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36、朗华璧玉（四）

　　修道之人本就不显年纪，寿元绵长，陆絮这话说了像白说。
　　连山璧却笑了：“你叫闻竹是吧？雪归说你性情率真，心直口快，倒真是没错。莱提七岁便跟着我，是我一手养大的，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陆絮连道：“不敢不敢。”
　　“性情率真、心直口快应当不是我师兄的原话吧？”他一挑眉，戏谑道：“我师兄肯定是骂我，狗胆包天，没大没小。”

　　连山璧愣了一瞬，这下是真笑了。
　　他坐在轮椅上，下半身盖着厚厚的毛毯，脸色格外苍白，跟云雪归那种冷白如霜雪的肤色不同，他更像长期卧病，少见天日，没了血色。

　　支着轮椅手架畅快地笑了没一会儿，他便呼吸急促起来，呛咳两声，几个深呼吸，强自压下笑意。
　　“是个妙人。”他道。
　　云雪归在他身后扶着轮椅，望向陆絮的目光里，有几分平日很难窥见的无奈。

　　闲聊几句，连山璧摇摇头，将目光投向沈和风。
　　“我听雪归说了，你们是来寻你们师兄的。”

　　沈和风连忙行礼应是。
　　连山璧沉吟片刻，却依旧是摇头。
　　“那两个人，我不能放。”

　　沈和风脸色一变，就连站在连山璧身后的云雪归，也显出几分讶然。
　　“放心，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待我做完该做的，自然会放回他们。”他笑着在沈和风等人身上扫过，口吻温和，却是威胁：“但你们要是一直待在这里阻扰我，是何情况就不一定了。”

　　这是在赶人，陆絮挑起眉。
　　撂下这句，连山璧自己推着轮椅转向，莱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接过轮椅把手，推着人回屋了。

　　云雪归略做思忖，跟了进去。
　　陆絮正琢磨着缘由，忽然后腰被人戳了一下。他扭头，见沈和风盯着那木屋的门，又看向他，嘴唇动了动，“陆师弟……”

　　陆絮：“……”
　　他在沈和风期待的注视下扭头看着那半开的门，犹豫片刻，还是跟着云雪归的脚步踩了进去。
　　方要跨入门槛，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半扇门‘砰’地在他面前阖上了！陆絮倏地倒退两步，摸着差点被撞扁的鼻尖，心有余悸。

　　门内传来连山璧不疾不徐的嗓音：“师侄，回去吧。”
　　看来这近乎套不得。
　　陆絮转身，朝沈和风等人无奈地摊了一下手。

　　***
　　莱提对这群人没有好感，对擅作主张跟进来的云雪归自然没有好脸色，她梗着脖子将云雪归拦在房门外，正要呵斥。
　　“莱提，去沏茶。”

　　连山璧坐在窗边，轻飘飘地打断她，莱提豁然转身，满脸不忿。
　　窗边的男子温声笑道：“去吧。”

　　她猛地跺了下脚，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云雪归回手阖上房门，问道：“为何？”

　　连山璧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扭头看窗外，窗面不临海，临着半边郁郁葱葱的红树林，红树林衔接海滩，往远了望，才能望到一点空净的海天一色。
　　他眼神缥缈，不知道在看海色还是天色。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蓬莱弟子。”
　　“我不愿意见到蓬莱之人，甚至畏惧他们。”

　　这话没头没尾，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显得奇怪。
　　“……巫离天赋不错，但尚不足以对你构成威胁。”云雪归思忖半晌，皱着眉出声。

　　连山璧笑了，“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何行动受制？”
　　他拉开厚毯一角，底下盖的，竟不是人腿，而是一条漂亮的鲛人尾，末端蜷缩在足踏上，鳞片熠熠生辉。

　　“我早已没了修为，无法维持人形，隔三个时辰便要浴水。那名蓬莱弟子出现时，我心里油然而生强烈的恐惧，前半生，我从未如此畏惧过一个人，不对……应该说是代表某个势力的字眼和痕迹。阿蘅，我不能放走他，放走他，我心难安。”
　　云蘅是云雪归的本名，师父收他入门时，为他改了雪归二字，自那时起，阿蘅便成了他的小字。

　　到了而今，会这样唤他的，已经不超过五指。
　　云雪归问：“……这十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停顿了很久，才问出这样一句话。
　　究竟是什么，能让你修为散尽，畏首畏尾，至今忌惮？
　　究竟是什么，能拆散天下闻名的‘朗华璧玉’，把你们变成如今这样？

　　“发生了什么……问得好阿蘅。”连山璧扬起嘴角，弯起眼眉，他在笑，肩颈轻微地抖动着，过了片刻，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砸出轻微脆响。
　　云雪归垂眸看去，几颗剔透的白玉珍珠散落在地，那是鲛人落下的泪。
　　“阿蘅，你总是聪慧，能直抓重点。你问我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侧脸看向窗外，不知是哭还是笑，“我不知道我为何修为尽失，我不知道我为何害怕，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何要逃亡去漠兰。”
　　“因为不知道，我遵循内心，苟且偷生，躲躲藏藏离家十年，而今也是因为一个不知道，我甚至寻不到清华的尸身。”

　　屋内一片寂静，连山璧的泣泪是无声的，只有砸在地上，才能听出存在过的痕迹。
　　屋外，正准备敲门的莱提止住动作，难过地垂下眼眉。

　　“……尸身？”
　　云雪归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连山璧倚着窗棂，面容白得像纸，眉宇之间，皆是疲惫之态。
　　云雪归沉默地看着他。

　　连山璧现在的模样，与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实在有很大出入。
　　深究下来，不过多过了十年而已。

　　十年前‘朗华璧玉’还是美谈，二人形影不离，朗清华一手拈花剑精妙绝伦，连山璧大多时候坐镇幕后，把控全局，他不若朗清华锋芒毕露，但到底是天纵奇才的年轻人，少年该有的豪情万丈、心比天高，在他身上都能窥见痕迹。
　　澜沧仙师成名，其实要比‘朗华璧玉’晚一些，云雪归遇到他们时尚且稚嫩，对方却正值鼎盛，连山璧的卜算之法与出云仙师同源，第一次见面，他便说按辈分，云雪归该叫他一声师叔。

　　后来有幸同行，不过寥寥半月，云雪归而今回忆起来，依旧难以判断是愉快还是不愉快。
　　朗清华女儿身，却比男儿更潇洒不羁，仗着连山璧比云雪归高一个辈分，也有模有样地拿捏着长辈的架子，最大的乐事便是逗弄这个小面瘫，占辈分上的便宜。云雪归那年十五，还未养成后来沉稳的性子，时常气恼，又无可奈何。
　　打不过，说不过。

　　三人同行，说是长辈与晚辈，实则更像性格迥异的好友，所以云雪归从来没认过这个便宜师叔，为此连山璧特意修书一封，送往出云，中间忙于除祟，回信耽搁在歇脚的客栈，云雪归真正看到，已是半月以后。
　　师父在信中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他认下师叔，此后九州横着走。

　　可惜‘朗华璧玉’快了一步，在看到信前便与他分道扬镳，朗清华惦记这个便宜惦记了半个月，临了也没能听小面瘫说出口。
　　那时云雪归还觉得风流云散是常态，日后总有相见之期。

　　……
　　如今相见是相见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呢？

　　***
　　连山璧都下了那么直接的逐客令，沈和风实在不好继续停留，他们将希望寄托在云师兄身上，毕竟云雪归是为裴听岚而来，总不至于只顾叙旧忘了正事。
　　陆絮没脸没皮，反正那威胁没落他身上，他权当连山璧没赶他走。
　　沈和风带人离开，这片海滩一下子空旷起来，陆絮是个闲不住的，他在林子里晃悠两圈，继气走莱提以后，又找到了一个好玩的小可爱。

　　“这位仙友。”莱提给开的那只椰子还在陆絮手里，椰汁已然喝完，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勺，正挖里面的椰肉吃。
　　“仙友，你是哑巴吗？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仙友像个自闭儿童，蜷缩在树下，抱着膝盖，眼睛盯着泥土里探出的小花发呆。
　　陆絮嚼着脆韧的椰肉，勺子跟椰肉斗争，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将他从头端详到尾。

　　这人是他从林子里找到的，藏在木屋附近，应该是连山璧防御的一部分。眼神很干净，但长相看起来又有些成熟，很难判断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谈不上好看，勉强算个清秀。
　　陆絮问：“林子里的幻境，是你设下的？”

　　自闭儿童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像琉璃盏一样清透，里头盛着怀疑。
　　“诶。”陆絮开腔就像个怪蜀黍，“我不是坏人，我是连山先生邀请来的客人！吃椰肉吗？那个叫莱提的小姑娘给我开的，她可稀罕我了！”

　　他睁眼说瞎话也不打草稿，自闭儿童没看到莱提冲他破口大骂的场景，看表情大概是信了七八分。
　　但他天生不爱与旁人交流，别说陆絮只是客人，就算连山璧本人来了，也难得从他嘴里撬出几个多余的字。

　　见他又垂着眼睫开始发呆，陆絮琢磨了一会儿，跟墟要了一样物什，递到他面前。
　　“给你玩。”

　　自闭儿童一抬眼，对上两只球状物，看那黑白分明的色彩，如果没判断错的话，应该是一双眼睛。
　　“……”
　　陆絮很热情地向他展示，一捏，一捏，像在捏弹力球。
　　“试试，手感很好的。”

　　眼睛：草拟吗。
　　自闭儿童要是愿意开口的话，或许也是国粹。但他只是眼睛瞪大了一下，而后皱巴着脸撇开目光。

　　陆絮觑着他的表情，道：“不喜欢啊，那给你换个带响的。”
　　他打了个响指，一道流光从他袖间飞出来，是一把剑身纤长的长剑，剑刃锋利，带着破空声停在自闭儿童面前。
　　下一刻，剑开口了。

　　“政委，这次又是什么任务？”
　　自闭儿童震惊地看过来，那位政委下巴一点，道：“让他吱一声。”

　　“这好办！”话痨剑剑信心满满地应下了，想起点什么，又问：“政委，上次我立功了，你有没有向组织申请，给我升职呀？”
　　它扭来扭去，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陆絮似笑非笑道：“你想升到什么职位？”
　　细剑立刻道：“我想当政委！”

　　“……”
　　你这不是想当政委，你是想篡权。

　　陆絮：“行，鉴于你表现优异，组织这边决定，破格升任你为政委。”
　　细剑：“耶！”

　　它欢欣雀跃地晃了两圈，而后猥琐地压低声音：“那我们现在是平级咯？”
　　陆絮看了它一眼。

　　“不啊。”
　　他揣起手手，好整以暇道：“我也升职了。”

　　细剑：“……还有比政委更大的啊？”
　　陆絮：“当然，以后叫我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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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的清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