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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风鸟展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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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府是镇江城内最气派的府邸之一,位于幽静的羽衣巷,六尺高的青色围墙足有半条巷子长,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子分立门两侧,姬三老远就瞧见红漆大门上高悬的四个大字——咫尺青天。
此乃当朝书法大师所题,他逢酒必欢,饮得越多,所题之字书越显狂放劲迥,当日,他思念早逝的爱妻,醉眼朦胧中,写到咫尺天涯的“天”字便丢笔睡着了。
次日请醒过来,他发现尺与天之间隔了很远,索性添上一个青字,用的是端庄的楷体,其余几字却是狂草,看起来错乱有致,乱中有序,众人啧啧称奇,奉为神来之笔。
雀都尉托了很大的人情,才讨到这幅字,制作为横匾。
他对这几个字赋予了深刻的涵义。
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下一句正可对:咫尺之遥有青天,而他便是那青天大老爷。
这块横匾是都尉大人心爱之物,今天却被砸裂了一个角,金光闪闪的题字粘着几团灰泥。
是谁这么大胆?
姬三走得近些,瞧见一群江湖客围在都尉府门前,其中,武林盟主之妹萧凤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手握一条长鞭站在最前方。她一面指挥属下砸匾,一面意气氛发地喝道:“你们这些狗官草菅人命,害死我那苦命的海儿,什么青天大老爷,快滚出来受死!”
姬三蹙眉暗叹,这位萧小姐实在太鲁莽,太娇纵了。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她仗着义兄的威名胡闹,也该看看招惹的是谁。
这里可是镇江最高长官的府邸,不是让她撒泼的萧家庄。
这样令人头疼的女人,姬三避之不及。遂以袖掩面悄然退到巷子转角。
小羽既然说出三日破案,那么牙牙中毒之事,必藏有玄机。此处十分隐蔽,可以观察府门前的动静,却不容易让人发现。
不想,有人已捷足先登。
“姬三公子,你也来看热闹?”那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姬三抬眼,对上萧月楼斜斜上挑的细长凤眼,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遇见这位妖孽……
印象中,萧月楼是个性情难测的怪人,总是略略仰着脸,长长的睫毛柔和地下垂,漫不经心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别人,那眼神冷漠而邪气,让姬三从心里觉得不舒服。
“月楼公子早,呵呵,”姬三顾左右而言他:“这里鸟语花香,风景不错,你慢慢欣赏,我先行……”
正欲借词脱身,萧月楼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道:“嘘,静声,有人出来了。”
姬三不喜欢这种略显亲昵的接触,一挥袖,甩脱对方的手,退后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隐藏身形望过去。
只见府门大开,小顺子当先走出来,接着,章庭领着一队锦衣侍卫鱼贯而出,整齐地列队于大门两侧。雀府管家带着几位仆从最后现身。
姬三翘首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小羽,微微有点失望。
小顺子面带微笑,上前与众人拱手见礼,说了几句八面玲珑的场面话,因有全副武装的官兵坐镇,萧凤的气焰顿减,喧闹的人群也变得极其安静。
“萧小姐,令郎牙牙不幸夭折,我家王爷甚感伤怀,特赐金缕丝马甲、金元宝三只及紫玉如意一柄为其陪葬,请萧小姐节哀顺变。”
萧凤半信半疑:“不可能……不,你得还我儿子!”
那是她跟姬三之间的纽带,绝不能失去。
小顺子不温不火地回道:“人死不能复生,牙牙就葬在姬家祖坟旁的一块风水宝地,小人愿领路,带萧小姐去祭奠一下。”
萧凤闻言脸色发青,咬了咬牙,娇呼:“我不信!那是我的孩子,怎么能让你们随便埋了!”
她手中长鞭猛地一挥,带起簌簌风声向小顺子招呼。
这一鞭子,若落在小顺子清秀的脸蛋上,只怕会皮开肉绽,多出红白青紫各种颜色。
当然,有章庭在,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萧凤手腕刚一动,脉门突然一痛,如被一根细针刺破,鞭子立刻脱手飞出,身体被一股大力抛起,腾空摔出一丈多远,眼看就要撞到那块脏乎乎的横匾,她吓得大呼救命。
章庭腾身跃起,抢在其他人前面,将她的衣袍巧妙地一带,稳稳地托着腰顺势送回地面,“萧小姐,冒犯了。”
萧凤双脚踩到实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回她可是栽了个大跟头,连动手的人也没看清,想来应是王府的那些侍卫,可众目睽睽下,章庭出手相救,她再泼辣也没法对救命恩人发火。
她又惊又怒,手脚一阵发颤。侍女小莲等人连忙上前搀扶。
这一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姬三看得分明,嘴角微微勾起,对身边的那位妖孽调侃道:“你怎么不过去安抚受惊的妹子?”
萧月楼神色冷沉,语气更是冷酷,“那个傻女人,只会到处闯祸,我懒得理会。”
既然懒得理会,为何千里迢迢赶来为萧凤逼婚?
姬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敢问月楼公子,何时才会离开姬家?”
萧月楼的眼神变得很深很沉,无言地注视着姬三的背影,黑漆漆的眸子似乎一点光也没有。
半响,他才说:“此事,我……做不了主,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哑,似有几分踌躇和无奈。
姬三一怔,感觉这一刻的萧月楼褪去了伪装,是那么真实,那么诚恳,静静的站在在他身边,完全没有一丝敌意。
姬三惊异地挑了下眉,转身,发觉对方已飘然掠走。
注视着那清瘦的背影,姬三暗想,萧月楼若做不了主,在萧家庄,乃至天下武林,能一言九鼎之人,只剩下一个。
——萧长歌。
这个名字滑过舌尖,让姬三感到一阵难言的苦涩。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萧长歌布的局?让他身败名裂,被迫离家潜逃,混迹在戏子中游戏人间……
到如今,萧长歌还不肯放过他,领人追上门来讨公道?
包裹着心底柔软的保护壳,终於彻底地剥落,姬三只觉胸口血淋淋地疼痛着!
其实,他并不傻,只是不愿,不忍,也不舍得让自己去看清现实。
这个人,他喜欢了多年,一直珍藏在心尖。
一旦撕下温情脉脉的薄纱,看到却是苍白丑陋的真相,一个他花了整整三年才肯接受的真相。
恍惚间,姬三听见小顺子愉快声音传来:“姬三公子,怎么不进府一叙?”
抬眼,小顺子满脸堆笑地向这厢招手,章庭冷淡得近乎敷衍地躬身行礼,随即别开视线。
都尉府门前的人群早已散去。大部分人跟随萧凤打道回姬府,留下几位在附近继续监视。
姬三回过神来,拱手寒暄:“小顺子,章侍卫,两位好。”
小顺子殷勤地迎上来:“姬三公子快请进,我家王爷正惦着您。”
姬三的嘴角翘起,缓缓绽开一个真心的笑容,“哦,太好了,我也想见一见他。”
春天的暖风拂面,阳光照下来,柔和的,轻灵的,带著迷人的光彩在树头闪烁,转瞬间将姬三脸上的寒霜抹去。
他叹息了一声,严冬已过去,春天又来了。在这明媚的天气里,一切都充满生机,充满希望。
从清晨起,李翔开始在书房作画,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才满意地放下笔。不意,院中多了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
“姬三,你等了多久?”
李翔心中一喜,但转念,想到前几日遭到的冷遇,他迅速敛去笑容,来到窗旁,无比优雅地问:“怎么不叫人通报?”
“我不想打搅你。”
姬三走进书房,长长的睫毛扇了扇,眸子里有真诚的笑意,“你在画什么,这么专注?”
桌上放着一幅细雨日出图,迷蒙的雨雾中,一轮红日蓬勃而出,瞬间照亮了天地,那份暖暖的光仿佛隔着薄纸透出来,让观者心头也透亮开朗起来。
“是幅好画!情景交融,景中蕴情,可以看出画者博大的胸怀。”
李翔矜持地谦道:“此画并非上佳之作,缺了重要的点睛之笔。”
姬三微微挑眉,“哦,缺什么?”
“人乃万物之灵,此画有景无人,便少了几分灵气。” 李翔顿了顿,煞有介事地问:“姬三公子,可否助我弥补此一缺憾?”
姬三隐隐觉得,自己即将步入一个奇妙的陷阱,他谨慎地眯起眼睛:“请小羽吩咐。”
李翔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其实,一点也不难,我想将此画改为舞剑图。”
半个时辰后。
姬三已将一套清风拂柳剑来来回回舞了八回,额头渗出晶莹的细小汗珠。
“小羽,还要继续练下去吗?”他的声音带了一丝低喘,“我想……”
我想歇一会儿。
后面几个字没说出口,李翔咳嗽一声,惬意地挑起嘴角打断他:“姬三,你从树梢跃下来那一招,身姿矫捷舒展,恍若九天凤鸟展翅,能否再展示几次?”
姬三打了个激灵。
小羽,你这是胁迫,是报复!
唉,看来小羽气得不轻,自己只能乖乖地当一回凤鸟了……
姬三抿嘴,一咬牙掠上树枝,顶着耀眼的阳光,一次次以优美潇洒的姿态向下俯冲。
候在院门处的小顺子捂嘴偷笑,章庭负手望天,似乎在数都尉府有多少只麻雀。
姬三心中郁闷,小羽啊,做人要宽容。
欺负老实人是不对的!
幸好,当汗水湿透他背脊的衣衫时,李翔终于喊停,“成了,多谢。”
姬三两腿都快站不直了,扶着腰慢悠悠地走到案边,俯身一看,画中景致与方才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一道彩虹,哪有什么侠客舞剑?
他脸色一僵:“小羽,这就是所谓的舞剑图?”
李翔桀然一笑,俊美的脸熠熠生辉,信口扯道:“真正的好作品,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身为江湖第一剑客,若心中有剑,便能见到一幅生机勃勃的舞剑图。”
姬三一口闷气憋在腹中,一时间无言可对,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连呼三声好好好!
他将袖子一挽,环住李翔的腰,突然掠出门去,一纵身,跃上了屋顶,拥着对方在春风中疾奔,边跑边笑道:“小羽说得有理,不如,我们一起来体会凤鸟展翅的乐趣吧?”
李翔凝视着他,眼中漾起温柔的波澜,一张口,轻轻含着姬三的耳朵,渡了一口温热的气息过去:“傻子,我想练的是龙凤呈祥那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