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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承倬甫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金钗。陆归昀的死讯传到上海,甚至比传进江宁监狱还要快。那一夜他也是这样,呆呆坐着,手中反反复复旋转着一支金钗,好像那是小孩的拨浪鼓,他晃得足够多,就能晃出一个答案来。从那以后,他每次来看关洬,都把它带在身上。
      典狱长眼尖,认出了这东西:“这……”
      承倬甫把金钗放到桌上:“是他夫人的遗物。”
      典狱长眉毛一挑,已不知道联想到什么暧昧的地方。承倬甫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把金钗往前一送:“劳烦典狱长,拿进去给他看一眼。”
      典狱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依言抓起桌上的金钗出去了。

      承倬甫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视线无处可落,最后还是看定了典狱长留在桌上的烟盒。

      他现在烟抽得很少了。政府禁烟禁了许多年,今年又搞出来一个“新生活运动”,官员之间互相监督,抽烟已经成了一个政治问题。但是趁人不在偷一根烟,实在有些格调太低,承六爷自己想想都忍不住笑。那手就没伸得出去,收回来,不尴不尬地揉揉自己的下巴。指尖还残留着刚才典狱长递给他的那支烟残留下的味道,承倬甫嗅了两下,突然想到,他第一次“戒烟”,其实不是因为关洬,而是因为陆归昀。

      “那我们可说好了。”陆归昀手里举着他的烟盒,承倬甫抬起头,视线眼巴巴地跟着,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陆归昀被他的神情逗笑,把他的烟盒收起来,一边哄小孩似的,给他唱那首家喻户晓的《劝戒烟歌》,“‘纸烟不吸,空气清新人不厌。’——六哥听话。”
      承倬甫只好长叹一口气:“好。”
      他在陆归昀面前脸皮不能那么厚。关洬靠在门框上含笑看着他们闹这一出,陆归昀把烟交给他,只道:“你去丢到水里。”关洬便收下,一面无声地朝她竖大拇指。
      “六哥!走,”陆归昀语气轻快,又去拉承倬甫,“咱们摘枇杷去!”

      陆家是甪直本地的乡绅起家,虽然在陆归昀前几代就已经迁进苏州城里了,但依然是这里最大的地主。那些个菱角田枇杷园其实都是陆家的产业,当地的佃农没有不认识陆归昀的。承倬甫来了,倒觉得比起关洬,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也不问那些官场的事,只说是请六哥来散心的,所以每天就是带着承倬甫去摘果子,粘知了,摸小鱼……真正是“田园之趣”。听到关洬曾教训承倬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陆归昀便大笑着揭关洬的短:“爬个东山都要喘的人,还好意思说六哥四体不勤!”
      但承倬甫毕竟不是带出去玩两天就可以忘却烦恼的小孩子,他心里压着太多“田园之趣”无法排解的事。就连对陆归昀的友善,承倬甫心头也很不是滋味。她的友善无疑是为了关洬,为了他们的“总角之交”,只是关洬不太配合她。他从不和他们一起去摘果子、粘知了、摸小鱼。关教授总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所以干脆住在了书房里,从来没去陆归昀房中睡过。

      承倬甫有些看不起自己,但自从他注意到这件事以后,就没有办法控制。每天晚上总要起来,要么是去解手,要么是嫌太热了出去吹吹风。其实没有人问他,但他总要找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窥探。关洬睡得晚,书房总是亮灯。第二天起得晚,也总是独自一个从书房里出来。承倬甫小心数着他来做客的日子,就算关洬是不想打扰陆归昀休息,但寻常的小夫妻有可能这么多天完全不同房吗?他简直像着了魔,晚上停留在关洬书房外的时间越来越长,盯着他会不会半夜去陆归昀房中,不知道自己是想要看见他去,还是不去。但每一夜,等到的只是窗里的身影疲惫地捶捶自己的肩,熄灯而眠。

      后来,就到了陆归昀进苏州城里采买的日子,她照例会顺路回家看看父母。去了两天,都没再回甪直来,只派了一个小子来传话,说陆家太太病了,姑娘要留在家里尽尽孝心。让他们两个自己照顾自己,家里若是缺什么,就去跟庄上的人借一些。
      关洬便只好出去讨百家饭。又过几日,不知怎么的被庄子里的庙吸引了注意力,一坐就是半天。承倬甫跟着去,发现关洬也不是只为了斋饭,倒是在那儿听一群老姑婆唱经。那些老姑婆们总是一边唱经一边叠纸元宝,庄子里大多沾亲带故,中元节快到,家家户户都要大量的纸元宝。老姑婆们都熟练异常,两只手上下翻飞,像蝴蝶一般,一摞一摞的纸元宝就在她们的脚边堆叠起来。承倬甫跟着关洬一起看,竟然也被那些整齐划一的动作看得着迷。还有的时候,她们也不叠元宝,只唱经。

      “骷髅儿,叹你。”老姑婆们敲钵击鼓,几乎像一场法事,“置家缘,攒家计,盖下青堂共瓦舍……骷髅儿,今朝一日无常到。骷髅儿,盖下青堂,青堂拿不了……”

      唱完了,就聚在一起说话,关洬总会在这个时候起来,无声地离开。老姑婆们对于他的来去也不甚在意,最多就是有人招呼一声:“姑爷,走了?”
      关洬就会笑一笑:“走了。”
      “明天还来?”
      “还来。”
      这时候就会有老姑婆讲:“给姑爷和客人留碗素面。”

      第二日,承倬甫仍旧跟着他来,老姑婆们还是唱同一个调子。

      “骷髅儿,叹你。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同卧同坐同欢会,不知明年又少谁。骷髅儿,争名夺利是愚痴,无常生死化作灰。今朝和你同欢乐,不知明年又少谁……”

      承倬甫静静地听。听得多了,原本陌生的吴语念白也渐渐有了意义。听到“争名夺利是愚痴,无常生死化作灰”一句,只觉得心头被重重一击。那些老姑婆们却无知无觉,仍旧用极平的语调一遍一遍重复。然而那语调越是平,越是有种生死一同的超然,承倬甫听着听着,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关洬告诉他,那是前明万历年流传下来的《骷髅叹》,老姑婆们世世代代地传唱,也不知道是谁所作,但他觉得根源可能要追溯到《庄子》中与百岁骷髅辩经那一篇。

      “生死是哲学的大问题,中国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们沿着河慢慢地走回家,关洬不紧不慢地跟他讲起自己想做的事,“……庄子和苏格拉底是同时代的人,这到底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必然,我不知道……我一直想将中西方的哲学做个比较,写个简纲出来。”
      承倬甫并不搭话,只是静静地听。关洬又十分怅然地叹气:“唉,刚起了个头,如今又要备课教书。空有雄心,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动笔了。”
      承倬甫仍是低着头,突然问他:“若是你留在普林斯顿,是不是能专心做学问?”
      “在普林斯顿也要带学生的。”关洬笑笑,“再说了,我想做中西方对比研究,学了西方的东西,总要回来再研究研究中国的。”
      承倬甫停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还没说什么,语气先软下来:“适南,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别生气。”
      “你说的话我多半不爱听,早习惯了。”
      承倬甫:“……”
      关洬便笑,点点头:“你说就是。”
      “哲学……”承倬甫掂量着自己的用词,“毕竟是无用之学。”
      他停下来,及时地打量关洬的神色。但他果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承倬甫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吗?若真是无用,你方才怎么哭了?”
      承倬甫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又道:“那只是我个人……我说的是当今中国!中国需要的是实用之学。物理,化学,工程,商学,法律……该教学生的是这些。”
      “你说的这些,中央大学都教啊。”关洬笑了,“咱们清华、北大,不也一直在教吗?”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哲学是关于人思辨之能,求真之道的学问。中国积弱至此,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会工程和商业的人才,是苦于民智不能开。咱们上学的时候读书,看见老百姓蘸人血馒头治痨病都气得肺疼。可是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变化吗?——退一万步,咱们往前倒倒,从你我父辈办洋务推立宪开始,不都说明了中国最大的问题,不在你说的那些实用之学,而在我这无用之学里吗?”
      “你这都是文人之见!”
      “我本来就是文人。”
      承倬甫反而还跟他生上气了,摇摇头,直叹气:“文人空谈,要误国的!”
      关洬抬头看着他,只是笑。暮色已至,空余两人的剪影,其实看不清楚彼此的神色。承倬甫再开口,听起来又气消了:“你又笑什么?”
      “欣慰。”
      “嗯?”
      “没想到敬棠还存了一点为国为民之心。”关洬顿了顿,“我以为……”
      承倬甫笑了:“你以为我脑满肠肥,只晓得自己往上爬。是不是?”
      “兄已衣带渐宽至此,何来脑满肠肥啊?”关洬跟他调笑了一句,说完,又自己收敛了笑意,轻叹了一声,“既有为国为民之心尚存,又何必为虎作伥这么多年。”

      他声音虽请,话却说得重。两人都停下来,关洬在暮色里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神色,承倬甫答不出话,只是转过头,强迫自己凝视已经快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落日,直看到眼睛酸涩,强忍着不肯落泪下来。

      “身不由己。”他最后只吐出来这四个字。
      关洬愣了愣,半晌,叫了他一声:“六哥,你看。”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又叫了一声六哥。承倬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脚下分出岔路。江南多水路,百姓引水入渠,浇灌良田,地上阡陌纵横,条条都是看不清前面的小路。

      “路都是要自己选的。”关洬说,“你说哲学空而无用,可是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正是哲学的问题。这么说起来,你不也是每天都在想哲学的问题?”
      承倬甫长久地沉默下来,好像真的在想他何去何从的问题。关洬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话到这个份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便继续往前走了两步,但承倬甫没有跟上来。关洬转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在暮色里薄得像一张纸。
      “可是世间多歧路,我若就是选不对呢?”他看着关洬,分明是微笑着,好像只是在和他谈论这个哲学的问题,眼中却有数不清的哀伤。关洬心中隐隐作痛,问他:“怎么会?”
      “天黑了。”承倬甫回答他,“我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关洬愣了片刻,努力露出笑容:“你跟着我不就回家了?”
      承倬甫站在原地没动,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他半个身子都已经被黑暗吞噬,好像真的要这样消失在关洬面前。关洬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想让他来牵住,可是承倬甫仍旧没动。关洬只好又走回去,主动地去牵他的手。然后就被承倬甫狠狠地一拽,几乎是失去平衡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你……!”关洬想挣扎,但是承倬甫更用力地把他抱紧,他感觉到另一具身体的轻颤。承倬甫的脸埋在他颈窝里,他在哭。
      “可是我找不到你。”

      关洬的手犹犹豫豫的,想要落在他背上。他的眼泪也落下来了,毫不讲道理,完全违背他的意志。夕阳彻底看不见了。黑暗给关洬提供了借口,他的手终于落到了承倬甫背上,只是恨恨地握成了拳,一言不发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打他。承倬甫任他打,然后他捧住了关洬的脸,吻下去。关洬愣住了,在那个瞬间,他几乎就要回吻承倬甫了,就像他们年少时无数次的那样。然后他一把推开了承倬甫,嘶声道:“你疯了?!”
      他转身就走,承倬甫跟上来,快步跟他并肩。

      “我是疯了。”他的语速和他的脚步一样快,“你叫我过来,让我看着你们夫妻举案齐眉,你就是想让我疯!”
      关洬没理他。陆家的那栋宅子已经出现在了小路尽头,关洬风一般大跨步走进去,直接进书房。承倬甫跟在他身后,关洬转身想要把他关在门外,但是承倬甫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门缝。关洬只好作罢,承倬甫跟进来,关洬已经划了一根火柴点灯,但是他的手抖得厉害,火光明明灭灭。承倬甫也不动了,就站在门口,然后关洬抬起头来,脸色惨白,眼却通红,就这么看了承倬甫一眼。火柴在他手里熄灭了,他没有点着灯。
      “那你呢?”他在黑暗里问承倬甫,“你为什么要去南京找我?”
      承倬甫又不答了。关洬眼前还有火光留下的黑点,完全看不到他在哪里,只能听到他焦躁而细碎的脚步。他在踱步,转圈,他在克制着什么。但是关洬克制不住了。
      “我举案齐眉,不正是如你所愿吗?”他笑了,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尖酸的语气。那个片刻之前还在跟承倬甫论道的人不见了,像一张脆弱的人皮,突然被里面这个恶鬼吞掉,在黑暗里露出多年的怨毒,“不是你祝我,‘百、年、好、合’……?!”
      承倬甫的身影停住了,下一刻,他扑了上来。关洬不知道他是要再次吻自己,还是要打一架。他们纠缠在一起,近到鼻息互相缠绕。他现在能够在黑暗中看清楚承倬甫的眼睛了。

      “那你回答我。”承倬甫问他,“你和她,做过哪怕一日的夫妻吗?”

      *

      一声巨响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出来,在监狱幽长的甬|道里反复地回响冲撞,打断他的回忆。然后是关洬声嘶力竭的声音,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濒死的呼号——“承倬甫!”
      他从未听自己的名字被关洬这样仇恨地吼出来。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一阵更激烈的嘈杂声传来,夹着典狱长的呵斥与痛呼,承倬甫站起来,听见了关洬的哭声。
      “还给我!”他又叫,“承倬甫——”

      典狱长的脚步声急促地靠近,门被打开的瞬间,关洬撕心裂肺的诅咒清晰地传了进来:“你不得好死!”

      然后典狱长猛地关上了门,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那支金钗拿回来了,但他手背上出现了一道血痕。关洬的声音还在响,但已经听不出是什么话,只是一味痛号,如剖心挖肝。典狱长把金钗还给他,但承倬甫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突然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流下了一行泪。

      “六哥。”陆归昀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垂着眼,是一个求人的姿态,说话的时候却抬起来,让他看清眼底的泪光,一种精心计算之后的我见犹怜,“外头都在传,要判关洬枪决,是不是真的?”
      他听见自己小心掂量着每一个从嘴里蹦出来的词。不要吓着她,但也不能让她以为他作出了什么准确的承诺。承倬甫已经找人递了话,但关洬的影响力太大了,就算不杀他,也不能轻判……陆归昀眼底的泪光便这样坠下来,承倬甫心乱如麻地劝,会尽力的。他知道自己听起来像是在推脱。弟妹,容我再想想办法……最后陆归昀站起来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对承倬甫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知道,”她轻声地讲,“六哥心里一直介意我和关洬的婚事。”
      承倬甫愣住,陆归昀已站在门外阶下,两只手都伸出来,握住他的。
      “那是不是……”她仰头看他,姿势宛如教堂里祈祷的少女,吐出的话却是向恶魔提议一桩交易,“没有我,你就肯去救他了?”

      关洬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停了,像被割断的风筝,突然消失不见。承倬甫的心猛地一坠,听见门从外面打开,露出了小柳子的脸。
      “典狱长,”他来禀报,“关教授说,他要见承六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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