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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关洬的热血在第二天一清早就被浇上了一把油。学生们整装待发,但遭到了教育部的再次劝阻。双方一直辩论到中午,各大学校都已经到了,离得最近的北大学生反而姗姗来迟。最后,教育部的人只能做出妥协,跟随学生们出发。下午两点左右,学生们开始向东交民巷出发。关洬怀抱着一丝希望,想在人群中找到承倬甫的身影。然而最初提出要去东交民巷的这位,此刻却被自己的父亲关在了家中。

      怨只怨,承倬甫昨夜知道北大学生的行动之后,给家里的司机去了一通电话,让他早上把车开过来,他好进城。车是来了,但终点不是北大。承倬甫看到熟悉的抱佛寺胡同的时候已经晚了,车门打开,两个家仆嘴上客气,下的却是死力气,硬是把他拖回了家里。把人往房间里一推,房门也不锁,但老爷子亲自端了张藤椅,泡一壶茶,端一本书,就坐在房门口,看承倬甫敢不敢出这个门。

      承倬甫气得在房间里摔东西,老爷子悠哉悠哉,在外面喝他的茶,坐累了就起来在院子里打套拳,活动完筋骨,再继续坐下,喝茶,读书。承倬甫砸完东西,只能躺在床上装死。父子两个的午饭一并由五姐承齐月送来,承倬甫看见吴玉山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外往里看,跟他对了一眼,又赶紧跑了。他一口没吃,等到日上三竿,看见承廷贞已经躺在藤椅上睡了过去,赶紧从门里一个箭步蹿出去。但还没走出三步,就听见老爷子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地响了起来:“上哪儿去?”

      承倬甫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原地,不动了。

      老爷子坐起来,把茶重新倒上,叫儿子:“过来,坐。”
      承倬甫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感觉他爹的语气还没到要清理门户的程度,暂时不必要翻脸。于是不情不愿地转了个身,走回来。门口也没第二张藤椅,承倬甫不计较地往台阶上一坐。承廷贞指了指矮几上的茶,承倬甫就拿过来,当水一样,仰脖一口气喝完了。

      承廷贞终于开口:“我听玉山说,你要去东交民巷?”
      承倬甫不说话,在心里把吴玉山吊起来狠狠地用鞭子抽。
      “你想跟哪个外国公使说话,跟我说一声不就完了?”
      “法国公使。”承倬甫回过头看他,“还有美国,英国——反正要跟他们说,那二十一条没道理!”
      承廷贞“咄”的一声把茶碗叩下来:“你以为这话陆总长在巴黎没说过?”
      承倬甫:“那是他无能!”
      “那外交总长的位置给你坐,你去谈?”

      承倬甫别过头,不忿地用舌尖顶腮帮。

      “二十一条欺人太甚,谁签都是中国的罪人,他陆徵祥心里不清楚?”承廷贞长叹了一口气,“但时势如此,国弱,就是会被人欺。我也好,他陆总长也好,谁都没有办法。”
      承倬甫又把头转回来:“那学生抗议,有什么错?”
      “没错。”承廷贞又把茶碗端起来,“但你不许去。”
      承倬甫站起来:“凭什么——”
      “你没必要去。”承廷贞吹了吹浮在最上面一层的茶叶,“学生们要是真有本事,你去不去,事都能成。但万一……”
      “但万一事不成,秋后算账起来,就影响我日后仕途了。”承倬甫抢了他的话头,冷笑了一声,“爹,您是这个意思吧?”
      承廷贞不为所动地喝茶:“你以后会谢我的。”

      承倬甫转身就进了房间,用极大的力气把门关上。隔了半刻,又跑出来,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后就是去要饭,我也不当这个官!”
      承廷贞只当没听见。承倬甫胸中一口恶气,堵得几乎要爆炸,猛地抓起自己刚刚喝完的茶杯,“当啷”一声掼在了承廷贞脚边。

      后面再发生了什么,承倬甫就要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了。承齐月一天来给他送三顿饭,承倬甫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她也只是摇摇头,一并都不知道。就在承倬甫以为自己要被父亲一直关到死的时候,房门口终于又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承倬甫蓬头垢面地从床上抬起头,看见了大太太的脸。

      “去打水,让六哥儿梳洗。”大太太回过头嘱咐身边的下人。
      承倬甫倒回去,赌气:“不洗。”
      “六哥儿还是拾掇拾掇自己吧,”大太太的声音不冷不热,自从承倬甫大了,她发现这个“儿子”并没有因为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而对她有什么亲近之意以后,她对承倬甫就一直是这样的态度了,“有人来找你了。”
      承倬甫又把头抬起来:“谁?”
      大太太半只脚已经伸了出去:“原先关家那小子。”

      关洬端坐在承家的正厅,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地方比他记忆里的小一些,承廷贞也比他记忆中老了很多。该寒暄的都已经寒暄完了,对于关敏和的早逝,承廷贞也已经适度地表达过他的惋惜——“造化弄人哪,若是当初他在京城多留一些时日,凭关老弟的才学见识,这新政府的外交总长,舍他其谁?”——还有对他母亲的关心,对他舅舅家中的生意的询问,对他这些年在南京的生活,还有在北大的学习……反正能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关洬手头一碗茶都已经喝尽,快有些坐不下去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把话往另一层来意上引。

      “我在报纸上看见,承伯伯致电总统请求释放被捕学生……”
      承廷贞“嗐”了一声:“学生们都是爱国嘛。士子之心不能寒,这是自古的道理。你们蔡校长,还有教育部的傅总长,都辞职表态了,我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头子,要是连一通电话都不打,像什么话?”
      “我替同学们谢谢承伯伯。”
      承廷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洬儿也上街了?”
      “责无旁贷。”
      “受委屈不曾?”承廷贞眼神关切,“那些军警粗鲁得很!你要懂得保全自己。若是有什么事,千万提你承伯伯,我老头子还是有几分薄面……”
      “我去清华找了六哥,”关洬突然说,“他同学说,那天他也进城了,我还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原本的担心是军警不认识承倬甫,将他一起抓走了。但是这几天,被捕学生的名单渐渐整理完善,各方都在积极疏通救援,他四处都没有找到承倬甫的名字。今天早上他又去了一趟清华,那边学生说承倬甫再也没回去过。关洬一方面担心承倬甫的下落,另一方面也是看到承廷贞表态,想来求一求他有没有办法营救被捕的学生,这才亲自登了门。

      承廷贞:“劳你费心。他那天进城是因为病了,我叫司机去接他回来养着的。”
      “既然病了,那该我去看他……”
      “他养得差不多了,”承廷贞面不改色地喝茶,“马上就来。洬儿,你坐。”

      关洬只好又坐了下来。

      承廷贞又道:“没想到你们两个长大了感情还是这么好。”
      关洬:“也是前两天才在学校里刚遇上,怪我失礼,回了北京也没早些来拜见长辈。”
      “都是缘分。”承廷贞笑了笑,“本来也是想让他去上北大的,但他说不愿意在家门口。你们蔡校长前几年不是成立了那个……什么,华法教育会,正好,我跟华法会的李石曾有点交情,本来想着嘛,他既然一心想离家,那就干脆再走远一点,去法兰西见见世面。结果那边又打起仗来了。他在家游手好闲几年,才勉力考了个清华……唉,弱冠之年了才去读书,说起来都丢人。若他早两年肯用功,如今也该进政府做事了,你呀,就碰不上他了。”

      关洬低头听着,本想说一句弱冠之年读大学也没什么,如今年月,耽搁到几时开始读书都不算稀奇。只是听到末尾,又觉得承廷贞话外有话,他一时琢磨不准,未敢搭腔。

      正沉默着,外面终于传来了承倬甫的声音:“适南!”

      关洬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见承倬甫已经换了一身神气的西装,马甲暗纹提花,领口系了条同色系的丝巾,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老远看见关洬,脸上已经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关洬反而让他问住。承倬甫快步走近,带来一阵剃须水的香风,关洬不禁微微皱眉。

      他以为他出事了,被抓了,或者什么更糟的情形。来之前他心里左一个拿不起右一个放不下,可真的瞧见承倬甫神采飞扬,英俊逼人的模样,关洬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恨不得他真的跟承廷贞说的那样,病了。

      承倬甫看出他神色有一丝不对:“怎么了?”
      关洬低头敛眉,不动声色地把情绪藏好,也不理他,只转头向承廷贞说话:“既然六哥病已大好了,我也就放心了。承伯伯,多有叨扰,先告辞了。”
      承倬甫:“诶?适南……”
      承廷贞也站起来:“来都来了,也不吃顿饭再走?”
      关洬已经举步往外:“不劳烦,我还要回学校去……”
      承倬甫赶紧跟出去:“我去送他!”

      关洬从正门出来,承倬甫一路跟出来,到门口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以为他爹还要想由头拦一拦,但承廷贞全无反应。等到承倬甫一脚跨出了家门,脸上还有一种做梦似的神情,没想到自由来得如此轻易。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关洬的胳膊。

      “适南!”承倬甫把他拦下来,“到底怎么了?”

      关洬被迫停下来,离了长辈的面,终于不再掩饰。

      “你同学说4日你进了城,就再没回去。”关洬尽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我以为你也被抓了,甚至是……”他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但是眼睛突然红了一圈,然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可原来你是躲回家了。”

      他说完就走,脚步如风,心中只觉得懊恼万分。4日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是心急如焚,不光为了承倬甫,还为了他们《国民杂志》社被抓的社员,和那些他认识的、辩论过的、甚至是曾经打过笔仗的、如今却身陷囹圄的同学。当局对学生采取了极度严厉的态度,他们和几个学校组成了北京学生联合会,决议实行彻底的联合罢|课。有不少学生冲动之下,选择去袭击日本人,甚至烧掠日本人的商铺,关洬和其他的学生领袖正在焦头烂额地到处制止这种行为。每天都是无穷无尽的辩论,怎么样才能救人,到底是应该“意气用事到底”还是“抗议也要坚守为人的底线”,就是他们学生内部也开始争吵、分裂……关洬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若不是今天要来承家,他的衣服也有好几天没有换了。然而承倬甫花枝招展地从家里出来,西装笔挺,身上还带着剃须水的香味。

      承倬甫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关洬在想什么了。

      “适南!”他重新追上去,但这次关洬没有被他拉停。承倬甫只能边走边说,“那天我确实是想跟你们一起……我夜里才知道你们第二天早上要去天|安|门,要那么早出门,清华外头连洋车都没有,我只能打电话给家里开车来接……谁知道我爹他……适南你听我说,我是被他关在家里这么多天的!我本来真的是要去的!”

      关洬终于停了下来,别过了脸,紧紧咬着牙关。承倬甫愣在那里,看着他的肩膀轻轻地颤了颤。他哪里知道关洬这么多天以来的压力,看出他掉了眼泪,只觉得心里天塌地陷的,心想,他竟为我担心到这个份上。
      “适南,”承倬甫的声音软下来,几乎是哀求,“要怎么样你才肯信我?”

      关洬沉默了一会儿,仍旧别着头,把眼睛一擦。
      “你还记得那天在西斋饭厅发倡议的学生吗?”
      承倬甫点点头:“记……记得。”
      “他叫谢少勇,是北京高等师范的学生。4日那天,在赵家楼胡同被抓了,眼下就被关在警察厅。”
      承倬甫看着他,慢了半拍的反应过来:“哦……!”
      关洬看着他:“能不能救?”
      承倬甫犹豫了。离了他爹,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门路。要么就是去找他姐夫,吴玉山跟他差不多年纪,也是个没用的二世祖。要么就是三姐夫,也许还说得上话……?
      他心里正盘算着,关洬已经抬起脚又要走。承倬甫来不及多想,一把扣住他的手。
      “能!能能能!”他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暗自一咬牙——大不了就是回去跟承廷贞磕头,磕就磕,赚了就是救人一命,亏了……反正是亲爹,亏也亏不着。“能救!”
      承倬甫放开他,退了两步准备往家跑,身子却舍不得转过去,还是看着关洬:“你等着!”
      关洬:“还有吕天磊,于伯焘,都是北大的……六哥!真能救吗?”
      承倬甫没有回头,少年人的声音透亮,高昂,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
      “六哥说能!就一定能!”

      那一天的天空有血染一般的晚霞。关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手臂高高地挥舞在空中,整个人轻盈到要飞起来,好像他一路跑,就能跑进那片灿烂的晚霞里。

      谢少勇,吕天磊,还有于伯焘,后来都很快被放了出来。诚实地讲,承倬甫并没有出多少力——他当然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只是他那点小小的手段,与时势的千钧之力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学生们的义勇很快在全国都点燃了一把火,连吴师长都通电北京,支持学生。当局很快就顶不住压力,把人都放了。但在关洬他们那帮圈子的学生里,承倬甫俨然已经从“卖国贼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人”,颇受欢迎。尤其是谢少勇、吕天磊和于伯焘——最后这一位后来在南京政府节节高升,就是他,在十年之后,回报了承倬甫的这一份“恩情”,让他能在上海有一个容身之地。

      但如今的承倬甫已经很少再想起那一天了。当陆归昀敲开他的门,请他去救关洬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曾经那样不可一世过。

      “我尽力。”他用尽官场的世故,夹杂三分真心,安慰地拍一拍陆归昀的手背,“适南的事情,我自然……”
      “我要的不是六哥的尽力。”那个女人打断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中却有坚锐无比的光,“我要六哥一句准话……救他。”
      “弟妹,不是我不愿意,”承倬甫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如今我手中并无实权,适南的案子又……”
      但陆归昀没有让他说完。她突然拔下了头上一根钗子,利落地划过了承倬甫的掌心。一道血痕立刻打断了承倬甫言不由衷的狡辩。

      “关洬说过,只要六哥说能,就一定能。”陆归昀靠近承倬甫,字字如刃,“你还要再辜负他多少遍?”

      她留下了那根金钗。承倬甫缓缓握住一把年少时光,流出血肉淋漓的回忆。那一年关洬十九岁,被夕阳的光吻得眉眼发亮。他站在巷子口,看着承倬甫轻盈地飞起来,溶进了晚霞里,就以为他的六哥真的无所不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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