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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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外头看去，江家公馆尽管恢宏华丽，却也是顶老旧的了。宅子是1903年建成的，原是英国人在当地的驻地办事处，不过多久，这儿的英国人大部分接到上边的指令迁往上海，急于将这房子脱手，在辗转了好几回以后，终于落到了江家原先的家主鸿文手中。
宅子在1916年的时候翻新过一回。英国人在原本的宅子外墙上仅仅刷了一层劣质的白漆就算完事，一到下雨天，雨水顺着房檐直下，那些个油漆皮便随之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清早开门往外一瞧，总免不了能见着一地的白，因着雨水的缘故留在了门前的地上，极是难看。江鸿文纳闷了许久，总想不明白英国人怎的这样的吝啬。然而不多久他便想通了，那些英国人精明得很，想是早知自己不久便要到上海去，故而舍不得在早早晚晚都得弃掉的宅子上多花费几块大洋。江鸿文骂骂咧咧地叫人找来了工匠，将江家公馆的外墙重新刷了一回，这才像样了些。
外墙上密密地贴着罗马式的浮雕，其中有些已经脱落了，然而从远处望去，依旧是很豪华的。江鸿文命人将外墙重新刷了一遍，然而效果算不得很好——许是江南气候湿润的缘故，刚刷上没多久的上等白漆，在一场梅雨肆虐以后，也开始掉屑了。江公馆的外头，重又现出了原本那斑斑驳驳的模样了。
门前有几层阶梯，阶梯两侧栽着江鸿文从东洋整来的花草，只是下人不识得如何打理，便显得尤其沉郁了。阶梯的尽头是江公馆的桃心木制大门。门也是西式的，江鸿文在溥仪退位之后，特地叫人在门上赶制了一幅龙图腾。门原本应当是棕红色的，却不想它和白漆一样的不争气，仅仅过了几年便退了色，变成了极浅的枣红色，开门的时候还会发出可怖的怪响。
开了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便是江家的客厅了。前头说过了，江公馆从外边看起来很是老旧，然而到了里边，却又是一番新气象。
客厅里亮着灯。灯火照在墙上，整个客厅便成了黄色调的。江家的客厅原本是算不得狭小的，然而放的东西多了，便显得有些拥挤。
屋内正中央是一套红色的针织布艺沙发——当真是火红色的，前年江瑞声留学归来，就把这套大红沙发一并带了回来。沙发上散落着好些个毛线团，有的还连着两三件未成的的围巾或是毛衣，静静地缩在沙发的一角。茶几是白漆刷过的，衬着沙发很是明亮。几杯早已冰凉的咖啡凌乱地搁在茶几上，隐隐约约能窥见其中残留着的咖啡底儿，其间一杯上还留得一个明显的口红印，很是倒人胃口。
正对着沙发座的墙边有一个壁炉。冬天的时候是整日地燃着火的，然而这会儿望去，只见得一片寂静的灰色。壁炉上是一幅油画，也不知画家是谁，看样子似很是金贵，然而江瑞声却道那是在德文郡的地摊上买来的，不值得多少个钱。
壁炉边是一张老旧的太师椅，与这房内的西式装饰很是不搭调。壁炉的左侧是一个留声机，这会儿正咿咿呀呀地放着歌，正是上海这会儿最是红火的《何日君再来》。李香兰温软绵滑的声音徜徉在客厅里头，伴着弥漫在屋内的浓烈的烤豆子的味道，蓦地让人只觉透不过气来。
同江家客厅不搭调的，还有这会儿立在窗边的那女人。沙发后有几合玻璃窗，窗边立着一个女人，身着墨绿色的旗袍，身材高挑纤细，倚在窗台上默默地抽着洋烟。透过她投映在窗上的影子，我们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她的容貌。
她约摸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还余得一丝浅浅的稚气，然而脸色却是极其沉郁的。她长得算不上漂亮，却是很洋式的长相——高挺得鼻梁，宽大艳红的嘴唇，深邃的眉眼——不美，却是生气盎然，叫人觉着，一旦她开了口，她的表情定然是很丰富生动的。
然而她此刻的表情却是极其木然的、呆滞的。雨水打在窗上，嘀嗒嘀嗒。窗外是大马路，此刻仅有零星的几辆汽车过去，人影更是少了，她在那儿站了一个钟了，也就只看到那么两三个人。
房内忽然响起了钟声。她回头看去，壁炉上的老座钟，指针正指向十一时的地方。她叹了一声，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行至茶几边上，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熄灭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刹车的声音，不多久便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女人愣在了原地。
女佣夏子急匆匆地由内屋跑了出来，往大门的方向奔去，至客厅的时候忽然瞥见站在茶几边上的女人，惊惶地停住，双手交叉垂下放在身前，俯身道：“二少奶奶！”
二少奶奶袁莉欢厌恶地别过脸，转身又回到窗边背对着夏子，不吭一声。此时敲门声又起，夏子犹疑了一阵，仍是战战兢兢地离去了。莉欢在门边又站了会，不多久便烦躁起来，四周张望了下，见壁炉上置着一瓶白兰地，自己便到酒柜里取了杯子倒了一大杯喝了下去。方喝完酒，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年轻的男子进门来，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上身是一件洗得极白的衬衣，外罩着棕黄色的羊毛背心，胳膊上挎着件长式驼皮大衣，一副正统的英式打扮。待他走近了些，他那张古怪的脸庞便一点一点地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来。
倒不是说江瑞声长得丑——若是将他的五官独个儿拆分出来看的话，倒还算得上精致秀美，只是凑合到一张脸上的话，便显得有些个扭曲了。袁莉欢显然也是这般的想法。她回头看见江瑞声进了门，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然而她随即又很快地恢复到了先前的模样，随手将酒杯搁到酒柜里，身体懒洋洋地靠在灰黑色的壁炉面前，向江瑞声点了点头道：
“我当是谁这会儿上门来呢，大半夜的，原是大哥回来了。”
江瑞声原先并没有瞧见她，只顾着把大衣交给身后随之入门的夏子，这会儿听到莉欢的声音，自个也吓了一跳。恰是在这时候，莉欢打了个酒嗝，法国香槟省1843年的红酒味儿混着股酸臭四溢开来，呛得他皱了皱眉，旋即不悦道：
“黑灯瞎火的，怎的不上楼歇着去？”
莉欢的酒劲刚上来，一脸醉醺醺的模样，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胃里却忽地一阵翻江倒海。她赶紧回身伸手按住壁炉，一蹲身，只听得“哇啦”一声响，便见她面前多出了一滩污物。江瑞声猛地捂住了鼻子，厌恶地往夏子使了个眼色。夏子慌忙将瑞声的大衣扔在了一边，上前搀起了蹲在地上的莉欢，扶着她坐到了沙发上。
袁莉欢全身发软地瘫倒在了沙发上，任凭夏子拿着热毛巾帮她擦着脸。她安安份份地坐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却忽地回过了神，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将夏子猛地推到了一旁，直起上身愣愣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她就这般地僵硬了许久，老长时候不吭一声。江瑞声扭过头，假作看不见一般回身上了楼，余得夏子一人留在莉欢身旁，哆嗦着一脸的不知所措。
窗外忽地响起了一声惊雷。
“是二弟，二弟把她赶下楼去了。”坐在床上的大少奶奶严惠钟抬起头，一边抚着怀中的长毛狗儿，一边笑着道。“我听见他在屋里吵闹着要她出去。那声音果真是极大的，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
江瑞声随手将刚脱下的羊毛背心扔到了椅子上，严惠钟放下怀中的小狗儿，站起身上前去为他解开打得整整齐齐的领带结。那条毛绒绒的长毛小白狗哧溜一下从瑞声脚边穿过。瑞声低头盯着繁复的领带结在惠钟的纤细的手指下轻轻巧巧地散开来，心中蓦地生起了一丝敬佩之意。
女人到底不是一无是处的。他这样想着，袁莉欢的脸随即浮上了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敬佩之意忽地便烟消云散了。江瑞声歉疚地躲过严惠钟的眼神，回身到窗边的小型沙发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怎么回事？”
“许是二弟又发魔怔了。”严惠钟耸了耸肩，低头看准了时机，一把蹲下身抱起了小狗儿，乐得她笑眯了眼。她素来便是这样的好哄，瞧这一点小事儿就能把她乐的。她抱着小狗儿扭着丰满的身姿行至窗边，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不禁开口嗔道：“瞧这青天白日的，拉得这样严实做什么。”
说罢，她好容易腾出了一只手，刷地便拉开了窗帘。一道白光倏地飞逝而过，轰隆一声点亮了整个夜空。严惠钟惊叫了一声，猛地松开手上的小狗，哆嗦着窜进了江瑞声怀里。小狗儿也叫闪电给惊住了，蜷成了一团缩在她脚下一动不动。江瑞声叹了一声，赶紧将她紧紧环住，右手轻捋着她的脊背。
此时，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尖利刺耳，听得江瑞声心惊胆战。他皱了皱眉头，环住严惠钟的手松开了些，严惠钟忙又贴近了他的胸膛，拽紧了他胸前的衬衣轻声道：“别走，别走，我...我怕。”
江瑞声只得缩回了脚，眼望向房门。啼哭声越发地大了，他忍不住道：“怎的都没人去瞧瞧？莉欢呢？她就由得他那样吵闹么？”
“她管他做什么，”倚在江瑞声怀中的严惠钟轻蔑地笑了笑，“又不是她自个的亲骨肉，二弟她都还管不来呢，哪儿轮得上他呀。”
“这倒也是。”
江瑞声严肃地点了点头，心里没来由地慌张了起来。
雨水打在窗上，嘀嗒，嘀嗒。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伏天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