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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二天关洬没有去参加新一轮学生大会,一个人去了清华园。到了门口,被校工拦住了。他只好跟校工说:“大叔,那麻烦您给承倬甫带个话,就说关洬来找过他……”
      “找承六爷?”校工从报纸上抬眼看他,额头上挤出深深的抬头纹,然后视线往他身后一斜,“这不就在那儿吗?”

      关洬赶紧转头,转得太快,甚至带来一点眩晕。承倬甫果然站在那儿,还跟昨天一样,一身洋派的西装,考究到马甲上挂的金细链,又因为天热,把外面一件脱了,就这么挂在一根手指上,从肩上甩到背后。衬衫的袖子也卷了起来,露出小臂上清晰的青筋。
      关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承倬甫也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

      校工看着他俩四目相对地傻乐,抬头纹挤得更深:“六爷,找你的,认识吗?”

      承倬甫回过神来:“诶!认识认识……”
      他把手伸出来,看起来特别自然地想要搭关洬的肩膀。但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终究没好意思。于是那手就别别扭扭地半路改了个道,变成了一个夸张的引路姿势,请关洬进去。
      校工也没拦着,手里还是端着报纸,动也不动,光嘴里说:“学校不让进外人哈!”
      “什么外人?”承倬甫嬉皮笑脸地回他,“我自己家弟弟!”
      “六爷别蒙我,我可听着了,你姓承他姓关,哪门子弟弟啊?”
      “那您今儿个就行行好!”承倬甫双手合十冲他拜拜,然后示意关洬赶紧走。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只手搭到了关洬的背心,带了一点力道,把他往前推。关洬不由自主地随着加快了脚步。那只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背上,掌心的热度透过一件青衫透了进来。关洬又走得快了一点,试图以此同步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于是承倬甫的手放下了。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早就已经走出了校工的视线范围了,但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慢脚步,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承倬甫终于伸出手,轻轻地在关洬的胳膊上拉了一下。

      “你着急去哪儿?”
      关洬有点儿愣:“……不去哪儿啊?”
      承倬甫笑了:“那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关洬就干脆整个站住了。这个反应不知道怎么逗到了承倬甫,他笑得更厉害。关洬感觉到自己被他笑了,但又没觉得窘迫和难堪,反而是一种奇异的漂浮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笑着的人,突然觉得有一点陌生。他记忆里的承倬甫没有这么爱笑,总是有点过分的严肃。可是看着他的眉眼舒展开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下面沁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又觉得某些记忆的碎片被严丝合缝地贴上,重新拼成了一个承倬甫,站在了他面前。

      “你什么时候……?”
      “你怎么会……?”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然后又同时顿住了。关洬也笑了,把头低下,继续往前走:“你先问吧。”
      “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去年。”
      “怎么没住回家?”

      这个问题问出口承倬甫就知道有点儿蠢了。抱佛寺胡同后面那间宅子空了这么多年,肯定也不合适回去住了。果然,关洬就回过头,朝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承倬甫就说:“你问。”
      “你怎么会来读清华?”
      承倬甫挠挠头:“想着离家远一点呗。”
      关洬就笑:“是挺远的。”
      承倬甫转头看他:“你坐洋车来的?”
      关洬再次点点头,话题到这里告一段落,有点儿接不下去了。
      “还好我今天本来想出去,”承倬甫憋了一会儿,总算憋出来一句,“不然你大老远过来,又进不来,岂不是……”
      “你想去哪儿?”
      承倬甫犹豫了一下,还没把话说出来,自己先笑了:“北大。”
      关洬的眼睛睁大了:“啊?”
      “你们今天不是又有学生大会吗?”承倬甫看着他,“你怎么没去啊?”
      关洬顾不得他的问题:“你还去啊?”
      “我怎么不能去?”承倬甫无所谓地一梗脖子,“卖国的又不是我爹,我问心无愧!”

      关洬又停下了脚步,那双眼睛一眨,又一眨,似乎被承倬甫逗笑了,又带着一些看穿他之后说不出的无奈。承廷贞在几年前确实曾任外交总长,二十一条也确实和他有关。但当初承廷贞就是不愿意在二十一条上签字,干脆辞职不干,烂摊子一丢,把这千古骂名留给陆徵祥去背了。所以承倬甫要讲问心无愧,也没说错。可是不会有人愿意来听他分辩的,今天的大会比昨天还盛大,北京13所学校的联合代表都去了,他承倬甫的名字和身份放在眼下的局势里,想跟昨天一样脱身恐怕难了。承倬甫不是蠢货。

      承倬甫一句话在舌尖转了三圈,最终很心虚地把视线投到了别处:“想去找你。”

      关洬勾了勾唇角,继续跟他并肩往前走。清华园在京郊,傍着前清皇家园林,风景比北大好许多,两人一路踱步,不多时已经走到了体育馆附近,有一撮学生正汇聚在那里,台上也有人在演讲,台下有人散着传单,远远地看见了关洬和承倬甫走过来,就“喂”了一声:“同学!”

      关洬突然抓住了承倬甫的手臂,脸上带了一点紧张的神色。承倬甫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关洬的心思,嘴角顿时就扬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他就这么乖乖地跟在关洬身边,沿着另一条路走到了湖边。

      关洬:“昨天那位是……?”
      承倬甫耸了耸肩:“哦,我五姐夫——他堂哥就是我三姐夫,你记得吧?小时候见过的,咱们一块儿去过吴家。”
      记得。但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关洬顺势换了个话头:“你五姐怎么样?”
      “挺好的。”
      “承伯伯呢?还好吗?”
      承倬甫听见就笑了:“他能有什么不好,骂名都让别人背了……靠着好女婿们颐养天年呗。除了养了个不孝子时不时地气他以外,日子都过得挺舒坦的。前两年又娶一房姨娘呢,老当益壮!”
      关洬的眼睛又睁大了,意外于他谈论父亲的口吻。承倬甫自嘲似的:“见笑。我们家一向没你们家父慈子孝——你爹娘呢,身子骨还好吗?”
      “娘一切都好。我阿玛么……”关洬顿了一下,“五年前过世了。”
      承倬甫的脚步猛地停住,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对不住……”他几乎是手足无措起来,“我,我不知道……”
      关洬只是摇摇头,脸上是一种伤痛已然淡去的释然:“无妨。”
      承倬甫追问:“怎么会?”

      于是关洬开始讲述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多可讲的。辛亥年关敏和辞官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大好了,人最大的痛苦或许就是有希望之后,又步入绝望。在京城的最后两年,那个无药可救的朝廷就像是会盘踞在活人身上吸血的恶鬼,一点一点把关敏和整个人都熬得油尽灯枯。可是等到大清真的亡了,关敏和也没有解脱,反而是更加心如死灰。他的阿玛真的是为大清心碎而死的,只是大清不在乎,也不需要。那份“忠”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却成了他回忆起父亲的时候一个坚固的锚。
      关洬不知道要怎么能把这些讲给承倬甫听,所以挑了一个更容易被理解的说法——辞官的文人没了谋生之道,只能投奔妻子那做生意的娘家,因为嫂子的刻薄度日艰难,最后在家长里短的磋磨里郁郁而终。完。

      承倬甫长久没有说话,听完以后,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包烟。关洬低头,目光锁定在烟盒上画的孔雀身上。他没什么地方可以放自己的视线,所以只能随便找一个地方盯着。承倬甫误会了他的意思,抽出一支来递给他。关洬摇了摇头,没有要。于是承倬甫自己点了一根,熟练地晃灭火柴,轻声道:“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身上有了某种痕迹,那是承倬甫一直在五姐身上看到的。也许是因为关洬那位“刻薄”的舅母吧。承倬甫感觉哪里有一根弦崩断了,一下子抽到他心口上。他很生气,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所以他忍着,恶狠狠地抽烟。

      关洬:“人总要长大的,承兄不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承倬甫没抬头,又嘬一口烟:“怎么不叫六哥了?”
      关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略带尴尬地“啊”了一声:“都长大了……”
      承倬甫看着他:“昨天还听见你叫六哥。”

      关洬没有想到他听见了。否认似乎没有意义,于是他愣了一会儿,还是很乖地又叫了一声:“六哥。”

      承倬甫的烟抽完了。他又看了关洬一会儿,然后突然抱住了他。关洬很小声地“诶”了一下,语调上扬,又被半路截断。他犹豫着,很慢很慢地伸手,在承倬甫背上拍了两下,似乎是安慰——承倬甫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来安慰自己。他把关洬抱得更紧,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闻见他身上皂角的香气。关洬有点不适地挣了一下,又叫了一声:“六哥?”然而只有沉默,承倬甫就这样沉默地长久拥抱着他。关洬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这沉默里发酵,逐渐酝酿成某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然后承倬甫非常突然地放开了他,就像拥抱他时一样。关洬茫然地看着他,承倬甫伸出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自然地好像他每天都会这样拥抱另一个人。

      “回来了就好,”承倬甫笑起来,“以后有六哥。”

      自欺欺人地讲,关洬当时并不明白那沉默里发酵的是什么,他只是很高兴承倬甫又是他的“六哥”了。在今天出发来清华之前,关洬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见一面,毕竟当年他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疏远。也许是因为昨天的情形让他有点牵挂,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关洬后来一再对自己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然而承倬甫是知道的,他那个被吴玉山称为“怪癖”的秘密。只不过这并不成之为什么惊世骇俗、闻所未闻之事,玩玩兔儿爷罢了,八大胡同里什么没见过?承倬甫只是意外于这个人会是关洬,他甚至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很恶心,关洬应该是那个缺了一颗门牙还对他笑的孩子,他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他为此责怪关洬的不辞而别,承倬甫长大了,可他记忆里的关洬没有。

      他们又在学校里散了会儿步,关洬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他谈起了北大,还有他们《国民杂志》社。他写了许多文章,署名“关适南”,或者“诗里痕”,大多关于新文学,今年多了很多时政议论。承倬甫意识到自己在那本杂志上读过两篇谈论西方小说的文章,但他从来没有把“关适南”和关洬联系起来。关洬笑了,看起来情绪更高了一些。然后他们又谈到眼下的局势。关洬确实不应该错过今天的大会,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同仁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承倬甫在黄昏前把关洬送上了回城里的洋车,承诺他们会很快再见。关洬在暮色四合之际回到了北大,迎接他的,是学生们已经整理出来四条决议,其中第一条,就是明天,也就是5月4日,协同其他兄弟学校齐集天|安|门。他急切地问起清华,得到的回答是今天已经致电清华,清华学生代表表示要大规模地早上赶进城有困难,但清华会在精神上给予充分之驰援。

      大会早就已经开完了,但是整个北大已经成了一锅沸腾的滚油。教育部派人来了一次,试图劝阻学生们的行动,然而于事无补,只是更激发了学生们的血气。关洬和同学们聊了大半夜,畅想着远在巴黎的世界巨头们会因为他们年轻莽撞的愤怒而颤抖。狂热的妄想像蛇一样游入他的梦境,把他紧紧缠住,直到他全身的血都集中到某个地方。关洬在汗湿里被魇住,重新回到了承倬甫的怀抱里。

      “六哥!”他的手臂抱了回去,以一种他希望白天的自己也能够这样做的方式,“我们明天要去示威,你会来吗?”
      承倬甫在笑,他不说话。

      缠住他的巨蛇张开嘴,喷射出岩浆。关洬感到自己无法呼吸,却在灼热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尽极乐。

      “我来。”他听见承倬甫说,“刀山火海,我都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919年北大的校址在东城区,清华的校址就是现在这个,在城郊清华园。北大现在的校址别名燕园,在1920年代成立燕京大学,那个时候跟北京大学还不是同一个学校。清北比邻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情。
    当时也没有4号线,俩人多少算个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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