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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苦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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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此时正在渔溪城门外,这里和铁槐乡之类北方城镇不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
城中一年四季常有花开,河道纵横交错,两岸万紫千红,在逐渐萧瑟枯败的秋实乃不可多得之胜景。
而此间胜景,又以落英道为首。
这是渔溪进城后的第一官道,但它并非以青石砖铺就,似那些寻常路,而是一条宽阔、笔直的河。
河中之水清澈见底,绿得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晴天时宛如一块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宝石;有风时,则落英缤纷,成就一场盛大花雨。
许多初次来到渔溪的修士都不会疾驰入城,而会停下来,择一只小船,由艄公撑篙,一面入城,一面欣赏湖上风景。因此渡口处总排着长队,热闹得很。
但今日似有不同。
黑云压城,渡口处一片混乱。艄公不在,往来修士也不甚在意,一个个都跟赶场似的,火急火燎地飞越落英道。
燕燕本来想问问什么情况,结果猝不及防吃下两道剑气,咕噜噜滚成个圆。
他摸着屁股蹦起来,气炸了,追着对方要讨公道。谁知那人完全没听见,猛地刹车,对着天空一声狼嚎,涕泗横流——
“大师啊!!!”
然后跑了个没影。
燕燕:“……”
他咔咔转头看松子:“几、几个意思?”
松子没有回答,萧如野回了,就是声音凉凉的:“奔丧啊。”
说完抬手远眺,河对面飘满了白幡。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他发出一声惊呼:“渔溪只有一位方大师,该不会……”
余明夜脸色骤然变冷,周身温度下降,霜雪混在秋雨里冒出了寒意。
见他这般,萧如野心中一下痛快两分,语气却更担忧了:“怎么办,夜夜难道又要再次错失爱侣了吗……”
余明夜提起剑,一行人转眼就换了地方。
方府如往常般门庭若市,只是招魂幡漫天飞,满府素缟,来者个个形容悲痛。
他带着人进了府,径直走向灵堂。
堂中果然是方庆之,孙子方绪正跪在下面。
傀儡大宗师方庆之修炼近两百年,在傀儡术大成之际,终于也迎来了结丹。
一月前方氏傀儡坊向盛乾各宗各派发出请帖,说好等方大师出关便大办宴席。同时欢迎九洲各路修士来渔溪,举杯共饮。本该十年一巡演的大戏,也因此提前。
众人以为方大师结丹必成,纷纷赶来庆祝,谁知居然失败了。最后魂飞魄散,身死道消,真可谓世事无常。
萧如野三个跟着其他吊唁者向牌位行了礼,再鱼贯而出,余明夜走在了最后。
他上前点完香,对着一旁的方绪低声道:“道友节哀。”
方绪麻木地点头,正要谢过,却恍惚觉得眼前这张脸莫名熟悉:“啊,仙——”
余明夜摇头:“逝者为重,我的事之后再说。”
“没事没事。”方绪赶忙擦眼泪,吩咐了几句,然后起身道,“您已等了太久,怎好再耽误下去。”
许多年前方府来了位陌生访客,正是余明夜幻化所扮,说找方庆之有事相求。
当时方绪听完惶恐至极,想着仙君也太客气了,恨不能立马就把爷爷挖出来帮帮他。奈何结丹勿扰,只能连声抱歉。
仙君并没有生气,只是之后的每月都会再来一趟。如此反复,一等便是三十五年,直到前段日子苦海渡生变才没来。
方绪领着人往内堂走去,余明夜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往堂外瞥去一眼。
萧如野背对人站着,燕燕蹲在他身旁,难得乖巧。松子发现了主人的视线,于是看了过来。
余明夜朝他点头,之后才跟上。
进了内堂后周遭一下安静,方绪问:“不知仙君找爷爷有何要事?若我清楚的话,定知无不言。”
余明夜道:“冒昧相问,方大师寻得机缘的山崖在何处?”
方绪意外,完全没想到仙君兜了一大圈子要问的就是这个。
盛乾大部分人都知道,爷爷的傀儡术源自一次机缘。那时他年仅八岁,不慎跌落山崖。本来以为必死无疑,却在崖底发现了一间屋子。里面有本傀儡术笔记,上头写着一身所学留此,赠予有缘人。
后来也有人向爷爷打探过同样的问题,或眼热,或醉心傀儡术,可仙君怎么看都不属于其中啊。
余明夜看出他疑惑,道:“方大师之傀儡术,是我故人所创。”
方绪惊讶,没想到其中竟有这般渊源,也总算明白了仙君是为找人。
只是可惜,他抱歉道:“其实爷爷很少说起这段机缘,若非先前被连番询问,他大概什么都不会透露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山崖在何处,爷爷是否认识您那位故人。”
余明夜沉默一瞬,低声道:“打扰了。”
他欲离去,却又听得人补充道:“爷爷留下了许多手札,您要是不嫌麻烦的话,或许可以去找一找?”
余明夜一顿,俯身向人行了个礼:“多谢。日后方家若有所需,可传讯与我,力所能及处必当尽力。”
方绪急忙摆摆手:“仙君不必如此客气的,能帮到您就好。只是那些手札记的不过无聊琐事,大约很难有收获……”
余明夜转身,声音平静:“无妨。”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内室。方绪还有很多事要忙,很快与人道别。
余明夜并未立即前去找另外三人,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不知何时,一轮下弦月升起。他抬头望去,任狂风灌满衣袖,寒冷的霜雪灵力夹杂其中。
与此同时,某个小炮弹却等不及了。
“主人——”
“怎么样怎么样,方老头知不知道月月是谁?”
“他离开后去哪里了?”
“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提过我们!”
燕燕哒哒哒地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就先抛出了一堆问题,脸蛋红红。
松子跟在后面晚了两步,同样满眼期待地望向主人。
余明夜收掉四散的灵力,看了一眼他们身后:“人呢?”
松子赶紧解释道:“大主人说有点困,我就请方府的管领着他休息去了。”
余明夜点头,然后将与方绪的对话告诉两人。
燕燕听完马上鼓起了圆圆的腮帮子,嘴巴里喷出一口恶气:“哼,我就知道这趟根本没必要来。主人每次听说点消息就不顾一切地奔走,各种等啊等的。结果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重来。还好现在人回来了,以后再不用受这种鸟气。咱们赶紧给月月恢复记忆,把他身体找回来,到时候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是。”
松子大为赞同地点点头。
余明夜却说:“不。”
俩个小少年一愣。
余明夜看向他们:“他的嘴里有过一句真话?”
对、对欸……
“所以身体要找,记忆要恢复,而真相——”他一瞬握紧了剑,目光灼灼又坚定。
“我会自己继续查下去。”
直到他的过去、我们的过去,期间种种,再无一丝错漏。
两声闷雷响起,风停了。
天上的雨依旧没有落下来,眼见天色越来越晚,远处的管家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走过来询问仙君,是否要先去休息。
余明夜让他给燕燕和松子安排了一间房,而自己则是径直前往方庆之的书房,却在路过萧如野房间时停了停。
门没有关。
萧如野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披麻戴孝,满目仓皇刺眼,时不时乍起一声声哭喊,痛彻心扉。
这里,果然很讨厌。
在灵堂点香时,他无法自控地联想起了爹爹。
他的爹爹曾比方庆之更加煊赫一时,交友遍布九洲。如今却成了胜利者口中的恶人,被各种口诛笔伐,写尽满纸荒唐言。
一张纸钱顺着风落到了手中,他垂下眼,神情冷漠。
余明夜走了进来:“为何不点灯?”
熟悉而可恨的声音乍然响起,萧如野下意识合拢手心,将纸攥成一团。
转眼他又松开,关了窗,给自己倒杯水坐下:“夜夜忘了?我没有灵力啊。”
余明夜的视线扫过桌上。
是盏修士常用的玄石铜灯,只需一点灵力即可照明数日。平时很方便实用,但对面前的人来说,确实成了个麻烦。
他拂了拂袖,送出灵力。
灯芯顷刻间被点燃,屋子一下亮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刺目,萧如野下意识抬起手遮了遮,随口道:“夜夜怎么过来了,难道今晚还要和我同床共枕、重温旧梦?”
听出他的话中分明藏着挖苦,余明夜顿了顿,道:“即日起我会在方大师的书房翻阅手札。你若不喜此处,可带着松子与燕燕在渔溪逛一逛。他们身上有足够的灵石。”
萧如野抬手抚过茶盏边缘,在人看不到的暗处嘲讽一笑。
装什么大度好心善解人意,如今整个渔溪都在给方庆之送终,根本没得逛。
不过看这意思,束灵的控制范围应当就是在渔溪以内了。他能适度地自由活动,但走不出去。
萧如野眯了眯眼,仰起脸对着他笑盈盈:“我知道了,夜夜记得也别太辛苦。”
余明夜没应声,两人就这般地陷入静默。
而此时此刻,酝酿一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劈里啪啦,倾盆而泄,比想象中更加声势浩大。
余明夜喉结滚了滚,突然道:“夜里地滑,睡觉的时候不要灭灯。”
萧如野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滚,只得面上露出一个感动的笑:“夜夜放心,我能走稳。”
余明夜淡淡道:“他的眼睛看不见,走路会摔跤,尤其夜里,所以总会点上一盏灯。既然要学,就学得像些。”
萧如野一愣,敢情在这等着。
他佯装恍然大悟:“原来白绫是游前辈的啊。夜夜要不要把它给我,一起扮上?”
“不用,现在这样就很好。”余明夜收回眼神,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
萧如野不知想到什么,在人彻底离开前追问上去,语气甚是关切。
“那夜夜还想我做些别的吗?”
余明夜没有停,只留下了一句“暂时没有”。
萧如野看着他背影干脆利落地消失在门外,回过头来,盯着灯,神色恨恨。
怎么能没有呢。
我不许。
他一把掐灭了灯芯,心中已有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