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里有星》却佛

3、雪糕

　　季景唇边笑容一僵，她惊讶地看着在自己斜对面坐下来的人，餐盘里盛着的醋溜包菜和萝卜块轻淡得没有一丝油气。

　　颜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低下头拿起了筷子。
　　她夹起一块萝卜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很是缓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
　　完成一项任务。

　　几乎是下意识的，季景觉得颜星其实并不喜欢吃这些菜。
　　犹豫两秒。
　　她问：“你每天都来食堂吃饭吗？”

　　闻言，颜星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下，微微点头。
　　季景嗯了声，笑着说：“我以后应该偶尔也会在食堂吃饭。”
　　颜星没反应。

　　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季景只能看见她的腮帮子一下接着一下动着，起伏很小，仿佛是没有力气。

　　正看得认真，对面的人忽然抬了抬头，与此同时视线里多出一双筷子，季景惊觉自己这样不太礼貌，立马便低下了头。
　　她仔细地把青椒炒肉里的青椒都挑出来放在一边，紧接着开始吃饭。
　　味道一般，不好吃也不至于难吃。

　　等到她吃完斜对面的人刚好也放下了筷子，不过季景注意到她餐盘里的菜并没吃完，还剩了一半，包括米饭也剩了不少。
　　看起来她似乎是真的不喜欢吃饭。

　　这样正想着，季景注意到视线里的人站了起来，于是她也连忙放下筷子迅速地跟着站了起来。

　　颜星走在前。
　　季景跟着她后面，距离隔了差不多半米。

　　此时正值食堂人流的高峰期，两人一前一后端着餐盘往回收处走，经过就餐区域的一路上穿过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打量的目光。

　　靠着走道有男生见了来人眼睛霎时一亮，拉着同伴说：“那个女生你认识不，知不知道是哪个班的？”
　　同伴偏头看过去目光也被吸引住，摇了摇头，“……估计是新生吧。”
　　男生恍然大悟，“这届新生长得都不错啊，这学妹保底也是个班花。”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颜星听见。
　　她闻声偏眼，是个胖的连五官都看不清楚的男生。

　　男生忽然对上一道泠然的目光，尽管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冷意，眼神不自觉的闪躲几下，终于是收了回去，颜星的目光随即也收了回去。

　　餐盘回收处就在就餐区域的尽头，离得并不远，不过一会便走到了，两人排着队把餐盘放到回收处又去洗手池洗完了手，又像刚才那样一前一后出了门。

　　到了门口。
　　季景突然出声：“等一下。”
　　颜星闻声停下脚步，转过头正好看见季景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面露微笑地说：“今天的饭钱还给你。”

　　她的手指修长纤细。
　　是一双天生就该去学钢琴的手。

　　停留两秒。
　　颜星挪过眼，语气平淡，“找不开。”说完便转过了身，继续朝着外面走去。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三个字，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要不下次你再给我这种话，好像她对于这个钱还不还，到底什么时候还，一点都不在意。

　　季景看着眼前的单薄背影，又想到刚才她餐盘里看着索然无味的那两道菜，顿时有些不解，不过当下也没多想，把钱装进口袋里便立马抬脚跟了上去。

　　就在离地面还有两个台阶的时候，季景忽然脚步一顿，“颜星……”

　　颜星已经站到了平地上，本来季景就比她高一些，现下又站在台阶上差距更是明显，她回过头，视线正好与季景的胸部平齐，起伏并不明显，但也短暂地抓住了她的目光。

　　季景歉意地说：“我得去办个饭卡，要不……你先回去吧。”
　　颜星点头，刚转过身突然又转了回来，“你有学生证吗？”
　　季景一怔，“没有。”

　　颜星看着她，说：“办饭卡需要学生证。”
　　季景闻言抿了抿唇，说：“那我下次再来办吧。”说完往下走了两个台阶，站在颜星的旁边问：“你知道办学生证要多久吗？”
　　颜星皱了下眉，“大概……一个星期吧。”

　　放学铃响，颜星起身去了厕所。
　　等她回来的时候班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她先把班级的垃圾倒在了垃圾回收站，回来背着书包又锁了门，才往校门的方向走。

　　走出十来米，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颜星以为是打闹的人，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让，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有人拍了拍她右边的肩膀。
　　她转过头，对上一双流转的笑眼。

　　由于刚一路小跑，季景的气息有些许的不稳，双颊微微泛红，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碎的汗珠，在傍晚夕阳的照映下显得晶莹起来。

　　“刚看见班上门锁了，还以为你已经回家了呢。”

　　颜星看着离自己不过十公分的人，似乎可以感受到对方明显加快的心跳和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那气息就这样伴着这初秋的晚风一起，涌进她的身体里。

　　鲜活的，生动的。
　　完全不属于她身体里的东西。

　　视线停顿了两秒。
　　她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下上半身，同时错开了眼，“有事吗？”

　　“我来还中午的饭钱。”季景说着顿了下，“这才过了半天，你该不会……已经不记得了吧。”

　　颜星自上初中以来一直都是在学校食堂吃午饭，一般周佩兰会隔半个月给她一次钱，有的时候周佩兰会忘记给她，她也懒得去要找周佩兰要。
　　这样次数多了，压岁钱也慢慢没了。

　　今天拿去充饭卡的30块，已经是她存钱罐里最后的钱了。
　　想到这里，她皱了皱眉。

　　“没有。”

　　两人并肩往外走。
　　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她们旁边经过，有的挽着胳膊，有的互相追赶着，嘴里大声喊着你慢点跑我赶不上了，他们吵吵闹闹的，更显得旁边的这两人安静了起来。

　　颜星走在季景的左边，肩与肩之间留出了一个人的距离。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和旁边人的身上，好似从头到脚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身后的地面上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部分重叠在了一起。

　　一起出了校门。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停下脚步。

　　“你往哪边走？”季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我手上没有零钱，得先去超市找个零钱才能把饭钱还你。”
　　颜星掀了掀眼皮，反问道：“你往哪边走？”
　　季景指着左边，说：“这边。”

　　颜星转头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身体也往转了过去，直走到路口再像左拐，这是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

　　在老张便民超市门口停下。
　　季景说：“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很快出来。”
　　颜星点头。

　　几分钟以后。
　　季景找完零钱从超市出来，门口没看见人，她四周看了一圈在不远处的树下发现了颜星的身影。

　　颜星正看着菜市场入口，围着的铁皮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她只能刚好看见经过男人的脑袋，再往下便全部被挡住了。

　　季景加快步子走到颜星旁边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好奇地说：“你在看什么？”
　　颜星闻声转头，“没什么。”
　　季景哦了声，笑着说：“今天中午谢谢你了。”说完朝颜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很漂亮，匀称细长，三个硬币安静地躺在手心。
　　颜星没拿，而是也把右手摊开。

　　季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朝颜星伸出了手，把硬币放在她的手心，又笑着扬起了另一只手，“这个也给你。”
　　是一个小布丁。

　　颜星看着眉头皱起来。
　　似乎是不太高兴。

　　季景顿时收起了笑，“……不喜欢吃吗？”她的脸色看着有些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局促，似乎是没有想到颜星会是这么一个反应，“那你看你喜欢吃哪种，我给你重新……”

　　还没说完就见颜星忽然抬起了头，“你不吃吗？”
　　季景啊了声，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原来是在担心这个，笑了笑，无奈地说：“我妈不让吃雪糕。”说完瞧见颜星眼里的惊讶，叹了口气，说：“我家家教比较严，尤其是我妈，平时管我会比较多。”

　　颜星嗯了下，眼神落到季景的手上。
　　只是看着，并没有伸手。

　　季景于是故意道：“你再看会就都化了。”
　　颜星闻声眨了下眼。
　　季景顺势把手往前伸了伸，“呐。”

　　已经递到了眼前，实在是没有再拒绝的道理，颜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雪糕从季景手里接过来，低声说：“谢谢。”
　　季景认真地摇头，笑说：“是我该谢谢你。”
　　颜星只是微微握紧了手，没有说话。

　　季景看出她的局促，轻轻笑了笑，伸手指向前面家属院的楼，说：“我就住那边，你住哪里？”
　　颜星低下眼，“……我等我妈一起回去。”
　　季景点了点头，笑着挥手道：“那我先回去了，下周见。”
　　颜星：“……嗯。”

　　颜星并没有回去。
　　此刻她正站在老张便利超市柜台上的座机前。

　　就在几分钟前，颜星刚走到菜市场门口正好碰上张富强拿个扫帚出来扫地，张富强喊住她说她外婆半个小时前她打了电话，她于是又折了回来。
　　嘟……
　　一连响了七八声，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听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喂，你哪位？”
　　“外婆，是我。”颜星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语气也变得活泼起来。
　　“是星丫头啊。”对面瞬间传来笑声，是一口温软的扬州话，“还在以前那个班上吗？坐在哪一排？同桌人怎么样？”

　　“还在一班，都是以前认识的人。”面对一连串的问题，颜星很有耐心的一个一个回答着，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讲过扬州话，语速比起平时慢了不少，“坐在中间，同桌……”说着她顿了下，瞟了眼手上的小布丁，“是个很好的女生。”
　　肖盼香的语气松下来，“那就好，你和人家好好相处。”
　　颜星闻声垂眸，很轻地应了声。

　　安静两秒。
　　话筒那头突然传来几声不太清楚的叫声，颜星听见嘴角一弯，“外婆，你在喂大白吗？”
　　肖盼香笑说：“正准备去喂它呢。”

　　话筒应该是往窗边靠了些，鹅叫声霎时变得清晰起来，颜星隔着话筒喊了两声大白又和肖盼香闲聊了一会，然后她听见肖盼香的声音：“话费也不便宜，外婆就先不和你说了，你在学校好好的，要是有事就给外婆打电话。”
　　颜星乖巧应答：“知道了。”

　　等了一会，嘟嘟声并未响起。
　　颜星听见对面喊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带着几分犹豫和试探，“星儿……”

　　“嗯。”颜星答应一声，低着眼看着自己手上的小布丁，“……我妈也挺好的，您不用担心。”

　　刚说完，对面肖盼香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来，“外婆才不担心她呢……”她说着停顿了下，语气较刚才温柔许多，“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是缺钱了和外婆说，外婆托人给你寄过去。”
　　颜星摇头，“我不缺钱，您有钱留着自己花。”
　　肖盼香连声应道：“好好好，你要是有事记得给外婆打电话。”
　　颜星说了好。

　　没再多说，肖盼香便把电话挂断了。
　　话筒里只剩下机械的滴滴声，节奏很是规律，听着却莫名的会让人觉得心烦，似乎是正好在心口上挠了一把。

　　刚好张富强扫完地往里走，看见颜星把听筒放下来，说：“打完了？”
　　颜星点头，伸手去口袋里拿钱。
　　张富强摆了摆手，“就两毛钱，不用给了。”
　　颜星刚碰到硬币的手停住，她楞了一会才抬起头，难得舒展了眉眼露出个乖巧的笑，“谢谢张爷爷。”

　　张富强笑了笑，拿着扫帚便往库房里走。
　　过了会，他回到柜台，刚坐下准备打开收音机发现旁边放了个一元的硬币，正正好好放在了玻璃台面的一个角上面，他不禁叹了口气，“真是随了她爸，半点都不愿意欠人。”

　　菜市场都是一大早上人最多，其次就是傍晚。
　　颜星跟在人堆后面。

　　经过鞋店。
　　坐在矮凳上的老板娘张凤朝她挥手，“开学啦，星儿。”
　　“嗯。”颜星放慢脚步，“张婶吃饭了吗？
　　“刚吃完。”张凤吐了个葡萄皮，“开学初三了吧，在学校可要好好上学，争取明年能考上隔壁高中，也让张婶高兴高兴。”

　　中年女人热衷于谈论的话题往往不是男人就是孩子。
　　尤其是孩子的成绩。
　　颜星并不喜欢听到这些，但出于礼貌她还是乖巧地说了句知道的。

　　等她走过，张凤吃着葡萄把头偏了个方向，对正拿着放大镜低头看报纸的男人说：“我刚看见老颜的闺女了，一晃两年，长得越发像她妈了。”
　　郭峰抬起头，“哪个老颜？”

　　“还有哪个老颜。”张凤啐了一口葡萄皮，不满道，“一天天的就知道看你的彩票，从早看到晚连饭都不晓得吃，也没看你中个几毛钱。”
　　郭峰嘟囔：“上前天还中了五块呢。”
　　张凤把手里的葡萄朝他扔过去，“五块钱你还得意上了。”

　　刚扔完张凤又后悔，于是喊着郭峰给她把葡萄捡回来，郭峰不情愿的把放大镜放在一边，捡起葡萄给张凤递过去，他顺着张凤的目光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说：“老颜闺女多大来着？”

　　“快十四了吧，你可别说日子过得还真是快。”张凤叹了口气，“她那个妈……以前不管孩子就算了，日子都过到这份上了也是不管不问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想。”

　　郭峰瞥她一眼，“再不好那人家也是亲妈。”
　　张凤冷嗤道：“按我说还不如后妈呢。”

　　颜星已经走远，并没有听见从身后来的对话，此时她正眼睛不眨的看着距离自己不远的人，沉默得宛如空气。

　　卖鱼的摊位里。
　　周佩兰如往常一样坐在塑料凳子上，她对面站着的身材干瘦留着寸头的中年男人是前面五金店的老板赵刚。

　　赵刚三年多前离了婚，有个儿子比颜星大上两岁，离婚后归了前妻。
　　刚离婚他那阵三天两头就会来找颜良才喝酒，每次他一来，颜良才都会给颜星钱让她去买酒，跑腿费是一个小布丁。

　　因为赵刚的缘故，颜星在那个夏天吃了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多的雪糕，攒下来的雪糕棒被她拼成了一面扇子，在放假回扬州的时候送给了肖盼香当生日礼物。

　　她也因此曾经一度对赵刚很有好感。
　　当然现在完全没有了。

　　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颜星并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看见男人的嘴不停地动着，随即听见女人尖锐的笑声。
　　如此刺耳。

　　一样的傍晚，同样在说笑的两人。
　　几乎是场景重现。

　　颜星于是又想起了半个月前。
　　就在她第一次见到季景的那天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