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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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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絮跟连山璧碰面时,嘴角还有点压不下的笑意。
连山先生温声问:“有什么喜事吗?”
陆絮给他递了个红薯,说:“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但过两天说不定会有。
连山璧听出他言外之意,但也知道他思维跳脱,笑了一下,没多问。
这里离海港不远,却远比海港僻静,四处礁石林立,海浪煎盐叠雪。陆絮前两日沿着海岸漫步过来,恰好在这里遇见推着轮椅出门散心的连山璧,谈了个聊胜于无的心。
结果第二日过来,又碰上了。
陆絮没什么避让的想法,连山璧似乎也是如此,两人默契于心地待在同一块地盘上,各看各的,偶尔得趣闲聊两句,大部分时候不在一个频道上。
今日也是如此,陆絮出于礼貌给他递了个红薯,而后便翻上了礁石,懒躺在嶙峋的石块之间,遥望着碧海蓝天。
一般来说,连山璧不会呆很久,他看起来只是出门晃悠两圈,坐不了一刻钟便会回去。
陆絮听着身后轮椅滚动的声音,招呼一声:“要走了?”
轮椅声停住。
过了一会儿,声音逐渐靠近,连山璧的声音自礁石之后传来,离得很近,他慢声道:“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陆絮懒洋洋地眯起眼:“是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吧?”
连山璧便轻轻笑了一声。
“接连四日,在同一个地方遇到同一个人,是我也会觉得奇怪。”他顿了一下,说:“你说得对,本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第一日确实是偶遇,第二日便是刻意为之,藏于腹腔斟酌三日,才在陆絮这句话作引下预备倾吐。
连山璧道:“我想跟你说说阿蘅。”
陆絮抖腿的动作一顿。
默了片刻,他自鼻尖挤出个模糊的音节,表示愿闻其详。
云蘅的事,那要从十多年前说起了。
十多年前,距扬安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单字一个陈,叫陈城。
陈城当地有户姓云的人家,高宅大院朱门绣户,富庶一方。云家那代有个长孙,生得贵气,雪雕玉琢,据说出生那日,连年干旱的陈城下了好大一场雨,因着这点吉兆,小公子在陈城出了名。
小公子八岁那年,陈城又遇上一场大旱。
粮食歉收,城中饿殍遍地,民生多艰,烈日笼罩之下,全是哀鸿。各门派的修士们一拨拨来,束手无策地走,后来有一日,城中来了位仙人,仙人在一水齐整划一的弟子服中并不显眼。他足踏祥云,无声无息地落在云府的红木回廊中,找到刚及他腰身的云小公子,慢声问道:“想下雨吗?”
云小公子早慧,沉默了一会儿,说,想。
仙人便笑起来,给了他两个选择。
“你与水有缘,这雨,我能下,你也能下。倘若我下,这一雨三日,或能润一时半月,但不是长久之计。”
云小公子问:“我下呢?”
“你下。”仙人含笑,伸出食指一点他的心口,“往后陈城的雨便不是无根之水,根在你这里。”
陈城原先是个风水宝地,不知哪一年修士打架,呼风唤雨电闪雷鸣,焦土蔓延,坏了附近的风水,百年过去,终究波及到了陈城。
旱灾坏在根源,寻常法子无解。
仙人说,要救这满城,便得给他们找一个新的根,修士造下的因,自然法则填不了,只有修士能填。
你要舍掉这身凡人皮,从此与我上仙山。过往亲眷故友,都是烟岚云岫,再不相干。
境界越高,下的雨便润泽这片土地更久。
隔日,云小公子在家中留了诀别书。陈城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大雨,农田起死回生,种苗撒进土里,万物复苏。
那位带来吉兆的小公子,却再也没出现过。
“云小公子,单字一个蘅,他在留信中说要赴仙山修道,家人不信其言,认定是被人贩子拐走,苦寻多年。”连山璧不紧不慢地说:“仙人带他回神山出云,改名雪归,此后世间,就没有云蘅这个人。他修的道,是无情道,修那功法,是极寒的功法,据说巅峰时冰封万里……我没见过,世上也没人见过,世间功法千万,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功法……对修士的要求,太严苛了。”
陆絮皱眉道:“什么意思?”
连山璧摩挲着轮椅把手,略作思忖之色,“那功法无名,我们就姑且称之为……霜寒罢。我想你见过阿蘅的霜寒剑气,剑气一出,冰冻十里,但要到如此程度,不仅要修道行,还要修心境。”
“心境愈稳,霜寒愈冷。”
“我与阿蘅初识的时候,他是十五岁,说来你大概会诧异,他那会儿鬓发其实是黑色的,只是发尾带着灰白色的卷儿,少时惜字如金,但总有些活人气,恼了会生气,恼极了还会骂人。”
“……而今再见,满头华发。重逢至今,我未见他有过愉悦的神态,像是已经不会如何开心,失去了喜怒嗔骂的能力。”
陆絮沉默着。
其实不难猜到,他分析过云雪归很多次,总觉得这人秉性其实很温和,基本的情绪感知也有,只是好似被什么东西强行切断,一切变得遥远缥缈起来。
现在知道了。
是他自己。
怪不得他不喜欢深究。
为了供一个陈城,倒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从前行走江湖,听人说过,无波无澜的状态久了,会无法同理正常的喜怒哀乐……”连山璧斟酌着,陆絮拧着眉头替他补了个词。
“共情。”
“共情……”连山璧点点头,“很贴切的说法。”
云雪归如今的状态,不就是因为长期处于心如止水的状态,在面对情绪相关的事物时没有参考,已经逐渐趋向于无法共情的阶段了么?
如今是个仙人,但好歹沾个人字,再往后走,那便真的是无情无欲的仙了。
霜寒功法妙极,因为极冷极寒,是大多数邪祟的克星。霜寒初期,方圆百里都有细雨绵绵,这功法是从水开始,向冰过渡,修士本人也如这水这冰,一开始温和缠绵,越往后越冷硬。
陆絮忽而掀起眼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云雪归的过往他很乐意听,但连山璧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铺垫数多,还得有个核心思想。
连山璧被打断,依旧不慌不忙,“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他师父要让他割断尘缘,如今我知道了,他如今这样,只怕高堂看见了也不敢认,即便认出来也只会更难过。出云山清修数十载,他已半只脚跨入仙门,合该无挂无碍,但无挂无碍对阿蘅而言,并不一定好……至少我作为半个友人,不愿看他半生孤寂。”
“小半月前,我收集了一些关于陈城的消息,那城多灾多厄,这两年又发疫病,许多人说风水不好,原住百姓纷纷搬迁南上,如今城中人口凋零,过不了百年,必然荒废。阿蘅高堂三年前寿元殆尽,驾鹤西去,余下小辈分了家,那些亲友风流云散,鼎盛云府人去楼空……这个世上,与他稍有关联的人,都远去了。”
其实听到这里,陆絮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云雪归身边,没人了。
“闻竹,阿蘅身边,没有人了。”连山璧难掩惆怅。
调查陈城的时候,他查到云雪归三年前回过一趟,就在云府老夫人出殡当日,悄无声息。他或许就在哪根檐柱之后,恭默守静地远远看上一眼,没人知道他当时的心情。
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有些情感羁绊的,比普通的交往更深切,比如高堂、子嗣、道侣、至交。
而这些,等连山璧不在,他就真的一样不剩。
……陆絮心里积了口郁气,吐不出来,又堵得慌。
他没说什么,事实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已经发生的事面前,语言显得无比苍白,承诺亦是。
他只能含糊地说:“……我在。”
连山璧自怅然中回神,看着他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在,我只是觉得依照阿蘅的性子,你若不逼问,他约莫一辈子都不会提及这些,那样,你会一直觉得他是个怪人。”
陆絮失笑,道:“不怪,师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从很久以前,我就这样觉得。
“那就好,那就好。”连山璧甚是宽慰地点点头,而后如释重负地慨叹:“那便再好不过了……”
陆絮被他这有些古怪的语气吸引了注意,问:“你怎么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
连山璧哽了一下,笑斥道:“你师兄说你没大没小,真不是辱没了你。”
陆絮撇撇嘴,见他有意转移话题,也没执着,顺嘴吐槽道:“师兄修无情道,我非将他拉下凡尘,回了出云,师父定会打断我的腿。”
连山璧刚欲开口,又听他大逆不道地道:“没关系,我可以说是你唆使我的,反正你跟他隔那么远,他打不着你。”
连山璧:“……”
哪来的混不吝?
他啼笑皆非,道:“你真当你师兄能修得成无情道啊?”
陆絮歪在礁石上看他:“怎么说?”
连山璧摇摇头,有些东西他自己说不清楚,但修卦的人天生便直觉灵敏,“他天生是有情的人,修不了无情。”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陆絮没听懂,但不妨碍他意会,于是点点头,“好叭。”
连山璧推着轮椅离开时,陆絮看着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连山先生,您真的灵力散尽了?一道攻击都打不出来?那你有没有以前写的蕴含着灵力的符咒?能不能给我一道?”
听听,开始求人就换了尊称。
连山璧略微想了想,道:“倒是还有一些符,你要这个做什么?”
小混不吝从礁石上跳下来,挑眉一笑。
“没什么,做点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盘完小陆,这章盘雪子。
雪子其实没什么好讲的,他并不复杂。
要了解这个人物,只能看他做了什么,没法捋他在想什么,因为大部分时候,他啥都没想(服了)。我们雪子大脑空空心脏空空(不是),没有心理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