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零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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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对法国是怎样的印象呢？”
冷不防地，他对面黑衣的男子这样开口问道。毫无预兆、毫无铺垫地。他的语气温和而恭顺，非常平静。就好像这只是某个悠闲午茶时间的随口问话。
夏尔支着头，抬起仅有的一只碧蓝的眼睛来，凝视着他，而对方不为所动地回应着他的视线。他的面容俊美精致，像个提香笔下的美男子。他脸上饰着的微笑轻松到几乎真诚。
于是夏尔移开目光去看车窗外。天还没有亮透，车厢外是冰凉的清晨，萦萦的薄雾。恶劣的大陆性气候。
夏尔没有回答。
“在您的印象中，是否如此？那儿有一条自称为塞纳河的肮脏水沟，肮脏的房子、丑陋的街道、蹩脚的店铺、挂满低劣画卷的教堂？还是一个尽是时髦女子，刮着香风，阳光明媚的地方？或者到处是咖啡馆，馆中挤满了知识分子，满脑子不切实际的要改造宇宙的念头？”
是怎么样呢？
夏尔没有回答。
“无论哪一种，都有失偏颇。不，请允许我说，错得离谱。就像您对我的印象，就像您对自己的认知。在但丁的笔下，我是个善于思辩的伦理学家；歌德称赞我见闻广博；人们戏称拜伦、雪莱以我为灵感。我并不好争斗，我相信契约可以解决一切，我就像一个地道的英格兰绅士一样，说出口的话，有着像血书一样的约束力。而在您眼中，我却永远只是中世纪怪谈中的黑暗角落。”
好的灵魂让上帝接收。恶的则由我买卖。
怎么样呢？
夏尔没有回答。
“而您自身呢？恶之贵族，女王的走狗。以绝对的力量去征服、去摧毁。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排解她的忧虑，维护王权，维护皇室的地位和声名。然而现在已远不是都铎王朝了，您的女王陛下也已然不是伊莉莎白殿下了。现在绝对的权力在议会的手里，政治的权力归索尔兹伯里侯爵和上议院，经济的权力归下议院。王权已经被剥离得不剩多少，她已经成为统而不治的虚君，就像一个放置在精美橱柜中供人观赏的昂贵人偶。而您领命于这样的女王殿下。您也明白，您和我一样，不过是旧世界的丧家之犬。”
夏尔没有回答。
“您尽可以辩驳：您才不在乎那些权力政局的变更，您只是依仗这个身份，借助着这些权力，要求最彻底、最深刻的复仇，这样而已。是的。这正是您最美丽的地方——您仍有孩童的稚嫩的脸，可那只蓝宝石般的眼睛的深处燃点的，却是地狱的火光。您不会轻易地显露出来，您的仇恨就像埋藏在巨大冰山下的漆黑暗涌。是的。这是落差造就的不可思议的美。您还远没有成年，您像孩子一样任性而贪婪，然而也没有任何一个孩童如您这般，您像成人一样事故而狡诈。”
夏尔没有回答。
“之前那件事件的终末，那可真是雅纳克的一击。您证明了，您在现实世界里也同样的优秀——就像您在棋盘上、在撞球桌上那样出色。这也正是让人迷惑的地方。这样的您，为何会忍耐那样的笨蛋三人组呢？您怎么会容忍那些低级的灾难日复一日地重现？您又怎么会这样处处依赖我，事无巨细地交付于我？”
夏尔没有回答。
“答案就是：不会。您远比这要明智。您能想到更好的人选、更好的安排，来平衡琐碎的家事和残酷的战场。您能排布出更好的棋局，环环相扣、不着痕迹、蚕食鲸吞，直至将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由一枚强力的棋子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就我所知，您并不是马基雅维里主义者。”
为什么呢？
夏尔没有回答。
“——那又究竟是为什么呢？您明明不能容忍，却又任由它们存在？为什么？这着实有趣，或许比斯芬克斯的谜题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不敢自比俄狄浦斯王，不过请容许我臆断一下罢：是因为同情么？同情那三人的身世和境遇？并不是吧。您不会有那样的妇人之仁，不会有那样显而易见的弱点。那么，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吗？为了让您周遭的人低估您，让胜利来得更为戏剧化，更出奇不意？似乎也并不是。对于自己的才能，您引以为傲，并且就像您嘴角眉梢的傲慢一样，您从不刻意去掩饰它。一个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的才能和黑暗，这让许多人因惊诧和畏惧而扭曲了脸。而您，带着恶魔都自愧不如的浅笑，欣赏着他们的表情。”
像个叛逆的天神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
夏尔没有回答。
“他们三个笨得就像克莱门扎的那头驴，他们不停地闯祸，就像那双不能停止舞蹈的红舞鞋，如果可以，我真想放逐他们，命他们去追寻魔王的三根金发！……是的，那些都是您不屑一顾的童话故事。我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呢？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成为您的棋子，成为您的剑，毫不迟疑地去执行您的命令，实现您的愿望，就像阿拉丁的神灯一般便利。
“——所以，是这样么？这一切都像童话，不像现实，似乎和这个凄风惨雨的伦敦没有任何关联，是这样么——只要这几个笨蛋在，只要我这样存在，只要这样的生活还延续着，夸张的、戏剧化的状况反复着，对您而言，一切就与沉重绝望的现实无关，一切就还只是游戏，和西洋棋盘上的棋局、撞球桌上球局没有两样。那样，您就回到了自己游刃有余的地方。”
执事不断地不断地说着，冰冷的话语像史宾斯基三角形那样，盘旋着层层深入，直向无底的深渊。
——通向哪里呢？
夏尔没有回答。
“您会生气么？您会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么？不，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无意将您的仇恨贬作儿戏，我并不想说您的仇恨和屈辱无足轻重、俯拾皆是——不，并非如此。您发誓要让您的敌人尝到他们所知最甚的痛苦和屈辱，就像曾经的您那样。您的仇恨如此坚定而理性，您始终没有放弃、没有动摇过。
“——只是或许，您有更想要的东西。”
被层层的理性和自我约束包裹起来，形成的表象。揭开那层层的覆盖，最终现出的真实的欲望，也许是连自己都根本无以想象的模样。
最深的深处，埋藏着什么？
夏尔没有回答。
“您想象过终末来临的时候么？当您原本的愿望都尽数实现的时候，您与我的契约到期的时候，您想象过那样的时刻么？您就站在那个极限点上，却并没有复仇的快感，没有胜利的喜悦，甚至没有一点满足，心中无故地怅然若失，空落到发痛——而后您才猛然发现，‘这并不是我的愿望’。就在眼前的宏大的胜利，业已实现的愿望，却都只不过是一个完美的掩饰。用以掩饰在它背后的，更简单直接的，也许美丽也许丑陋，也许连您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真正的愿望——您可曾有过这样的遥想？”
夏尔没有回答。
“不过，也许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目的、手段、原因，一切。无论如何，故事都落下帷幕了。”
故事在失败的时刻结束。
而从最初就失败的故事，没有结束，只能不断消失。
夏尔终于缓缓开口，声音疲倦而黯哑，却又一如继往的漫不经心：
“塞巴斯蒂安。”
“是的，少爷？”
“我们在开往最后的场所吗？”
猩红的眼睛盯住了他。那双眼睛像融化了的冰洋，低温却波光荡漾。
“是的，我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零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