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琴挑

19、云端之上

　　到了飞机上，按登机牌上显示的座位号，沈楠桢和张海洋紧挨着——当然这是张海洋故意的安排。而韩载道在两人后排，与一位同去的老律师毗邻。
　　韩载道对这样的安排十分不满，就算张海洋与沈楠桢是同学，但和自己才是一个单位的，怎么着也该以单位为单位，两人挨着才是，张海洋这小子凭什么掺和进来？
　　望着前排有说有笑的两人，不时高声低语，不时浅吟低笑，韩载道气不打一处来，歪头瞪了一眼邻座，老头子风烛残年，一头秀发早就脱落无几，几根水草似的随着身体拗来拗去而飘浮着，佝偻着脊背，伏在膝盖上发出奇怪的呻吟。想想又白又嫩的小豆腐，这老朽岂能与他相比？如果傍在侧的是小豆腐，一路欢声笑语，简直是人生一大幸事。唉，悲哉，苦哉，花容换枯槁，什么乐趣都烟消云散了。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站起来，忽然把脑袋插到张海洋和沈楠桢之间，大叫了一声：
　　“喂！”
　　张海洋正给沈楠桢讲打官司时遇到的趣事，得美人垂笑如沐春风，被他冷不丁这么一吼，顿时冰刀风剑，风景大煞，不耐烦地问：
　　“干嘛？”
　　韩载道出其不意摆出一脸讨好相，对张海洋恳求道：
　　“那个。。。你看，张律师，这里的人除了楠桢我都不大认得，说话也不好说，不如咱们俩换换？”
　　张海洋恍然大悟：“这样啊，嗯，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好吧——”他立刻站起了身。
　　韩载道没成想他如此好商量，暗怪自己错怪了好人，想到小豆腐那么良善，他的朋友也差不了哪去，于是连连点头说“不好意思”，一边端起工作台上的橙汁，准备起身换座位。
　　“老孙，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韩载道韩律师，人间道事务所的负责人。载道，这位是孙律师，在业界很有知名度，他四十五岁才当上律师，完全靠自学成材的，是我们年轻一辈学习的典范啊。”
　　“啊呦，张，张律师过奖了，我，我算什么知名呦？韩律师，请多指教。”
　　老头子头次坐飞机，加上身体不太好，正晕乎得五迷三道的，大脑高度缺氧，见张海洋以中间人的身份为自己介绍同道，只得硬挺了挣扎着起身与韩载道握手。
　　韩载道满脑子的换位思想，一只脚都迈到过道了，闻言立马又缩了回来，既是长者，表面上也得保持尊重，伸手握了握：
　　“。。。孙律师。”
　　“那，你们这就认识了，大家坐下交流交流吧，韩律师，孙律师可是位出了名好心的律师啊，给弱势群体免费打过很多官司，你有什么可以向他请教。”张海洋见两人握了手交了好，便笑眯眯地说完，又坐回了原位，没事人似的和沈楠桢继续话题。
　　韩载道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张海洋的险恶用心，搞了半天不是给自己让位，而是给自己找个“老伴”，好不打搅他对小豆腐的下手。
　　他气呼呼地坐回座位，抱起手臂瞪着张海洋的后脑勺，诅咒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张海洋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唔。。。那个。。。韩，韩律师？”
　　“什吗？”韩载道没好声气。
　　“你那里，有没有塑料袋？”孙律师的脸色转成了苦菜色，眼泪汪汪的哀看着韩载道。
　　“塑料袋？”韩载道预感不好，老头子恐怕晕机。
　　“我，我想。。。哇——”
　　孙律师没来得及遏制住呕吐感，把上飞机之前吃进去的瓜子杏仁巧克力派悉数呕出来，并且很环保地，吐在了韩载道那身价值不菲的AMANI上。
　　没有污染机内环境，好事一桩。
　　不过，接下来的噪音污染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冒着热气的，被胃酸消化一半的残羹秽物，泛着酸黄色，粘糊糊，湿哒哒地，像粪便一样，爬附在韩载道的身上各处，还掺着绿色菜叶，刺激到他狂性大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韩载道的惨叫声响彻机内每一处角落，仿佛被鬼上了身，震惊四座。
　　“老韩！”
　　沈楠桢以为韩载道遇险，紧张地转过身查看，见人身安全，方松了一口气。
　　韩载道眼泪巴叉地望着他，哽咽：
　　“小豆腐，我被糟蹋了。。。”
　　“老韩，不是你，是衣服，衣服！”沈楠桢认真地为他纠正。
　　“我衣服被他糟蹋了！”韩载道悲从心生。
　　和韩载道的西装相比张海洋更关心孙律师的身体状况，连忙起身绕过来询问：
　　“孙律师，没事吧？要不要去休息室休息一下？”
　　“没，没什么，吐出来，感觉好，好一些了。”孙律师捋了捋胸口，红润渐渐回复到脸上。
　　此时正好空姐赶来，张海洋便要求空姐带韩载道清洗。
　　“楠桢，孙老身体不好，我看还是我和他坐在一起，方便照顾他，让韩律师坐我的位置吧。”
　　沈楠桢点点头：“好。”
　　过了一会儿，韩载道穿着衬衫回来，沈楠桢招呼他坐在自己身旁：
　　“衣服呢？”
　　“空姐拿去烘干了。”因祸得福，韩载道喜不自禁，“那位空姐挺漂亮，服务也周到。”
　　沈楠桢有些酸，低声骂道：“色狼！”
　　韩载道耳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要说色狼，那个什么海洋的才是吧，缠着你不放，没见过男的这么缠人的。”
　　听他污蔑张海洋，沈楠桢的确不高兴，但是不高兴之余，却又觉得有些高兴，是在为韩载道的吃醋而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高兴盖过了不高兴，因此，心情反而舒畅了。
　　于是他朝对面推着餐车分发午餐的“空少”努了努嘴：
　　“这位‘空少’也很养眼呐。帅哥。”然后斜睨着一脸阴沉的韩载道，偷笑。
　　韩载道颠脚翻着白眼，一副不在乎的癖相。
　　“请问要面条还是米饭？”“空少”露出迷人的笑容，那俊朗的五官，硬挺的身板，货真价实的美人胚子。
　　“面条！”两人异口同声，并且面对美男时，均不约而同脸红，心跳。
　　色狼！在心中互骂对方，动作一致地撕掉包装，抄筷吞面。
　　后排的张海洋狠狠瞪着韩载道后脑勺，诅咒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韩载道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张，张律师，有塑料袋吗？”
　　刚进完食的孙老再度脸现菜色，张海洋预感不详，这老先生恐怕又要吐。
　　“我，我想。。。哇——”
　　“啊！啊啊！啊啊啊！！——”

　　昆明真是个好地方。
　　被誉为春城，四季如一，春暖花开。
　　沈楠桢头一次来南方，心情是欣喜而激动甚至亢奋的，在大巴里就把小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自顾不暇地浏览街景。
　　看了半天，结果失望地发现，除了气候湿暖，多有与北方不同的茂盛植物，这里依然是城市，与北京并无太多分别。
　　“泸沽湖，玉龙雪山，茶马古道，傣家竹楼。。。西双版纳呢？”
　　他迫不及待的问身旁的韩载道，以韩载道的阅历，该知道这些著名景观为什么已在面前还遥不可及。
　　出乎意外，身旁一阵静默。
　　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韩载道望向窗外的眼神是空洞的，空洞里似乎包藏着落寞和一份不易察觉的哀伤，这让他心惊不已，那虚无的陌生和疏离感，令人很不踏实。
　　“老韩，老韩，老韩！”
　　“啊？”
　　韩载道失魂，好半天方听到沈楠桢的呼唤：
　　“你在想什么？”出于对西南美丽风光的向往，沈楠桢并不能理解韩载道的忧伤与落寞从何处衍生，依对方的性格，这样的旅程里，他该拥有逾越了自己那样的兴奋之情才对。
　　“是说玉龙雪山什么的？咳，小豆腐，那些天然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城市里？它在丽江的边郊，不在昆明。至于西双版纳，当然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区内了，这里怎么看得到？”
　　“老牛，听起来你好像来过似的，那么了解。”
　　“这是常识！常识！你地理怎么及格的？”韩载道又恢复常态，用木鱼敲打小和尚光头，哀其不争。
　　“我地理成绩每次都考满分！”沈楠桢抱怨道，“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东西，可考试就是能拿满分，奇怪。”
　　“还奇怪？”韩载道为百万非神童者鸣不平，“听不懂还能拿满分？你机器啊？”
　　“嗯，老师也这么说过，机器。”沈楠桢轻轻叹了口气，沮丧地低下头。
　　韩载道立刻明白了沈楠桢那看似辉煌的学生时代，也许对别人来说是一种耀眼的辉煌，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万丈的光芒在闪烁时，同时也会刺伤自己。
　　于是，摸着他的头，以韩氏方式聊以慰藉：
　　“要是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球第一，宇宙第二，光芒万丈，无与伦比，上天入地，无人能及的大机器！哈哈哈！”
　　“神经病！”沈楠桢敲他一记，冷骂。
　　不过经他这么一折腾，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心境竟再次光明起来。
　　“老韩，”他望向窗外，“你会不会陪我去看雪山？”
　　“。。。哦。。。嗯。。。”韩载道的回答是模糊的。
　　沈楠桢并没去细心分辨他回答得模糊或清晰的关节所在，他的思绪，早就在壮丽的雪山之巅上尽情翱翔了。
　　“那座山，一定很美。”他笃定。
　　“是，很美，很美，很美。”韩载道的目光，再次变得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