供给他需求,我是有价值的,对于源明来讲。
刺青在皮肤上散发灼热的烫伤感,逐一蔓延,交融到血液中,穿透心脏,蓬勃有力地跳动,在胸膛周围,在我眼里,在我面前。
【日落十三次】
我说要请源明吃火锅,算是陪同我文身的报答,其实只是再次见面的借口。他答应得爽快,手机里敲下的字符,无一不跳动着内心的喜悦。
青瓷火锅,城府路20号五道口购物中心六层。我把地址发给源明。
在北京这么久,还是要靠地图过活。我调侃道。在地图上看,北京就那么一丁点大,但是它又好大,大到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到每个地方。
其实我也是外乡人,不过是之前的事了。老家在吉林,爸妈来北京工作,因为没有户口不能在北京高考,所以被寄养在姑姑家一直到高三结束。想起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兴许是我变得强大的最强助推。
姑姑家对你不好么,我问。
不好。但他们是大人,善于掩饰,忠于伪装,把真实脸色藏在面具之下,实则冷嘲热讽喷薄欲出,肉眼可见。人都是在为自己活着,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性,冷漠是常态。
但你现在在北京有立足之地,用你的话说,你是有价值的。
感谢有价值的我,让我自己看得起现在的自己。
他在手机里的笑声有些变形,夹杂着电音,不真实,却存在。
走出地铁站,又是人潮汹涌的晚高峰,霓虹灯光将每个人仰着的脸照亮,眼神中却是无尽的缥缈和虚无。从写字楼里夹包而出的人西装革履,脚下成风。怕冷的人依旧裹着宽厚棉服,而桀骜的年轻人,已经褪下冬日的旧衣,开始展望即将到来的北方之春。
我喜欢这座城市,因为它的冷漠和疏离感是任何一座小城无法比拟的。游走在城市中,即使是人山人海,自己也终究是自己,是海中的鲸,孤岛上的云,不会纠缠于任何的喜怒,留下脚步,不用留下念想,更带不走任何记忆去琢磨回想和烦恼。
源明在商厦下的茶颜悦色门店前冲我招手。
我走向他,步伐缓缓。
他冲我笑,双手插在衣兜里,问,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为了再欠你一次。
为什么要再欠我一次。
为了下一次补偿。
为什么要补偿。
为了再一次见面。
他没有再追问,脸上有笑容。我跟上他,在暮色的夜中。
我和源明落座在角落里,隔过透亮宽大玻璃落地窗,能够见到本该黑暗,却亮如白昼的夜城。
我更喜欢中国的食物,烧麦、小笼包和只有中国人才吃的火锅。我说。
其实外国人也吃火锅,源明说。
你在留学时会自己做饭么?
当然,那是每个留学生必须掌握的技能。
自助台上的烧麦冰凉,我咬了一口重新放回青瓷盘里。热的食物只有在温度尚存时才会给人带来味蕾上的愉悦,我说。
所具有的价值不再具有,等同于没有价值。人们只注重结果,没有谁会在意过程。源明说。
我和源明准备离开,源明却走向天台的围栏,眺望远处的天空。
火锅店外是一片露天天台,六层的高度足以让视线俯视北京城的大片视野。
天气不错,星星是可以看到的,源明伸出手指给我看,你知道么,在有灯光的环境中是看不清星星的,如果在全身黑暗的情况下,星星一定会更美,更耀眼。
你有多久没有看过星星了,我问。
源明的眼神突然落寞了下来,悲伤的物质像大块沉淀物往井外翻涌。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它,源明说,我不知道它是否还在。
什么东西?
可能是快乐,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不仅是快乐这么简单。
我今天看到了放学的初中生,在十字路口摔倒,自行车车筐里的书本散落了一地,但没有人帮她。同行的伙伴只是停驻在马路对面看她。绿灯亮了,公交车开始行驶,避开了她,我透过车窗看,后面的汽车是,斑马路上的行人也是。我感觉这座城市的人都是不幸福的。每个人都是个体,群居只是表象,因为那是迫不得已,如果可以的话,人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你好像很享受孤独,源明说。
我享受这这座城市带给我的失望。我说。
你是个特别的存在。
我想你也是,只不过不愿意承认,但那是事实。
可我现在想要得到快乐,纯粹的快乐,即使短暂。
我们可以去游乐场,那是寻找童真的最好方法。
【日落二十一次】
目的地是北京环球度假村。
我们在宣武门大街沃尔玛购物广场碰面,买些随身的吃食,在清晨七点。
源明又是迟到,他说在等理发店开始营业,头发毛躁冗长会使心情烦躁,干净利落会给予内心愉悦。
购物广场里面大都只还是走动的工作人员,他们拉着手推车将货物分类上架,准备着一天的工作。保洁员将电动扶梯的把手擦了一整个来回,上面残存着的水渍马上升腾消失,但留下淡末痕迹。
我等待着源明的到来。
负一层的西墙角是儿童读物区,主要作用是安顿购物时吵闹的孩童。早起的孩子三五成群扎在一起,翻看儿童画册上的彩漫人物。看护孩子的老人站在一旁,眼睛里满是笑意。
世界上愿意早起的两类人全都在眼前了,老人和孩子。孩子精力充沛,不愿意睡眠,老人气血运作缓慢,不需要睡眠。只有夹在中间的一层人,白天面对忙碌与奔波,晚上报复性享受安顿恬静的美好时光,自我剥夺睡眠,却更需要睡眠。
我将背包放在圆桌上,拿书架上的《小王子》,因为它的封面和装订,色调宝石晶蓝,线装成册,让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我喜欢读纸质书籍,因为它真实存在,可以触摸,带有气味。电子书籍只是一种媒介,缺少纸墨香气,像没有感情的恋人,失去心脏,只剩躯壳,没有价值。
“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个孩子,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无非是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化了我,那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喜欢书中对物质和情感过于纯粹的描写,因为理想化的事物永远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人所需要的快乐是复杂的,需要金钱作为底座支撑和维系。情感是建立在价值基础上的,正如源明所说,世界上的任何存在,都是唯价值至上。
但我知道,属于我的那朵玫瑰,我始终没能触碰得到。我不会给它浇水,我会亲手折断,带回到我的星球。把想要的东西据为己有,不是因为爱,而仅是贪婪。因为没有谁真正需要谁。我是贪婪的人。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
大部分人都没有爱情,爱情是生活的附属品而不是必需品。因为外表、才华、金钱而产生的好感不是爱情,只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依托,像慢性毒药,不知察觉。真正爱的,只有自己。我享受被需要的虚荣,备受折磨的存在感,琢磨不定的感觉,但和爱情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源明是顶着圆寸见到我的。
为什么理这么短,我问。
剪断三千青丝,智者不入爱河。他说。
智者不入爱河,冤种重蹈覆辙。
他带戴上手中的黑色棒球帽,笑着露出皓白牙齿。
番茄味乐事薯片,买一送一的午餐肉,鱼肉香肠,粒装牛肉干,桃李豆沙面包,泡菜味锅巴,银鹭八宝粥,现烤的乳鸽,君乐宝黄桃味酸奶,红心火龙果,带刺黄瓜,红富士。
我撕下一管阿尔卑斯棒棒糖,含在嘴里。
小孩子?源明看我如孩童。
生活需要一点甜,苦是需要调剂的。我说。
我们把零七八碎的东西塞进背包,购物小票长得出奇,举在阳光下抖动,发出哗啦啦纸屑摩擦的声响。
指尖突然感受到尖锐的细小疼痛,是小票的边沿划伤了我的手指,浅浅渗出血渍。
任何事情都是有预兆的,我开始感到不安。预兆是丝毫无状可言的,可能是衣衫上沾染的污秽,可能是送别时掉落的火车票,抑或者是指尖划破的微小伤口。
我们坐一号线地铁,二十七站,一小时十七分钟。
源明打了哈欠,眼角渗出泪水,眼神中有疲惫。他将头靠向我的肩膀,自然,熟练,像是做过千百次的演习排练。
我取下他鼻梁上的镜框,鼻翼两侧有被挤压出的红色印痕。我侧脸看他,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睫毛翕动,眼皮上透络出润亮血色,左侧下颚处一颗褐色痣点,脸颊错落残留的青春痘疤痕。
你的青春还在么,我问。
不在了,他说,但我依旧感到寂寞,因为年少时的空虚在一直蔓延,无限生长,错落盘桓,交织成巨大的网,我无法挣脱。
试着去缓解寂寞,我说。
我了解过太多男人的身体,但后来开始厌倦。人们寂寞上了头,带着短暂好感,有目的地接近。我发现男人只是缓解我寂寞的工具,我无法也从未看到过他们内心的敏感灵魂。
华北一片苍茫,冬末的寒冷依旧凛冽刺骨,所以生在这里的人大都血凉难热。其实,人的心比雪凉,比荒野更苍凉的,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各位乘客,环球度假村到了。北京环球度假村欢迎您,祝您游玩愉快!
出站口空旷无人,难有一往人潮拥挤的景象,兴许是地铁尽头站的缘故。风灌进甬道,仍然是属于冬日的风,没有半点初春的暖意。我缩手进牛仔裤口袋,发现于事无补,手依旧冰凉。
源明去露天圆台上取衣服,角色扮演,主题是哈利波特。
XL魔法袍,斯内普魔法杖和红色围巾。
4X魔法袍,哈利·波特魔法杖和绿色长围脖。
我们套上各自的衣服,看对方的装扮后相视微微发笑。
你的袍子穿我身上估计能当斗篷,源明说。
袍子本来就像斗篷,我说。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长到一米八。源明凑到我面前,踮起脚尖,尽力将绷直的手掌压到我头顶上。
没希望了。我反倒一手压住他的头顶,让他再没有发力之势。
源明叹了口气,朝园区的大门方向走去。
环球影城大道中央是标志性的蓝色地球建模标志,上面镶浮着巨大的金色英文字母—UNIVERSAL。
我和源明站在建模标志前拍照,当帮忙拍照的游客将相机递给源明的时候,他说,我们就像两个根本不相识的人,被硬拉在一起拍了张照片。
我持过相机看,腰杆挺直,目视前方,仿若誓死而归,毫无感情可言。
这是我和源明的第一张合照,也是唯一一张。
堵在门口的人蜷缩在一起,口中的白雾升腾进上空瞬间消失。清晨的寒凉侵袭进脖颈,这份冷颤,依旧属于栗冬。
你能帮我个忙么。
我转头去看,一个面相秀气的男孩在和我说话,体型瘦弱,穿宽大红色羽绒服,蓝白色条纹相间书包,约是初中生的年纪。
没过十六岁需要家长陪同,如果检票员问,可以说我是和你们一起的么。男孩把身份证给我们看,眼睛里是少年的青涩和青春的懵懂。
嗯,可以。我点头。
现在的小孩长得真好看,源明说。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现在的孩子都是精养,细养,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我姐大我十岁,她十六岁时候的初中毕业照,像个狼孩似的,和我们差了好多。但我们有没有办法和后一个十年的孩子比。因为每十年是一个节点,把人际关系分割成一代又一代。
你也很好看,源明说。
因为我是属于你后一代的人,我说。
你在暗示说我年纪大?
不大,但比我大。你更趋向于我姐那一辈的人,没有受到大信息大数据化高潮时代的洗礼,有自己的坚守,更有自己思想中顽固不愿改变的一面。
你好像变成了一个理性的人,但那是我的人格范畴。
人的思维是互相扭转掺杂的,没有绝对。
源明在前一天晚上做游园攻略到凌晨两点钟,这可能是他在地铁上睡意惺忪的原因。
哈利·波特魔法世界,是我和源明开始的第一个游园项目。我们在蜂蜜公爵橱窗面前拍照,源明点开小红书,总是要摆出上面的网红打卡姿势。我举着相机拍了一张又一张。猪头酒吧,霍格莫德车站,霍格沃茨特快列车,费尔奇没收品商店,风雅牌巫师服装店,我们游走在其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欢声笑语。
源明执意要在糖果橱窗面前拍出一张完美图片,我持着相机把角度找了个遍,按下快门无数次,他终于在数十张毫无差别的图片中选出了最满意的一张。
这张好,源明抬头看我的脸,拍照技术不错。
模特也不错。我俯下身吻他的嘴唇,即使隔着一层口罩布料,但也能感受到内心的雀跃。
一旁的游客装备齐全,可支架相机,专业摄像和妆容精致的模特。
一定是网红,我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源明问。
因为不会有人为了发九宫格朋友圈而搞来这么齐全的装备。
在某方面,你有比我有更强的感知能力,你是属于这个年代的人。
侏罗纪世界努布拉岛主题乐园。侏罗纪世界大冒险,飞越侏罗纪,奇遇迅猛龙,侏罗纪集市,侏罗纪营地。身披革皮的机械恐龙在塑料绿植后面伸出脖子,发出廉价虚假的恐龙仿叫声,想伸手去摸,延伸出指尖,却无法触及。
我害怕巨大的东西,我说。
我害怕深蓝,像深海一样的颜色,会让我感到无限的恐惧。源明说。
我们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却又不显于面色。
排队的长龙看不到尽头,源明开玩笑,说,游戏五分钟,排队两小时。
男子:You should have your hair braided.
女孩:I’m not a kid anymore, You don’t have to tell me.
男子:Ok.
女孩:爸爸,我累了。
男子:Squat for a while.
女孩把散开披肩的头发束成马尾,蹲在男子脚下,双手抱膝。中年男子是外国人,用宽大手掌抚摸女孩的头顶。
女孩:会起静电的。
男子:OK.
应该是英国人,很流畅的英式英语。源明说。
我看那个女孩的侧脸,中英混血,皮肤雪白,鼻梁挺拔,是外国人的外貌特点,脸型棱角和泽不锋利,带有中国贵妃般的圆润古典美。
她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源明说。
她的母亲也一定很美丽,我说。
我是羡慕这样的爱情的,会有生活中的琐碎,但更多的是向往。一个孩子,是家庭的精神支柱。
主持人问男子,你有多爱你的妻子。男子说,我可以为了她去死。这是我在节目中看到的。我的心怦然一动,觉得他的话是真实的。因为这是一个三十多岁年近四十的成熟男人,有自己的坚守和思维方式,不同于随口说出的山盟海誓,这种简单的话,于他嘴里,将本是荒诞可笑的话变成了比金坚的诺言。
我好像还相信爱情,那种爱对方爱过胜自己的爱情,但我始终无法遇到。
你在伦敦留学的日子怎么样,我问。
源明先是沉默良久,说,其实,两个人的生活在国外会很滋润。我希望开个中餐馆,很挣钱,也轻松。我在留学时当过服务生,我喜欢那样的日子。外国人不攒钱,喜欢把钱花到眼前自己想要的东西和想要做的事情上。外国的房子便宜很多,但日用品相对要贵,只要学会精打细算,吃饭也会很便宜。在国外当普通百姓是简单的,有自己的职业就可以,不像北京,不往上爬,就会被踩在脚底下。
你会选择哪个国家,我问。
南欧国家,澳大利亚。源明说。在国外,要学会享受孤独,至少要适应孤独。因为异国他乡,就只有自己了。
但终究不会有孩子,你说的,孩子是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
乌克兰的女性是美丽的,在长相上,眼睛,脖子,皮肤,都是我所中意的。我有自己的方法。我想自己以后会拥有一个混血宝宝,并且是男孩,因为我喜欢男孩。我会在不久去实施这个计划,在拥有足够的资本之后。
我不喜欢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我说。
先面对自己的心,心是最容易欺骗自己的。先问清自己想要什么,这是最重要的。其次,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
我想要自由,无拘无束的自由。
父母希望我们结婚生子,他们是为了我们好,但这种做法从一个侧面给了我们压力。这个压力看起来是父母给的,但其实是社会文化给的,他们出生在一个东方的文化圈里。回过头看,最一开始会出现婚姻,或者一定要生孩子,本质上是担心老无所养,老无所依。确实,那个时候我们无从仰仗,但是今天,市场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只要我们有经济基础,想要有人端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当然,可以质疑说那不一定是真心,可另一方面,我们换来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这笔交易的代价到底划不划得来,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去衡量,最后也只有自己知道。
那你会去追寻自己想要的自由么?
会,在拥有足够的资本以后。
变形金刚基地。霸天虎过山车,大黄蜂回旋机,火种源争斗战,能量晶体补充站,特工装备店。
源明将眼镜与背包一同锁进储物柜,和以及压在头上的棒球帽。
你多少度的近视,我问。
左眼五百,右眼六百。
那你怎么看路?
源明伸出手,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我脸部的轮廓,说,靠你。
我拉起他的手腕,朝过山车的方向走去。
排队的人很少,相对于其他游玩项目。
别人都是胆小鬼,不用排太长时间,所以我们可以坐两次,甚至三次。源明说。
你害怕么?
我喜欢失重的感觉。你蹦过极么?因为人没有翅膀,所以只能借助现代机械完成飞翔。可终究不是真正的飞翔。我想,从高楼一跃而下才是最靠近飞翔的方式,但只能体验一次,能够带来愉悦,但需要付出极大代价。代价大过愉悦,不是一个划算的选择。
人不是鸟,却总是想要变成鸟,为了寻求得不到的心灵慰藉。
世界上有一种鸟,它们没有脚,只能不停地飞翔,在风中疲惫,在风中死去。人就是这种鸟。
我和源明并排坐,他说要拉住我的手,这样可以将近视带来的迷茫错落感降到最低。
短短的三分钟,让我感觉他是最快乐的孩子,在自我精神愉悦之中。他大声地笑,呼喊,尖叫,感受在风中的激荡。他手心发力,使我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渗出熹微的汗,顺着掌纹缓缓蒸腾。
功夫熊猫盖世之地。神龙大侠之旅,旋转武侠,灯影传奇,阿宝功夫训练营,智慧仙桃树。
这里是唯一带有中国风的游园项目,也是唯一全封闭的棚内景观。双排的大红灯笼渲染火热澎湃的视觉效果。成簇的精细竹柏依偎在青瓦灰墙下,在残冬中挺拔不起身子。棚内景观与整个园区风格相异,殿宇楼阁,雕梁画栋。远处高山流水后的夜色是LED电子屏幕,山是假山,夜是假夜,水是循环往复了无数次的死水。
但我还是喜欢这里,我说。
喜欢这里的大花菜么?源明说。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智慧仙桃树,三四米高,闪青紫色光芒。只不过美工粗略,看不出半点是树的样子,反倒像一颗放大了数倍的发光花菜。
源明拉我去做旋转武侠。
在旋转木马上,我举起手机,录自己的脸,对源明说哈喽,源明同样笑着回答说,哈喽。
坐旋转武侠的大都是孩子,源明大声说,回到小时候,我要坐一百次旋转木马。
一百次不够,坐两百次。
坐一千次。
……
源明让我给他拍照,在偌大的高粱红中国结雕塑前。
最后一次离开吉林,我姑给了我一个中国结,就和这个一样。源明指着石塑说。她说保平安,其实只不过是在我父母面前装作和蔼的样子。
你以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么?我问。
没有,那是我终生都在逃离的地方,我再也不愿回去。他问,你为什么春节没有回家?
因为那也是我努力逃离的地方。我在小镇里生活了太久,我想要新的生活。
新的东西总是让人着迷。
一只身套阿宝服饰的人偶朝我们打招呼:嗨,你们好啊!
源明笑着伸出手拍他的屁股:你好啊。
阿宝:你们从哪来?
源明:北京。你从哪来?
阿宝:从来处来。
源明:你要到哪去?
阿宝:到去处去。
源明:真是个有哲学思想的熊猫。
阿宝:不,我是一只有功夫的熊猫。祝你们度过愉快的一天。
源明:你也是。
小黄人乐园。神偷奶爸小黄人乐翻天,萌转过翻车,超萌漩漩涡,小黄人见面会,超级萌乐岛。
我觉得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源明抬头看炽白的太阳。已经日上三竿,并且我的已经感到饥饿。
我们找一处角落里的木长椅,坐下身子的一刻,才感受到全身酸痛。
快乐会让人忘记身体上的疼痛,我说。
但总有歇下来的时候,疼痛不会无缘由地来,也不会无痕迹地去。源明捶打腿上的肌肉缓解酸疼。每天坐在办公室,现在就是身体在报复。
平时应该运动,这样会活得长久。
源明从背包中掏出一盒午餐肉,笑着说,但要先活着,活着就要补充热量。
源明是不吃碳水的,各种精细零食,以及最普通不过的米面。源明说,糖分会使他衰老。
外貌对你来说很重要么?你不是依靠年轻和容貌过活的女子。我说。
人的三观本就是扭曲的,阴暗地爬行,尖叫,蠕动,痉挛,嘶吼,不分对象的攻击,以及虚弱的声音。人们只注重结果,不在意过程。外在的东西被人们嗤之以鼻,大肆弘扬便加以鞭笞,其实,那是源自内心深处的黑暗。太好的东西无法被大多数人拥有,大多数人便团结起来,改变其在社会中的性质,并将拥有这种东西定为一种原罪,来掩饰内心的卑微与渴望。
是这个世界伤害了你,所以你极力想要剥开它的虚假外衣,让它原形毕露。
我只想做自己,但做自己太难。我想要留住一个人,但我始终无法留住一个人。
留住一个人是奢望,我说。
人永远会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接受是常态。我想要拥有身高,但我只能接受不甘的现状。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要把任何一个人留一辈子在自己身边。有的人,只是陪我走过一段。人只能要求自己,不能要求任何其他人。没有谁会陪我永远,这个世界属于我,与他人毫无关系。
听着源明的话,我感觉自己像行走在龟裂的河谷中,干裂的土块在脚底被踩成细碎的模样,但放眼望去,它们龟裂得如此规格整齐。没有水源的河谷本就是去缺陷,但因为干涸,让缺陷成为常态,消失的水源成为被成功击退的外来者和入侵者。
我又感觉源明不是刚才那个陶醉在自我精神愉悦之中的孩子,他大声地笑,呼喊,尖叫都成了悲泣,嘲讽和嘶吼。风中的尘土气味,混杂了远处缤纷泡泡炸裂后的化工精香。在指尖停留不住顷刻的泡沫,却在阳光下飞扬得那样快活。
园内花车巡演是在下午三点钟开始的,我和源明顺着好莱坞大道,侏罗纪公园,小黄人乐园一路尾随,结束时,已经见得到微凉薄暮。
我们将租赁的角色扮演服装归还,坐上地铁时,已是晚上七点多。车厢内几乎都是游玩了一天的游客,大都疲惫着身子,没有精气,软踏踏地佝偻在长椅上。只有半大的孩子,摆弄从园区内购买的纪念品玩偶,仍然陶醉在白天的喜悦中。
你今天快乐么,源明看着对面玻璃上的影子说。
快乐,我说。
我也快乐。源明说完倚在我的肩膀上,说,好累。
我取下硌在他耳朵上的镜框,卡在衣口上。
这是我和源明第一次在白日里相见,相处完整的一天。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日落三十三次】
吃饭,酸菜河粉和烧麦,辣椒水蘸料,平板上播放着下饭综艺,脱口秀大会。我在聊天框中打字给源明。
或许我们可以去看脱口秀现场,源明说。
我还没有看过线下的脱口秀表演。
源明总是雷厉风行,下一秒发给我一条链接:磁场笑脱剧场。
广渠门内大街90号楼2层商铺06号。
我们约定在后天的傍晚,五点以后。
源明又是加班。
我犯了错误,因为疏忽,工作上的。源明说。
什么性质,我问。
低级错误,就像高考时选择题忘记涂答题卡。
只能自己寻求解决方法,我没有对策。我说。
我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打出几个字:我不太舒服,但晚上可以见面,我又感到高兴。
我们近些天都不能再见面,我需要弥补错误。
我的心怅然失落。
手指按在删除键上,文字依序被删除。好,你忙。
我预感到自己在发烧,这是从小就有的先天感知力。
头昏脑胀,萎靡,无力,浑身发冷,想要睡觉是最大的生理反应。
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睡意,从下午睡到晚上十点。
你下午的课被点名,室友提醒我。
我点头,说,不舒服。
室友不愿再多事,没有再说什么。
下床翻看自己的药箱,翻找无果,想起唯一的连花清瘟在半个月前被借走。
在美团上买药,勾选连花清瘟,感冒清热颗粒,头孢片,弹出消息框:购买该药健康码可能会出现弹窗。
去报告导员,现在头疼脑热可不是小事情。室友在一旁说。
校医院早已经过就诊时间,导员没能提供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去医院。
我不愿再走一步路,但也只能拖沓着身子,别无他法。
我突然想起源明,想要找出他的手机号码,但突然发现我们并没有交换手机号码,微信是联系彼此的唯一途径。
黑色是夜的主调,我没有办法将自己与这座城市割离。
源明能够给我带来什么?人爱的只是自己,都在自顾自地生活。人与人之间,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们能给彼此带来快乐,却不能消受彼此的痛苦。
繁华都市的夜是最迷人的,霓虹是最为精妙的点缀,像本就五官精致的女子,穿戴奢华服饰,无与伦比。
公交车空荡荡,与白日的热闹嘈杂相比,更像是一座小城,静谧,安详。但只是片刻感受,小城永远无法追及都市,都市永远无法比拟小城。
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是绝佳。将车窗推开一半,触摸风,感受风,让风成为有形状的存在。
已经是午夜凌晨,依旧还会有人在街道上流窜行走,外卖小哥,相拥的情侣,夹着文件包的男子,和拖着垃圾袋的老妇。
口罩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更多人喜欢将自己遮掩成五官模糊的模样,成为一粒坚果,像是筑起城池营垒,在人群中有自己的世界。
看车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白色口罩,黑色鸭舌帽,带线耳机。
我是一粒坚果,我无法走出自己的世界。
空军总医院,阜成路30号。
核酸检测,抽血,量血压,胸透CT。四小时后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才可以打针输液,或者拿药走人。
隔离室冰冷死寂,墙的四壁雪白,防盗窗生了锈,在羸弱路下忽明忽暗,折射出腐烂光泽。
是一支迎春花,我把身子探到窗子边上看,拨开窗子掐一朵放在手心里,黄澄,小巧,有不明显的香气。
春天已经来了,在夜里悄然着步伐。
护士身上裹着厚实的隔离服,抽血用的针管和止血带被攥在手里,放在桌面上发出顿重声响。
血液由血管中倒流,离开身体,成为独立的新的一部分。我想,这是自由。身体是牢笼,腐臭,肮脏,能够逃离出肉-体的,必定是留不住的。
为什么时间会变慢呢,在独处的时刻。似乎能够感觉到时间的凝滞,艰难爬行,用力咀嚼,才蹚开一条狭窄小径,侧身而行。
点开源明的朋友圈,仅三天可见,是一片空白。个性签名:生活不是生活。
黑屏后用手机照自己的脸,看得清眼白上布满的血丝,蔓延到黑色瞳仁。
耳机里是告五人的《在这座城市遗失了你》。
……
而我在这座城市遗失了你
顺便遗失了自己
以为荒唐到底会有捷径
而我在这座城市失去了你
输给欲望高涨的自己
不是你过分的感情
而我爱你而爱无法撑起
想拥有的想拥抱的
以为能通向领悟的结局
再醒来时,护士提着胸透CT和一堆检查单,要我去拿药。
我看着合计单上不菲的检查费用,仅仅是因为一场发烧。在当下时局之下,付出本不用付出的金钱和精神代价。
我是走着回到学校的,经旁的公交过了一辆又一辆,但我只想行走,仿佛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可人本就是不自由的,更得不到真正的自由,直到双脚离地的一刻,成为没有脚的鸟,获得飞翔。
我和源明再次见面,是在我被隔离七天之后的傍晚。
源明没有再向我提起工作中的失误,而我也没有向源明说起生病的疼痛和隔离中的寂寞难捱。
因为我们之间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们能给彼此带来快乐,却不能消受彼此的痛苦。
我想要吃饭,源明说,我一下班就赶过来,现在肚子里空得发虚。
我和源明在快餐窗口买了米线。
附近好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源明说。
天桥上可以么?
可以。源明拉我的手往天桥上跑,说,快,我要饿坏了。
我从来没有在天桥上吃过饭。
我也是。
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都是突如其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午夜天桥的灯光都是昏黄的,无论傍晚的灯光有多么白炽而刺眼。马路上的车流已经稀稀落落,腥红着眼,不知是否在前往归家的途径。银杏叶子已经萌发了绿芽,急着要挣开芽孢,展开身躯。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说,我感觉只有在深夜,自己才真正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
夜晚的风都是温柔的。源明伸出手,面前的影子斑驳错落映在脸上,说,我喜欢高处的风,如果是在旷野上,那就更好了。
我说,山水迢迢,有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旷野。
我和源明在军事博物馆站分别。
他说,每次相见都是快乐的。
我们都在努力做着使自己快乐的事,因为我们不够快乐,才极力寻求快乐。
你的心好像不属于这里,这样一座钢筋水泥堆砌的城市。
我们出发吧,坐上一趟火车,你需要休息,就盖上一条毯子。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可以游玩一段时间,把以后的日子交给以后。你就好好睡觉,蜷缩起身子,安心地睡,到站我会叫你。当你醒了,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们可以留在一个地方,山城,或者是村落,在南方,四季如春。有一个民宿院子,或者开一个小小的酒吧,没有客人时听风雨,喝茶。我们还可以做一个收集故事的人,和他们说话聊天,弹吉他给他们听。
你会弹吉他么,我问。
如果能够过这样的日子,会有大把时间学习更多的东西。
工作带给他疲惫,话语中满是漫不经心和神思的游离。
地铁将他带走,在军博站。
【日落四十四次】
源明说在半个小时后出地铁站,陪我补色。
刺青店里没有什么生意,刺青老板在为唯一的客人挑选图案,客人犹豫不决,将图册翻了一遍又一遍。
寸头男生在小座子上边翻看手机边扒拉着盒饭,没有食欲的样子,米饭,锅包肉,蒜薹和茄子。
客人终于没有定夺,无果而去。
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刺青老板问。
我惊讶于他的记忆力,抑或许是看出了端倪。
加班,一会到。我说。
四十分钟后,源明依旧没有按时抵达。
开始吧,我对老板说。
补色进程比我预想得快,约摸五分钟的时间。
我已经补完色,你不用过来了。我给源明发去消息。
源明在五分钟后回复。去尚熙汤泉,我们在那里见面。
和刺青老板道别,他没有再戴那顶蓝色线绒帽,衣物也变得轻简。寸头男生兴许是火力旺盛,也可能是因为室内暖气充足的原因,上身是洗得发皱的白色体恤。他依旧在扒拉面前的盒饭,见我驻足,笑着和我挥手道别,没有言语,眼睛里却闪着光芒。
我突然想起源明说的话。我们可以留在一个地方,山城,或者是村落,在南方,四季如春。有一个民宿院子,或者开一个小小的酒吧,没有客人时听风雨,喝茶。我们还可以做一个收集故事的人,和他们说话聊天,弹吉他给他们听。
但我们互相未曾再次提及。
总感觉夜中的公交是黑暗的使者,安然般的存在。小腹上的刺青传来丝丝阵痛,在皮肤里注入本不属于身体的物质,是久久存留,也是永远割舍。
距离上次在军博站分离,我和源明已经十天没有见面。人都是自顾不暇的生物,只有在需要愉悦时愉悦。
癫狂,欲望,践踏,纸醉金迷,屈辱,绝望,不择手段,压制,抑郁,拥有,抛弃,鲜血,狂热……仿佛是来自地域的零星怒火,点燃人间凡体跃跃欲试的心,以便在铁盒中能够窥视世间一角。
源明是我捉摸不透的男子,他的喜悦仿佛一层糖浆,覆盖住至关重要的心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源明在接客大厅等我,面前是茶几,放一盒烤冷面。他的寸头已经显得毛躁,不像上次见面时那般利落明朗。
北京巷子里的烤冷面是最好吃的,源明说。
我第一次吃烤冷面,是在刚入学大一,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吃食,只不过从未出现在自己以往的生活当中。或者说,即使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但并不是必需品,便从未留意和顾及。
也许,自己渴望至极的爱和自由曾经出现过,只不过未能触及,未能拥有。
我和源明坐在汤池中的台阶上,水漫过锁骨位置,全身被温度裹挟。我们谈及着第一次见面的凡此种种,但我觉得他的笑愈发遥远,近在眼前,却虚幻得不真实。
我想起源明的话,没有谁会陪我永远,这个世界属于我,与他人毫无关系。
我感觉自己会失去源明,在不经意的一刻,或许就在下一秒。
一支香草味的甜筒让整个口腔弥散起香精的味道,使得味蕾沉醉在其中,欲罢不能。
为什么要在汗蒸洗浴馆放冰激凌机,我问。
有顾客就会有商机,有商机就会有利润。商人是世界上精明的存在,金钱源源不断流进他们口袋是最好的证明。
你精明得像商人,我说。
但做商人太累,得到的越多,就会想得到更多。人对金钱的渴望是无止境的,像无底之渊。我想做自由的人。
到底怎样才算是自由,我问。
源明摇头,说,算是个哲学的问题,我不清楚到底怎么样才算自由,但我知道,自己现在不是自由的人。
我们躺在大堂的按摩床上,灯光昏暗暧昧,噪声嘈杂乱耳。
源明在手机上播放综艺,《奇葩说》,辩题是“分手时应该当面说,那样遗憾会不会少很多”,名叫范湉湉的辩手在场上口角生风。
“他也许跟我吃过了我们最后一顿晚餐,跟我去过一次最后的旅行,他见了我最后一面,他准备好了。他没有遗憾,我有遗憾。如果我早知道那天我们俩是最后一次见面的话,我希望能够穿得漂亮一点。我没有想要跟你吵架,没有想要泼你红酒,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你以后想到我的时候,看到我最后一面的时候是漂漂亮亮的。如果再给我一次和他最后见面的机会,让我也准备好,让我可不可以没有那么多遗憾。即使世界上万千的人说我多么不堪,都不会让你伤心,可你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这样给你一种自我否定,我觉得对人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
人的离别从来都是不经意的,蓄谋已久永远不是离别。源明说。我累了,我想要睡觉。
我看手机上的时间,零点零三分。晚安,我说。
这里太吵,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精神放松下来。源明拉我的手,走进单人房间。他抱住我的身体,说,我已经太久没有拥有过其他人的身体。我想要短暂的快乐。我喜欢你的身体,结实的,肌肉粗壮的骨架、蓬勃的气力,还有不同的温度,可以嗅到的心跳气味,新鲜,温热,让我的心能够一下子平静。
我是第几个可以给你带来快乐的男人,我问。
时间太久了,在我身边的男子总是像流水一样,我留不住,只能短暂拥有。
源明的身体瘦小滚烫,他的头抵在我的下颚,脸的一侧贴入我的胸膛。
我能听到你的心跳,源明说。
它是我身上唯一滚烫而蓬勃的存在,我说。
我已经太久没能拥有过男人的身体,源明抬头看我的眼睛,神情中有无尽的寂寞在暗流涌动。
他的唇齿流摄出巨大的哀伤,肉-体的欢愉终究在最后的释放中烟消云散。
他终于睡去,在十分钟后。
在卫生间用凉水扑自己的脸,乞求脸颊两侧的红晕和温热散去。镜子明亮几净,映照出整张斑驳的脸。虚青的胡茬,红色的粉刺闭口,痘坑,和太阳穴上凸起的筋。
源明或许只需要短暂的快乐。
我在深夜离开源明,在见他最后一眼之后。他的眼皮上有血丝,微微翕动,睡得安然。
我突然想到源明的话,大多数的分别都是悄无声息的,蓄谋已久不是分别。
预感是某种生理效应,我在清晨收到源明发来的消息:我想要得到快乐,你已经给予过我快乐,我想要更多的快乐。
在打字框里输入文字,发送,手机一丝震动,显示出红色感叹号。
原来,这是源明所说的价值,我有过价值,现在已经没有。我们能给彼此带来快乐,却不能消受彼此的痛苦。
我和源明相处四十四天,大多在日落时相见,暮色深融时分别。
源明说,我们像老鼠,在泥淖晦暗隧道中相见相拥,窥不见天日。
日光是奢侈物,我们见不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