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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伏天 ...

  •   “大少奶奶。”

      “嗯?”
      严惠钟抬起头。余梅心踌躇了一阵子,方下定决心开口道:“今儿早上,我瞧见二少奶奶上西二胡同去了。”

      “你且先等会儿。”严惠钟站起身,帮着江崇忻仔仔细细掖好了被角,这才又坐了回去。“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余梅心舔了舔嘴唇。“今儿早上,我瞧见二少奶奶上西二胡同去了。”

      “西二胡同?”严惠钟一脸的莫名。“那是什么地方?她上那儿做什么?”

      “大少奶奶,您忘啦?”余梅心提醒她道,“先前那个被赶走的下人,叫翠萍的,如今就住在那儿。”

      被余梅心这么一说,严惠钟不消半会儿便想了起来。“啊,你原是说她呀。”她眯起了眼睛,脸色逐渐凝峻起来。“莉欢上那做什么?莫不是寻她去了?”

      “大少奶奶......”

      “嘘,轻点儿声,别把忻哥儿给吵醒了。”

      余梅心慌忙噤了声。俩人眼见着江崇忻在他自个的小床翻了个身,以为他就要醒过来了,整颗心顿时便提到了喉咙边上,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过了半晌,见他再无动静,严惠钟骤然松了一口气,笑着望了余梅心一眼,轻声道:

      “这孩子,当真不是个善主儿。”

      余梅心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说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是找那丫头问忻哥儿他娘的事去了。这些天,她逮着谁就问这事,屋里的下人都叫她问了个遍了。”

      “她打听到什么了没有?”严惠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怎的,外边的日头大得很,照得到处都是暖乎乎的,偏生屋内竟是这样的冷。

      “没打听到什么。”余梅心道,“除了那丫头,其他人哪里会知道忻哥儿他娘的事儿呀!不过都是一些胡诌的瞎话罢了,不值得上心。”

      “由她去吧。整日地守着二弟那样的一个人,她也怪不容易的。”严惠钟将身上的坎肩掖好,起身由抽屉里取出了刺绣篮子,复又在床上坐下。“都是女人,她的心思我明白。谁知道二弟和忻哥儿他娘那会儿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事要是弄不清楚呀,总觉得就跟在心里头卡着一根刺儿一样,老大的不舒坦。”

      她掏出昨儿个还没绣完的牡丹花,对着灯光拈好了针线,仔仔细细地绣了起来。余梅心瞥了她手上的绣活一眼,笑着赞叹道:“您的绣活儿真是越做越好了。”

      “平日里闲得慌,就拿着这个绣着玩儿。”严惠钟羞怯地笑了笑,细细地抚着锦帕上那朵殷红的牡丹,忽然轻叹了一声。“只可惜,瑞声不喜欢这些个玩意儿。”她抬起头,神色略有些失落:“你是知道的,他在不列颠那边呆得久了,老式的东西他都瞧不上眼。钢琴、油画、电影,他就只爱看这些。”

      “您不是会弹钢琴么?”余梅心道,“昨儿个我听见您弹过了。”

      “是瑞声让我学的。”严惠钟低着头,捏着针头把针从锦帕里拉了出来。“只怪我手笨,怎么学都学不会。”

      余梅心慌忙道:“哪儿的话呀,我听着顶好听的。忻哥儿昨天听见您弹的曲子,高兴得直笑呢。”

      “这孩子!”严惠钟笑得眼儿眯成了一条缝,望着熟睡的江崇忻出了神,忽然说道:“他娘倒是个伶俐的,什么都会。”

      “可不是,忻哥儿他娘顶厉害的,瞧着像是什么都会的模样,比咱现在这位袁二奶奶强得多了。”余梅心说道,又觉得有所不妥,于是忙加上一句道:“不过比起您,那她可就真是差得远了。”

      “您哄我说笑呢。”严惠钟淡淡地说道,忽想起了什么,于是问余梅心道:“昨儿个可是来了个新的丫头?我听人说,她是那翠萍丫头的亲妹子,莫不是在说瞎话吧?”

      “她确是那丫头的亲妹子不错,只是离得久了,姐妹俩瞧着不怎么热乎。”余梅心小心翼翼地帮江崇忻挪了个身子,严惠钟忙放下针线活帮她。“大少奶奶,不用,我自个儿来就成,您继续做绣活罢。”待她忙乎好了,坐回了原位,又接着道:“那丫头,名字叫翠莲的,瞧着顶老实的模样,人也安分,比着她姐姐倒是让人舒心得多。”

      严惠钟放心地笑了笑。“那就成。新来的,你们就多照应着点儿,甭叫她干太多粗活。”

      “您放心,江家的规矩,咱们都是很明白的,出不了差错。”

      “您做事,我向来都是很放心的。至于方才你说的二少奶奶的事儿,”严惠钟重又纳好了针线,迟疑了一会儿,方抬头继续道:“至于那件事,千万记着甭说出去,对屋里的人也不得松口。一切等我问过了瑞声再做决断。明白么?”

      “您就安心罢。兹事体大,咱再是驽钝,也总该知道轻重的。”

      “那是最好。”忽然一阵风吹进门,夹杂着几丝雨点。严惠钟往窗外望去,只见得天是灰沉沉的一片,天色骤然间便暗了下来。她往后挪了挪位子,吩咐余梅心道:“去把窗合上吧,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余梅心起身去关窗。“这几日的天总是阴晴不定的光景,叫人心里好生烦躁。”

      严惠钟笑了笑,望着窗外,不一会儿就出了神。

      “变天了......”

      雨点打在窗上。嘀嗒,嘀嗒。

      “翠萍!翠萍!快点儿出来!有客人呐!”

      破旧的木门被重重地捶了两下,几块劣质的漆皮从门板上脱了下来,看着又比先前难看了些。林翠萍懒洋洋地穿好了衣裳,对着镜子草草地往脸上匀了点胭脂,忽又觉着眼圈有些黑,于是拿了粉扑在眼睛上重重地按了两下。

      “哎你快点儿呀,都说了有客人呐,怎的还这样磨磨蹭蹭的!待会儿叫客人等急了,我叫你好看!”

      林翠萍放下粉扑,往镜子里望了望,觉着脸色比先前看起来还要难看。小货摊上叫卖着的低劣胭脂自然比不得太太小姐用的谢馥春粉细,忒粗了,上了脸都是一块一块的,活像是得了红疹似的。林翠萍仔细思量了一番,想着近来生意这样的差,没准就是叫这胭脂给害的,这么一想,心里便来了气,随手便将粉盒往墙上一扔,站起身往屋门口走去。行至一半,却忽地被地上的一团破布似地东西给绊倒了。她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捏起那东西一瞧,方才发现是一条男子的裤衩,想了想,当是昨儿晚上那男的留下的,当即鄙夷地奔至窗口,拉开窗户将那裤衩往下面扔去。不多时,底下便传来一阵叫骂声,听着像是那裤衩落到哪家的媳妇头上去了。

      林翠萍往下头啐了一口,砰地一声合上了窗。她踩着用猪油擦着锃亮的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到门边上开了门。

      方才一直催她的女人是这儿做领班的,年纪不算年轻了,可也照样涂脂抹粉地扭着肥硕的腰肢到处拉生意。林翠萍开门的时候,她正好只走开了几步,见她开了门,便回过头嚷嚷道:“我说你磨蹭的可真是久,再有耐心的客人都叫你给赶跑啦!”

      林翠萍默不吭声地合上了门。她知道那客人定然还在。要是真叫他跑了,领班的可就没这么客气了。她锁好了门,转过头来,领班的盯着她的脸许久,忽地压低了声音问道:“哎,翠萍,”她咽了口唾沫,眼里闪着晶莹的光,“你该不是...该不是...”

      林翠萍一脸的莫名。领班的诡谲地笑了笑,不再出声,回身领着她往一楼走去。

      林翠萍随着领班的到了一个门口。进门前,林翠萍特地地整了整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多少天了,她每天都要干好几回这样的事儿,初始那种被称作是羞耻心的劳什子,到了这会儿早已叫饥饿给磨灭得一干二净了。领班的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林翠晖一阵吃痛,慌忙躲开她的手。领班的倒也没说什么,耸了耸肩走开了。林翠萍眼见她走远了,这才强笑了笑,推门进屋。

      袁莉欢这是第一回见到林翠萍。在她的心里头,林翠萍当是这样一个女子:平庸、瘦弱,且又是极鄙俗的。然而当林翠萍真切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恍然觉着自己先前的猜测全都错了。
      这是一个清秀、高挑的女子,穿着不入流的衣裳,用着不入流的胭脂水粉,做着不入流的勾当,却也依旧是顶有气质的。袁莉欢心里头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敌意——这敌意倒不是对林翠萍的,而是对于念晖的。念晖。不错,念晖。以前的江家二少奶奶就是这个名字。做丫环的尚且有这般的气度,那真正做主子的,还不知得多出挑呢。

      林翠萍见屋内是个女子,愣了下,半晌方回过神来,转身关上了门。她回头将眼前的少妇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冷笑了一声,行至房中的书桌前取了烟和火柴。

      “甭抽烟,成么?”袁莉欢起身说道,“我闻不惯。”

      林翠萍仿若未闻,掏出烟扔到了嘴里,动作同江瑞琴竟是一模一样。袁莉欢皱起了眉,刚要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林翠萍猛地转过身来往她脸上吐了一口烟,高声笑了起来。袁莉欢呛了一口烟,捏住喉咙咳了老久,红着眼死死盯着林翠萍看。

      林翠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脑袋,忽地弯下腰将脚下的鞋子解开来,随意地甩到一边。袁莉欢忿忿地盯着她利索地翻身坐到屋内的一张软沙发上去——还有一张,就在袁莉欢身子底下,叫虫蛀了不少窟窿,怪恶心的。林翠萍陷在沙发里,脸儿朝天仰躺着,定定地瞧着破旧的天花板看了许久,又猛地吸了一口烟。

      袁莉欢又呛着了,起身走到她身旁低头看她,耐着性子道:“甭抽烟成么?我闻不惯。”

      林翠萍冷笑一声,随即却像泄了气一般地直起上身,耷拉着脑袋注视着袁莉欢道:“让我抽根烟,成么?就一根,抽完这根就不抽了。这儿不让抽烟。”

      “为什么?”袁莉欢惊讶道。在她的记忆里头,江家公馆里到处都是烟草的味儿,整日烟雾缭绕的。不只江瑞琴抽,三姑爷秦宣衡也抽,江瑞声更是个烟瘾子,只是他在家的时间短,忍着不抽罢了。有时候下人也跟着抽烟,袁莉欢就见过余梅心抽过。做下人的买不起高档的烟,就抽些杂牌儿的下等货,味道更是呛鼻了。“我家里头天天有人在抽,那味道难受极了。”

      林翠萍盯着她,好像瞧见什么怪物似的,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打扮很是入时,顿时便明白了几分,冷笑道:“像你这般的太太自然不晓得咱们这儿的规矩了。”她拿开嘴里的烟,蔫蔫道:“这儿是不叫我们抽烟的,怕烟味把客人吓跑了。你知道的,这些年,抽烟的老爷越来越少了。满身烟味的姑娘,他们自然是不会喜欢的。”

      袁莉欢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又问:“那这烟是哪来的?”

      “从姑娘们房里缴来的。”林翠晖答道,“他们挨个儿地到每个人的房里面搜,一找着什么不让带着的东西,就抽皮鞭。”她忽地抬头笑道:“我藏得极好,每回都没叫他们找着,也就没挨过鞭子。我这身子......”她犹豫了一下,仍是继续道:“还是极好的。”

      袁莉欢静默了。她不曾触及过这些,一时感慨颇多,难以言明,便只得静悄悄地坐回了原位,摆出她特有的小姐派头,不发一声。

      林翠萍忽地坐起身,将烟头按灭在沙发的扶手上。袁莉欢胆战心惊地看着沙发的扶手上多了一个窟窿,就跟虫蛀的一模一样。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好听见林翠萍懒洋洋地倚在沙发背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上这来寻我做什么?”

      “我...哎,我是寻你有事儿要问的。”袁莉欢结结巴巴道,不知为何心里忽地有些胆怯了。“他们告诉我,到这儿来说找一个叫翠萍的姑娘,就能寻到你了。”

      “我就知道你是寻我问事儿来的。”林翠萍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干了好几个月了,没见着有太太找上门来做那事儿的。”

      袁莉欢迷茫道:“你说的什么事儿?”

      “你不知道?”林翠萍惊讶地瞪大了眼,忽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瞧我,又犯傻气了。你一个做太太小姐的,怎的会知道这些个事儿。”她轻叹了一声,低着头道:“说罢,寻我问什么事儿来的?”

      袁莉欢掂量了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来......我是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心绪,方鼓足勇气道:“我是来问关于于念晖的事儿的。”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道:“我听人说,你原先是伺候她的,后来才被赶了出来......”

      林翠萍腾地站起身。袁莉欢为她所吓,哆嗦着往后挪了挪身子。林翠萍赤着双脚在屋内来回徘徊了许久,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坐回原位,手不自在地绞着腰间的衣裳,抬起头又瞪大了眼,茫然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问这个做甚?”

      “我......你......唉!”袁莉欢叹了一声,低垂着头羞愧道:“我......我是江家的二少奶奶,半年前......半年前才进的江家的门儿。”

      林翠萍愕然,老久方爆发出一阵大笑,摇着脑袋道:“怎的?你竟是嫁给了二少爷!二少爷!哼,哼,你莫不是不知道,二少爷这会儿已经是个疯子了么?”

      “我...唉…我...唉,我是进门儿后方才知道的这事儿。”袁莉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轻声答道。

      “哼,哼,”林翠萍瞪了她一眼,轻蔑地撇了撇嘴,又点起了一支烟。袁莉欢原想叫她将烟捻灭,却又想起这会儿自己才是那有求于人的,于是乖乖地闭紧了嘴强忍着不敢吭声。
      林翠萍衔着烟,站起身,呆呆地望着脱漆的墙壁许久。袁莉欢等了老长时间,终于有些个不耐了,刚想开口说话,却见林翠萍将烟头扔在地上,任凭它在地上冒着烟,自个儿回过头来,皱着眉问道:

      “我家小姐的事儿,你都想知道些个什么?”

      袁莉欢骤然松了一口气。

      如此这般便好说话了。她心想道,于是便开了口。

      雨水打在窗上,嘀嗒,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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