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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尾声(终) ...

  •   云雪归飞升时,九重天上的撞钟响起了很绵长的一声。
      陆絮带上天的椅子只剩半扇,歪嘴斜眼地支棱着,四支椅腿能对个囫囵齐,陆絮就盘腿坐在这张破椅子上,望着远处发呆。

      清净台四周一片狼藉,头顶的轮回道盘旋着,万千神魂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绿光像星子一样没入那片黑暗。
      脚步声传来,陆絮在余光里捕捉到一抹白色衣角,他有些迟钝地回头,过了片刻才找回焦距。冲来人笑了一下,“来了。”

      云雪归的步子,顿在三步开外。

      停了会儿,他再度上前,伸出手似乎想抚摸一下陆絮的脸,又无措地滞在空中,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空白一片,似乎一时想不好该拿什么神情面对这种状况。

      陆絮下意识抓了一下他的手,半透明的灵体穿梭而过,抓了个空。
      ……啊,他已经死了。

      云雪归蹲了下来,眼睫微微垂着,好半晌,他终于一抬眼,用盛满了悲伤的黑眸注视着陆絮。
      他说:“我该怎么做?”

      这样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陆絮眼泪一下子滚下来。
      他哽咽道:“师兄,我死了。”

      师兄说:“我知道。”
      然后又问:“我该怎么做?”

      陆絮摇着头,“……我死啦。”
      一切尘埃落定,这就是我的结局,你什么都不必做,你什么也做不了。

      云雪归垂下眼,再抬起来时,眼眶通红,他固执地问着:“我该怎么做?”

      陆絮被他问得说不出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云雪归,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是我……我把你丢下了……对不起……”

      云雪归想抱他,却只抓到他身后残破的椅子。他抓着椅子,仿佛将陆絮圈在怀里,“我该……怎么做?”

      清净台起了阵风,吹得被雷劈得焦黑的明台呜呜作响,陆絮听着,总觉得那是一阵悲鸣。

      “以前我总盼着你哭一哭,沾点人烟气,可如今你真哭了……”陆絮看着云雪归通红的眼眶和下颌的泪,惨笑:“你真哭了,我又觉得你还是冷硬些好。”
      “你这样难过,送走我以后,你可怎么办呢。”

      他这话像一记重锤,锤得云雪归心口一紧,差点呕出一口血。

      他锁紧了眉,咽下喉口腥甜,对上陆絮的眼睛,道:“有法子的。”
      他略做思忖,说:“轮回,我等你。”

      陆絮惨然道:“那不是我……”
      云雪归固执道:“是你。”

      陆絮:“……”
      他稍微撇开脸,不敢再去看师兄的眼睛。

      “轮回之后,我会改变模样,或许不叫陆絮,也不是这般性格,更不会记得与你相关的一切……”
      云雪归:“是你。”

      陆絮哑口无言。
      “可是,那真的要好久好久……”

      一名神官的轮回转世,要漫长的时间作铺垫,倘若我成为人间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人类,三千界芸芸众生,你要如何找我?

      云雪归说:“会找到的。”

      他坚定地说:“会找到的,会等到的。”

      ……

      陆絮事变后,九重天飞快建立了新的秩序。
      幸存的加上补位的十二位神长一起,迅速整合职位填补空缺,下界飞升一茬接着一茬来,没过多久,清净台公布了新的天诏。

      ——所有神官,无论出处,千年接一次天雷,以证道心。

      千年一次的天雷,成了所有神明的劫难,此后万年亿年,道心动摇的神官泯灭于天罚之下,新的神官接连诞生,就像自然界循环往复,此消彼长。

      陆絮曾经说过,神明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云雪归如今体会到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千年就从掌心溜过,九重天的四季轮换过一次又一次,人间的故人,成了故事里的先辈和传说。

      蓬莱已更迭百代,那些并肩走过的旧友都成一柸黄土,灵魂在众生道辗转,不知是何人的孩子,何人的父亲,会不会遇上面善的人,走一段似曾相识的旅程。

      云雪归偶尔会回去看看,巫离那一把火后,蓬莱花费很长时间重建,大多楼阁都与原先不同,唯独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小筑,丝毫未变,庆幸的是,当时那把大火烧掉半座岛屿,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槐树却顽强挺立着,来年春风一吹,槐花又满枝头。巫离索性以槐树为基,一比一复原了小筑,他每年要收集槐花,酿一坛子酒埋在树下,他说这是他欠人家的,没处还。
      而今人间千年已过,那些脆弱木头拆了又修,修了又补,后人延续着先祖的意志,将那间小筑、树下的酒、和等人推开的篱笆门,都一丝不苟地维护着。

      ……
      清晨,云雪归前往清净台的路上,听到撞钟响了三声。
      这意味着有三名神官飞升。

      他不管这些事,听在耳中,却没过心。神官匆匆而来,拿着一沓宣纸,正在清净台阶前拦下他,“神长,三名神官飞升,周宁神长今日有事下界,说望你替他一日班,您看……要不先去千机仪刻录名讳?”
      云雪归掌地府和众生命数,飞升神官的入职并不归他辖理,正想拒绝,年轻神官连忙凑近,小声补道:“今日周宁神长的心上人要过上元节,他去人间寻姻缘去了,说拜托神长,帮帮忙帮帮忙。”

      云雪归:“……”
      年轻的神官神态灵动,复述周宁的话活灵活现,一看就是那位亲手带出来的。

      云雪归叹了口气,分外无奈:“走吧。”

      千机仪坐落在西山群峰之间,天生地养,形态不定,多时更像是笼在青翠山峰顶上的一片浓烈白岚。
      云雪归袖袍一摆,浮在山尖的雪白云雾飘飘然逶迤下来一块,延伸到他面前,他头也不回地问:“何名何姓?”

      神官哗啦啦地翻着宣纸,“哦,一个叫燕阳曜……一个叫容泽,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云雪归指尖一点,棉纱般的白岚上浮现一点金光,不过片刻,铁画银钩的两个名字被描摹出来。

      “还有一个姓虞……虞……单字一个絮,虞絮。”

      云雪归耳根动了一下。
      雪白指尖在云岚上勾勒,虞字既出,那个‘絮’字,却迟迟落不了笔。

      他心里头莫名一跳。

      神明有时会有些很没由来的直觉,云雪归说不清楚眼下这份直觉指向什么,他只是霍然扭头,抢过年轻神官手中一沓记录着飞升前生平的纸张,飞快翻阅起来。
      神官被他弄得没头没脑,两手悬着,不知如何是好,“呃,神长,您对这些感兴趣的话,我那里还有很多……”

      纸上记载的都是很普通的生平,看不出端倪,云雪归紧蹙着眉,将宣纸往小神官怀中一扔,手上飞快地掐算起来。

      还未等他算出个结果,钟灵毓秀群峰之间,不知从哪里传出几声笑。

      云雪归掐算的动作倏忽停了。

      小神官从苍翠间探头看了一眼,见对面稍低矮的山峰顶部,有一树白花亭亭如盖,此刻树下或坐或立着三道人影,他们正观览这群山风光,谈笑自若。
      “啊,那便是今晨新飞升的三名神官,还未任职,神长让他们四处看看……”

      他一扭头,神情僵在脸上,“云神长?你人呢?!”

      九重天上,神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过一眨眼而已。
      那棵树不知是何品种,白花颤颤巍巍挤在枝头,开得茂盛,一眼望去,如千机仪般,似一片雪白云岚。

      云雪归却觉得那花像槐树。

      树下的人,像他的故人。

      恰在此时,虞絮似有所感地回过头,见白衣仙士呆立在不远处,不由一愣。
      双目对视的那一瞬,云雪归确信,不是像,他就是。
      这就是他的故人。

      “嗯,这位……”容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我们是今日刚飞升的神官,神长说,要等在千机仪上刻录名讳才能任职,我们只好先四处看看,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没什么失礼,九重天上,你们能踏入的地方,都能去。”云雪归缓缓道,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虞絮,少年神官模样青涩,眼睛生得漂亮,像只小狐狸,但狐狸眼的主人却十分怕羞,云雪归盯了他没一会儿,他就羞赧地窜到容泽身后去了。

      云雪归反倒一愣。

      容泽悄悄扯了他一下,而后跟云雪归解释:“我们三人,是一起飞升的至交好友,阿絮怕生,阁下见谅。”
      云雪归看着他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自己,但只要撞上目光,就会瑟缩着躲回去,举止很可爱,像片惹人怜爱的含羞草,可云雪归的疑问却愈发深切。

      ……不是这样的。

      “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忽然夸了一句。

      “啊?”虞絮茫然地跟容泽对视一眼,迟疑半晌,他挠挠后脑勺,小声道:“谢……谢谢?”

      不是这样的。
      你要骄傲地翘起尾巴,给一点颜色就开染坊,或者插科打诨,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你要鲜活、生动、有趣。

      “你……”云雪归艰难地滑动喉结,“杀过人吗?”

      “!!!”
      虞絮倏地瞪大眼睛,连连摆手,慌张无措地退后两步,似乎话都不会说了,一直抱剑旁观的燕阳曜也不由得皱起眉,容泽稍稍一愣,涵养很好地道:“神官不能残害生灵,阁下说笑了。”

      云雪归沉默下来,他用一种复杂而悲伤的眼神,遥遥注视着虞絮,像在注视一个走了好远好远、已经面目全非的旧友。

      这是陆絮的灵魂,他无比确信。
      但他不是陆絮。

      “你爱吃零嘴吗?”
      “零嘴?尚……尚可吧,偶尔吃……”

      “你饮酒吗?”
      “不饮……”

      “你欺负人吗?”
      “啊?”

      云雪归不再追问。

      “你、你、你——”
      虞絮忽然又瞪圆眼睛,求救似的看向容泽,容泽也是略显错愕——

      树影婆娑间,清冷淡漠的白衣神官正安静地看着虞絮流泪。

      陆絮曾说过,轮回转世后,模样、性情、喜好都会发生巨大改变,那是他的灵魂,但那不是他。
      云雪归曾经不肯信。

      虞絮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突然出现的白衣神官又突然不见了踪影,树下白花纷落,像在凡间时,做的一场逢仙大梦。
      他愣愣呆着,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神长,神长——”这厢,小神官总算找到云雪归,隔着老远就开始喊,“神长你去哪里了?”
      云雪归不言,站在另一座群峰山头,见对面雪白花树下,虞絮凑到容泽耳边,苦恼地说了什么。

      容泽笑了笑,亲昵地揉揉他的后脑勺。
      燕阳曜坐在树梢,对着谈情说爱的两人翻白眼。

      这实在是很美好的一副图景。

      云雪归想,他该信了。

      “神长,神长?”见他转身要走,小神官又开始叫叫嚷嚷,“神长你干嘛去?名讳还没刻录完呢?!”
      云雪归头也不回:“我有事下界,另请高明吧。”

      小神官一头雾水,吊着嗓子喊:“您下界作甚啊?!”
      “……寻姻缘。”

      小神官:“……哈?!!!”

      云雪归随口一说,巧的是,他所降临的人间,今日也正是上元节。
      蓬莱已经没有牵机楼,年节时没有值班弟子,小岛入夜静悄悄的,云雪归的降临,没有惊动任何人。

      小筑没有点灯,淹没在黑暗中,云雪归推开篱笆门进去,在院中站了会儿。
      其实很有意思,陆絮在时,一个劲想着如何折腾蓬莱,可到头来他呆得最多的地方,还是蓬莱岛上这间小筑。

      云雪归站了片刻,脸颊一凉,抬头看去,竟是天上飘起了小雪——蓬莱气候适宜,这样的鹅毛飘雪实在罕见。
      大约是觉得雪夜一个人枯站太过寂寞,他进屋将灯点上,整间小筑映得亮堂堂的,海面上升腾起明亮璀璨的焰火,上元佳节的喧闹远远从岸上传来。

      他站在雪压枝头的槐树下站着,安静站着,一句话不说,像座已经死去的雕塑。
      过了好久,他很轻地撑了一下槐树的树干,枝头积雪簌簌下落,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渍。

      于是他又成了一座悲伤流泪的雕塑。

      “我或许,真的失去他了。”他很轻地说。

      被他扔在石桌上的霜雪剑,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

      天空炸开很大一朵烟花,几乎将整座岛屿映亮,绚烂的火光兀自璀璨。
      霜雪剑又抖了一下。

      这批焰火离海岛极尽,飞冲上天和爆炸声响接连不断响起,生生把云雪归思绪拉了回来,他微微蹙眉望向半空,相较欣赏焰火,他更像在审判焰火——谁许你们这么吵闹的?

      审判到一半,他忽然察觉到一股陌生气息,回头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
      有人倚在石桌边缘,懒散环胸,冲他如释重负地笑。

      “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的剑灵,陆絮。”

      “……”
      云雪归不说话。

      陆絮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嘿,师兄?!”

      他目光终于动了一下,在陆絮身上很深沉地定了片刻,而后难过地扭过头去,自言自语:“我有心魔了……”

      陆絮给他气笑。
      云雪归掐的静心诀被气势汹汹抱住自己的人打断,陆絮霸道地从腋下钻入怀中,摁着他的脖颈与之对视,“你再看看?”

      云雪归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霜寒之气。
      他瞬间便反应过来。

      “诶诶诶你别抱这么紧,松点儿松点儿,我刚化形,要被你一把子送回剑里了……”

      云雪归无动于衷,死死扣着他的腰。

      眼泪混杂着融化的雪花一起落下。
      失而复得。
      莫敢松懈。

      霜雪剑缺一道剑灵,就能跻身神器之流,这句话陆絮记了很多年。
      在蓬莱的那五年,他始终未曾放弃寻找合适的灵体,为霜雪剑锻造出剑灵,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赠予师兄的礼物。可惜礼物未有着落,事情接二连三找上门来。

      被离离花侵蚀后,他尝试过很多方式摆脱离离花的控制,其中自然包括以元神之力温养花种,沈梅君很好地向他们证明,单独的灵体并不会受离离花影响。
      在被那个梦预告命运之前,他的灵魂状态与当初的沈梅君几乎一模一样。

      他在葡萄架下枯坐几日,没找到双全之法,却鬼使神差地往剑里搁了一片灵魂。

      沈梅君没有完全与霜雪剑融合,她没有成为剑灵,陆絮不知道状况相同的自己是否可以。
      他只是尝试着,给自己留了一点希望。

      “师兄。”陆絮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迟到了千年。

      ……
      院中的槐树沉默地矗立着,等待来年春风亲吻岛屿,槐花再盛枝头,燕子筑巢,倦鸟归家。
      而树下的雕塑,已经等到他要等的人。

      很久以前,云雪归问过自己师父,为什么要给他改名,雪归二字有什么含义?
      师父说不知道,算出来的。

      今晚是个很美好的雪夜。
      云雪归想,他知道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
      不过是……
      雪夜,故人归耳。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完结啦,我的亲亲小可爱宝贝读者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我不知道还能写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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