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妖娆》姚娆

1、月未殊

　　嘉月十五

　　夕国凌历十二年嘉月十五，合家团圆的欢庆日子。

　　岳府一片缟素，满目苍凉。我妻，娆，于今晨病逝，斯年十九。
　　抱着我们未满两岁的儿子岳奕守灵，心中感慨万千，也许于娆，这是她最好的结局，我甚至有为她解脱的感觉。看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日益消瘦，挣扎于亲情和爱情之间，我的心，何尝不是被一寸一寸来回钳锯。
　　晨，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奕儿额上印下一吻，熟睡的奕儿没有感应到她眼中的片片温情……只是，那双美丽的眸中承载的亿万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我的娆，她累了，熬至如斯，灯枯油尽，她只是想休息。

　　管家岳庭询问是否将丧事上报，毕竟，娆的身份，不仅仅是当朝乐师之妻。我无力摆手，请允许给我一点时间独自承受这份哀伤。我以新年期间不宜出殡为由，将娆的死讯拦截下来，未呈上报。宫中之事也由于娆的病，告假多时，一切等出了嘉月，再做打算。
　　奕儿醒来哭着找娘，我心中愈发觉得烦闷，索性让丫鬟媛儿带了他下去。
　　天一点点黑下来，我已经木然的呆坐一天，这种生离死别的苦楚，真好似一刀一刀剜在心底最脆弱的那个角落，留下堵也堵不住的伤口，任由鲜血一滴滴淌落。我终于了悟当年娘为何会抛下姐姐和我，义无反顾的随爹去了，只是娆，对不起，奕儿现在还小，我无法随你离开……

　　磬儿端了一盏莲子羹置于我面前：“爷，吃些吧……”想起一天未曾进食，果然腹中空寡，接过莲子羹不禁潸然泪下，娆一直喜爱甜食，不知她此番离去，在另一界，可否寻得她的钟爱？
　　奕儿手执春卷蹒跚走来，口中嘟囔着他自己的言语，去灵前踮脚探身看娆，以他看来，他的娘只是睡过去了吧。几个丫鬟慌忙七手八脚的上前，有的扯住奕儿的衣襟抱他到一旁，有的用手帕抹去奕儿蹭在娆脸颊的豆沙馅。
　　我欲起身却感觉下肢麻木，蹲坐一天，血液流通受阻，磬儿搀扶不及，倾翻了粥盏。一时间，奕儿的哭闹，丫鬟们的慌乱，在大厅中簇成一团，只是这些噪杂中我听到一个慵懒的哈欠声，是谁能在此时此地云淡风轻？
　　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娆一脸茫然的坐起，怎么会？我明明亲眼见证她生命的最终一帧在我手中跌落，薄弱的脉搏消失了最后一丝颤抖，可是为什么，她此时会坐起来？
　　接着响起来的是丫鬟和小厮们的惊叫：“诈尸，诈尸了！” 磬儿扯着我的衣袖一步步后退颤抖，见我执意往前走，拼命摇头，我转身向她：“娆平日对你们怎样？”磬儿不明所以的答：“…夫人…好，很好。”
　　我微笑：“是了，娆做人是个温柔的好人，做鬼也必是温柔的好鬼，有何可惧。”
　　另一端是媛儿抱着奕儿也是一步一步惊恐的向后退，只是她怀中的奕儿伸长的手臂向着娆的方向口中大喊着：“羊，羊…布布…”伸手接过奕儿，我向娆慢慢走近，口中小声给自己打气壮胆：“奕儿，我们要娘抱抱。”
　　娆似长睡初醒，眼神恍惚的望向堆满四周的缟素，看到我接近定了定神发问：“你好，请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娆莫非失去了记忆？
　　我小心把奕儿放在她身旁，身后有几个丫鬟小声惊呼，媛儿甚至晕了过去，我指指自己和奕儿：“这是咱们家，我是你夫君，岳瑟，这是咱们的儿子岳奕。”
　　娆的指尖在触到奕儿脸颊的一瞬间恍然被我这句话惊得缩了回去，她抬起头，眼底满满是疑惑和恐惧（可是为什么会有恐惧？）缩起身子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口中呢喃着错乱的句子：“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走的太快没有，没有故意闯红灯，你放过我，让我回去吧，我以后，以后一定，一定遵守交通法规……我不要，不要穿到这里……”
　　奕儿依旧向她伸长了手臂：“羊，羊羊，布布……”
　　娆忽然飞快的爬起翻身下地，冲向一边时丫鬟们惊叫着散开，有胆大的小厮拎了扫把或是棒子向她挥舞，我大怒：“不许伤了夫人！”磬儿哭着扑向我跪下：“爷，爷你醒醒，夫人已然仙逝，这个不定是什么妖怪附了夫人的身，快找神婆做法驱赶吧！”
　　磬儿拉着我说话间娆已经光着脚奔向门外，一群小厮举着家伙似防卫又似威胁，在她身边摆开一个包围圈，我又惊又怒，这群下人怎可如此无礼，大吼一声：“都给我退下！”
　　众小厮和丫鬟纷纷施下一礼，退到一边，醒来的媛儿不忘匆匆抱着奕儿退得远远的。
　　娆仍茫然四顾，眼中的恐惧更加深刻，见我走近惶恐的摆手后退，“不要过来，不要，你放我回去好不好……”时值隆冬，院子被前不久的一场大雪落得满满，娆退步间已踏入花圃，裸着的一双足早已冻得赤红，我看着心疼，快走两步上去横抱起她，任她胡乱踢脚挣扎也不放开。
　　将娆搁置软榻上，握着她一双冰冷的足传递热量，许是惊吓过度，许是刚才的奔跑挣扎耗尽了力气，娆不再动弹，垂头不做声响。
　　门口有丫鬟好奇探头察看，我轻咳一声唤磬儿进来：“去给夫人端热水沐足，叫毓儿，准备热粥和点心。”磬儿蹑足进来，掀起眼皮飞快的瞄了一眼娆，遂应下：“是。”快步离去。
　　娆一向怕冷的，现在也是，尽管眼底仍有困惑，还是向我身旁蹭了蹭，我微笑不置一词，拉起一床被子笼上她肩头。
　　等到磬儿端来一盆热水，我小心的把她赤裸的双足浸泡进去仔细搓揉，听到娆小小的抽气声，不禁使坏用指尖轻触了她的脚底，娆一个惊呼又自觉捂住唇，如此敏感，如此相同的细节动作，这不是我的娆又是谁呢？
　　毓儿端来茶点，我亲手执了调羹舀起粥吹温凉送至她唇边，娆不自然的偏了偏头，我执意凑上去，她嗫喏了一下，终究敌不过莲子粥的丝丝香甜诱人，启唇含下，继而要抢过调羹：“我，我自己来就好。”
　　我不放手，看她微微皱起的小巧鼻翼，除了娆，还有谁会做出如此可爱的表情。待她吃完糕点，我从磬儿手中接过绞好的热毛巾，轻轻拭去她唇边的粉屑，看她一张俏脸逐渐变得粉红羞赧。
　　娆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垂着头小声乞求：“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从她醒来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莫名其妙，她究竟要回哪里去？她不再承认这是她的家吗？如果她忘了我可以帮她一件件记起来啊，可是她念念不忘的要回去，回的是哪里？旭国，不可以……！
　　我扶着她的肩膀俯身看向她：“娆，这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夫君，这里有我们的孩子，我们是你的责任，你不可能放弃我们离开这里的！”
　　娆抬头与我对视，满脸的惊慌失措：“不是，我不是什么娆，也没有，没有夫君，没有孩子……你弄错了，放我回去好不好，我明天还要上课，如果有可能，我一定帮你，帮你找你的娆回来好不好？”
　　她不是娆，那她是谁？难道她还要回去做那个爻？我手上用了用力，又低下一些身子，深深看向她的双眼：“那你是谁？你要回哪里？”
　　似乎感觉肩部疼痛，娆吞咽口水瑟索了一下，“我，我是伊霓，我要回，回学校，或者不到学校，你只要把我放到那个十字路口就好，我保证不会再闯红灯横穿马路……”
　　“够了！”我大吼一声放开娆的肩，什么伊霓，什么学校，什么闯红灯，我伸出手指指向她鼻尖：“从今往后，你就是娆！你只能是娆，我的妻，没有什么回去不回去！”
　　娆的手撑在身后，似乎承受不住我的盛怒，震颤了一下软软跌下去，我慌忙去搀扶，娆已病了多日，近半月来食不下咽，一双手腕细得只剩皮包骨头，再加上刚才初醒来时在雪地中的奔跑，一身力气早已用尽，我怎还能对她发怒。
　　扶她躺下盖好被子，细语安慰，“没事没事，不怕，睡一觉吧，睡醒就会认得我了。”娆很顺从，合上眼皮，口中碎碎念着什么，我仔细分辨，似乎是：睡吧睡吧，醒来就穿回去了，这不过是一场梦……
　　帮她掖好被角，吹熄灯，关门离开。
　　我去看了看奕儿，在媛儿的照料下他已经安静睡下，嘴巴无意识开合间溢出的是：“羊，布……”媛儿的脸上依旧惶恐不定：“爷，夫人，她？”我竖起食指在唇间嘘了口气轻声说：“没事，太累了，睡了。”媛儿若有所思的点头，“那今晨，也是，睡了，是么？”我颔首：“是啊，感谢老天，让她醒来，媛儿，今后你们都要对她更关心，她可能忘了一些之前的事。”

　　忽然想起今天一天还未曾进食，唤了毓儿置办菜肴，使盈儿叫了管家岳庭来一共饮酒赏月。嘉月十五，合家团圆，谁说不是这是个好日子呢，满院的缟素早也撤下，换上欢庆的红灯笼，街上有烟花爆竹嘭嘭喷薄冲天的声音，抬起头望向墙外，便看到那一片绚烂绽放开来。
　　让她醒来，是给我们互相珍惜的机会，忘了一些，遗弃一些，才能从头再来……

作者有话说

　　未殊：未断气，没死。无差异，相同。
改了改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