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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来来来,大家都走一个……”于伯焘举杯,“庆祝关大才子学成归国!”
      关洬连连推辞:“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喝了……”
      但一边推拒,一边仍是又灌下去半杯,喝得脖子里都通红,脸上发汗,鼻梁上的眼镜直往下滑。
      于伯焘笑话他:“酒量还是这么差!”
      关洬毫不客气地回敬:“你还是这么贪杯!”
      一桌人都笑起来,于伯焘笑得尤其爽朗。陆归昀安安静静地陪坐在关洬身边,也跟着微微抿唇。关夫人正好端着热菜出来,笑眯眯地摆到桌上,一桌人立刻客气地朝她问好:“伯母辛苦!”
      “都吃着呢?”关夫人眉眼都弯起来,说不尽的喜气。
      “伯母别忙了!”于伯焘招呼她,“够吃啦!坐下一块儿啊!”
      “不了不了,还有个炖菜,要看着火,你们聊你们聊!”她一边说,一边又迈着小碎步回了厨房。陆归昀坐立难安,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娘!”
      关洬伸手拉了她一下,但是陆归昀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很复杂的表情,然后挣开了他的手,跟进了厨房:“娘,我给你打个下手……”
      于伯焘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在关洬耳边说:“好啊,适南你这是标准的‘娶了媳妇忘了娘’!”
      关洬让他说得哭笑不得:“你又胡说什么……”

      他有他的为难。这套两层楼的小寓所是他回来以后拿出了自己的积蓄,陆归昀娘家又贴了一些,才买了下来。既然他成了家也立了业,就没道理还让母亲住在舅舅家。霞珠跟了关夫人一辈子,自然是不会落下。但凭着关洬大学教授的薪水,再像从前一样养上四五个丫头老妈子的,终究是不能够。家里的事情,难免还是要陆归昀这个做儿媳的来打理。
      虽说原来也是陆归昀在生活上照顾关洬多一些,但毕竟只是作为妹妹,做饭、洗衣、替他誊写文章整理稿件这些事,高兴了才做,要出去玩就不做,更不用她当家理财,为钱操心。如今回来了,他是关教授,她就要被困在“关太太”的身份里,这些事,也就再没有“想不想做”的余地了。外人看着伉俪情深、相敬如宾,其实都是关洬的心不安,理不得。
      关洬唯一庆幸的是母亲虽然当年对陆归昀有所不满,如今见他们处得和睦,也就释怀了。

      这些话跟于伯焘自然是说不上,关洬很糊弄地又给他倒酒:“来来来,好酒好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一顿接风的家宴吃到了深夜,关洬把客人们一个个都送到门外,最后才去搀于伯焘。他因喝得太多,路都走不大稳当,抓着关洬的襟口,突然讲:“适南,敬棠给我写信了。”
      关洬很少称承倬甫的表字,他们少年时期,身边的人也大多以排行称呼他,再加上于伯焘此刻有些大舌头,以至于关洬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谁。他正艰难地维持着两人的平衡,心不在焉地回答:“好好好,给你写什么了?”
      于伯焘突然摁住了他的手,眼神清明,声音低下来:“北京快撑不住了,他要给自己找退路。”
      关洬愣在那里,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突然被拧紧,半晌才干笑道:“说好了,今晚只叙旧,不谈国事。”
      “不是国事。”于伯焘摆摆手,但下一句又道,“北京的情形你知道的呀,识时务的早就南下了!”
      “我知道什么……”
      于伯焘摁住他,让他耐心听下去:“他给我写信,意思很清楚。若我能为他安排一二,敬棠就会投向南京。但是,我该不该……?”
      关洬:“为何来问我?”
      “你最了解他!”于伯焘的声音扬起来,搡了关洬一把,“嗨呀你怎么还跟我装傻!他要来南京早就来了,如今才给我写信,我怕有诈!承敬棠其人,用好了是人才!用不好,就是天大的麻烦……”
      陆归昀走出来:“适南?还没把人送走?”
      于伯焘立刻闭嘴:“诶,弟妹,这就走,我跟适南再说两句……”
      他一边说一边把关洬拉出来,关洬不情不愿地开口:“这个你是真问不上我!”
      “可是……”
      关洬说得斩钉截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像是动了真火,一时把于伯焘惊着了。他也不知道是被关洬的神情震得,还是本身酒喝多了站不稳,竟原地晃了两下。关洬赶紧伸手扶了一把,于伯焘胖大的身体靠在他臂弯里,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悲从中来,眼眶湿了。

      “我和敬棠立场不同,但私人朋友层面,没有矛盾!”他抽了抽鼻子,说得十分动情,“想当年我们求学的时候,热血激昂,挥斥方遒……多好的日子!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跟他两个是我们北大的双杰!”
      “他是清华的学生。”
      “那也是双剑合璧!
      关洬已经没了耐心:“好好好……双剑合璧双剑合璧——归昀,给于兄拿车钱!”
      他回头叫陆归昀,于伯焘看着陆归昀拿着钱走出来,腰上还系着厨房里的围裙,站在路边替他叫车,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又“嗐”了一声。
      “明白了,是愚兄想得不周到。”于伯焘压低了声音,几乎咬着关洬的耳朵,“你如今已经走上正途,他的事情,我不该再来问你了。”

      关洬突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因为于伯焘话中的深意而感到喉咙干涩难言。人力车已经来了,陆归昀走回来,跟于伯焘又告了一次别。于伯焘已经坐上了车,身体探出来,把手指摁在了自己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笑着跟陆归昀招了招手,便去得远了。而关洬仍旧站在那里,恐惧、恼火和失落同时堵在胸口,让他动弹不得。陆归昀回过头,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怎么了?”
      “他知道。”关洬很久以后才喘着气似的,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又冷汗涔涔地想,“他们……其实一直都知道。”
      陆归昀被他的脸色吓到:“知道什么?谁知道?”

      但是关洬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近乎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于伯焘后来到底有没有信得过承倬甫,关洬不知道,但他一句“北京要撑不住了”果然应验。那年六月,内外交困的北洋政府倒台。此时关洬正在苏州乡下,陆归昀娘家的房子里,试图避开南京城里一轮又一轮的社交,好好地趁暑假备个课。很快,他就听说了承倬甫南下的消息。留在南京的关夫人给儿子去信,说他去家里拜访过。关夫人让他留个去信的地址,也好让关洬联络,结果竟然是“兰香饭店”——南京城里下九流落脚的便宜客栈。母亲在信中不无心疼地描述,“六哥儿落魄了”,一边敦促儿子,她把苏州乡下的地址给人家了,六哥儿要是写信来,能帮得上的地方一定要帮。
      可是关洬左等右等,承倬甫始终没有给他写这封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洬开始坐立难安,书读不进去,该备的课也是一团乱麻。古今中外大哲学家的名字都在他脑子里打成了一团浆糊,连陆归昀路过随便看一眼,都看到他将柏拉图和第欧根尼写反了。然后关洬又给于伯焘写信,曲曲折折地想问他有没有给承倬甫“安排”,信寄出去又后悔——如果于伯焘安排了,承倬甫怎么还会去住“兰香饭店”?好在他问得太曲折,于伯焘根本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封回信写得驴唇不对马嘴,半点都没提到承倬甫。到最后,还是陆归昀不咸不淡地在晚饭桌上提起来,让他明天进苏州城里一趟。
      关洬抬头:“做什么?”
      陆归昀盛汤:“去车站,接个人。”
      “谁?”
      陆归昀不说话,慢悠悠地喝汤,有意急他。但关洬已经隐隐猜到了:“你……?”
      “嗯。”陆归昀点点头,“我替你写了封信去兰香饭店,给他寄了张车票。”
      关洬还跟她急起来:“你怎么……?”
      陆归昀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怎么啦?”
      “何必如此自作多情!他又没有……”
      “他没有写信,你猜不到为什么吗?”陆归昀看着他,“你想帮他,但他也要面子,你也要面子,那你们要僵到什么时候去?”
      “我才不想……”
      但是陆归昀根本没让他说完:“若你今晚能够安安心心把康德那一章的教案写出来,我就信你不想帮他。”
      于是关洬不说话了。陆归昀赢了一场辩论似的,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一边站起来收拾碗碟,关洬憋了半晌,突然来了一句:“我一个教书匠,怎么帮他?”

      承倬甫要的是政府里的关系,是门路,是他关洬没有的东西。

      关洬赌气似的:“我看他根本不会来!”
      陆归昀回过头,好笑地看着他:“那你就去杜三珍给我买糟鹅!”

      关洬想,他不如直接去买糟鹅。

      从南京来的火车本该五点就到,关洬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来。虽然车站的列车员说晚点是常有的事,但关洬心头总有股不舒服的感觉,像火烧一样从胸腔里灼他。然后他决定不再等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反正承倬甫今天是不会来了。于是他走出去,到阊门去给陆归昀买糟鹅。可是买完了,都准备要搭船回甪直了,又鬼使神差地重新往火车站去。天已经黑了,要是再耽搁,可能就没有船,那就要找汽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洬就是想再去看一眼。火车果然已经到了,火车站人头攒动,上车的下车的都挤成一团。但关洬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

      关洬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确实是“落魄”了。
      以前全北京都没几个人会穿西装的时候,承六爷却永远是一整套家伙事儿,再热的天也是三件套毫不马虎,马甲上还要挂精致的链子,胸口的口袋再别上珐琅的夹子。但如今坐在长椅上的人,就一件普普通通的藏青长褂子,脚边放了一只包,就没了。他应该是在等人,但等得并不着急,眼睛不往四处看,整个人凝得像一尊雕塑。他少年时意气飞扬的俊美沉下来了,变成一种质地生硬的东西,像玉。
      关洬安静地站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几次张口想唤一声,喉咙却像是堵住了。承倬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终于转过了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关洬突然发现他瘦了好多。他想走过来,但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提着包,站在原地。

      “适南。”他叫了他一声。火车却在这个时候发动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关洬只看到他的嘴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他辨认出来,那是在叫自己。金属刮擦铁轨的声音震得他们没有一个人试图开口说话,于是他们只能这样看着彼此,直到火车带着他们分别的时光走远。人群终于散开了,承倬甫提起包,走到了关洬身边。

      “来苏州的车晚点了……”他轻声解释。
      关洬点点头:“我知道。”
      “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来了。”
      承倬甫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来了。”

      到这里似乎就无话可说了。关洬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笑,却又忍不住笑。承倬甫也勾起了唇角,视线下移,看到了他手里提的卤菜。于是关洬把菜提起来,问他:“吃不吃糟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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