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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片春心付海棠 ...

  •   不知道为什么,华浓并不觉得害怕。被孤身一人关在这样一个漆黑阴冷甚至听得到老鼠啃噬木头声音的柴房里,她居然不觉得害怕。

      还能把她怎么样呢?她想。

      中秋那天的晚上,当她和翼儿被铠甲严整的士兵们从胡人商队中搜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一袭墨色长衫,眉目依旧,却辨不清喜怒。只是站在那儿,便犹如渊停岳峙。华浓无法按捺住内心那一点悲凉,兜兜转转这样久,她终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落到他手上。他恨她恨成这样,竟不肯成全她最后一点的卑微的挣扎。

      翼儿在旁边怒火中烧:“奸贼!你若再敢动公主一根头发,我宫展翼必化为厉鬼绕你苏梁,生生世世让你不得安宁!”

      左右士兵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将她按在地上。华浓紧紧咬着牙,身子抖得如同迎风枯木,怎么看都是不堪一击。苏棠漫不经心踱过来,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依旧是芝兰玉树的乌衣子弟。华浓听到他冰冷轻蔑的声音在她头顶上传来:“怎么不替你的好姐妹求求情?”

      华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仿佛一具牵线木偶:“你放了她吧,这本不关她的事。一切由我来承担。”

      苏棠轻笑两声,仿佛真的觉得好笑至极。却不防他突然俯下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直看进她眼睛里:“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同我谈条件?!你以为凭你们两个就能跑得出我的手掌心?!你以为就算你跑出了郦京我就找不到你?!我的好公主,你未免太小看你的夫君!”

      听到“夫君”两个字,华浓只觉得头晕目眩,眼泪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滚烫灼热的就这样砸在苏棠的手上。华浓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只喃喃地:“苏郎,我知道你的好手段,也从来不敢小看你。你也知道我一向没什么出息的,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其实你也实在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来捉拿我们。今时今日,只求你给我们姐妹一个痛快吧。”

      苏棠终于甩开她的脸,她听到他背过身去对着军士下命令:“将她们分开关押,严加看管。若有丝毫差池,严惩不贷。”

      翼儿撕心裂肺地冲过来拉她的衣袖,却还是很快被带下去。苏棠又转过头来凌厉地对着她:“你若敢自裁,我必让宫展翼生不如此并抄光你们皇室遗族。”说完便拂袖而去。

      接着她就被带到了这儿。

      一开始的几天,每每送进来的饭菜她都很努力很努力地吃到点滴不剩,可转过头去就吐得摧肝沥胆。身体也有它自己的承受度,她索性不再勉强自己。

      一开始的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现在却是整日整日的昏睡。偶尔醒过来,还记得喝上一口水。为着翼儿和七姐,她总得做最大的努力。

      况且她其实也是真的不想死,他那样恨她,她就活着让他好好恨个够。

      就这样折腾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她突然做了个美梦。在梦里她见到一个小小的男孩,粉雕玉琢的样子别提有多可爱了。华浓看见他从庭院抄手走廊的尽头跌跌撞撞地扑到自己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她“娘亲”;还看见他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攥着个肉粉粉的小拳头抵住下巴谁也不理在想什么事情,华浓觉得好笑极了,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忍不住亲吻他肉嘟嘟的小脸儿:“宝贝儿,在愁什么呢?”

      小家伙苦哈哈地皱起眉头:“爹爹让我作诗我还没想好呢。”

      “爹爹?谁是爹爹?”华浓觉得困惑极了。怎么宝宝还有爹爹?

      “芙儿。”她突然听到有人在亭外唤她,那样温柔和煦的语调。她侧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强烈的阳光打在来人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她实在是好奇,忍不住走近,再走近。他却像突然失了耐性,转身欲走,华浓一急,鬼使神差般便扑过去抓他的袖子:“苏郎,你可不要再丢下我和宝宝了。”

      苏棠坐在床边呆呆任华浓抓着他的衣袖,一脸沉怒。空气中涌动着一股风雨欲来般的诡异宁静。满满一屋子的丫环和大夫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领头的御医孙兆良是个见惯了世面的,眼观鼻口观心站得纹丝不动。三更半夜被一道圣旨派到相爷府上出诊,他并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嘴上不多话不代表心里不疑惑,他也着实好奇这纱帘背后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可以让满腹机锋临危不惧的少相苏棠脸上露出那种欲语还休而又咬牙切齿的表情。

      孙兆良一干人等初初诊断了之后便下了结论:“这位夫人小产之后没有及时调养以致气血两亏、再加上思虑过甚早已郁结进肺腑,现下怕是药石罔顾了。”

      苏棠本来背了手站在窗前,听了他的话仍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孙兆良等一干御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床上有些微响动。苏棠这才猛然惊醒般返身冲到床前撩起纱帘,接着便隐约听到有女子急切哀怨的声音:“苏郎……”后面的话他们听不太清楚,却只见苏棠一张脸沉得吓人。

      半晌,众人在惴惴不安中终于听到苏棠开了金口:“孙兆良,李明甫。你们给我治好她,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不准她死。”

      孙兆良听出他这一句话显然是咬着牙发出来的,狠厉异常,不容置喙。知道这件事定是毫无余地、退无可退了。他只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间已然汗湿透背,只好赶紧低头拱手:“是。”

      出了厢房,已见晨曦微光,竟然折腾了整整一夜。苏棠神游一般穿过蜿蜒的曲阁回廊向后院踱去。左右侍卫见他面沉似铁,也只敢远远跟在后面。待他神思既定,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站到了软禁梁芙的北院门前。苏棠原本看着有些神色恍惚,却不妨他突然一抬腿恶狠狠踢出去一脚,脆弱的院门应声而倒。左右皆吓了一大跳,贴身的关照天借着微弱的晨光只从左侧看到苏棠僵硬紧绷的下颚,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双眼睛更是能喷出火来。关照天跟了苏棠这么多年,知道他这个样子根本是痛苦压抑到了极点,便不由心中大骇。只好壮着胆子上前道:“相爷……”

      苏棠伸手一挥,漠然打断他:“都站在这儿吧,我一个人进去看看。”关照天听出他的声音嘶哑疲惫,不由得心中一酸,却也不敢贸然再劝。

      苏棠慢慢走进里屋。自从梁芙她们逃走之后,这院子就被封了起来,再也没旁人进来过,桌上蒙蒙的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在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已然觉得凉意浸骨。而梁芙拖着一个破败的身子在这里呆了整整四个月十二天。

      苏棠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声地将嘴角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珞珞,你看见了吗?我马上就要把她活活折磨死了,我并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韦家,也没有对不起父亲。”

      不,他不会让她死的,不会让她就这么便宜的死掉,他要让她活着继续折磨她。

      苏棠想起梁芙的泪下如雨的一张脸,那天他带她去看梁泓的人头,她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绝:“苏郎,苏郎,求求你,求求你……”反反复复只这一句话,要求他什么她却说不出来。他也不想知道,只由衷觉得厌烦,这样没有风骨的一个女人。如果她以身殉国或者拿把剪刀来跟他拼命或许他还会令眼相待。可她从里到外竟没有片刻想过要复仇。

      他是真的不知道她怀了身孕。不过孩子没有了就没有了,一段孽缘的产物,身上流淌着一半粱泓的骨血,他才不要,更不会伤心,半点都不会。

      她的逃跑倒还真是让他稍感意外。可那又怎样,上天下地,他也能把她翻出来。生死她都是他的人,怎么可能让她逃过他的翻云覆雨手?

      他终于看见她在夜风中瑟瑟地抖着,像一片随时都会被吹走的叶子,又一次在他面前悲戚的低着头:“苏郎,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

      是啊,她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他想起自己虚与委蛇的那三年。其实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装不下去,可她竟从来不曾察觉,每天都笑呵呵一副无比幸福的样子。这样笨的一个女人。

      洞房花烛夜,揭开她红盖头的一刹那,他不能否认自己的惊艳。纵然他早已听闻过她的艳名远播,却也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世上最光彩琉璃的一颗明珠。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这九天仙女却下了凡尘。她在他的注视下盈盈地低下了头,一张脸红得似是要滴出水来。他看到她放在膝上紧紧握住的手和微微抖动的肩膀,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沉溺于她致命的甜腻与吸引,不能抑制自己的温柔与怜惜。可她还是觉得疼,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嘤嘤地在他耳边哭:“苏郎,轻点。。”他更像发了疯一样彻底沉沦无法自拔。平静过后她以为他睡着了,便偷偷捋出他一缕头发同自己的放在一处打出一个同心结。他闭着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苏棠,这一切都只是做戏。”

      可她偏偏每天都缠着他,人面桃花,娇声笑语:“苏郎,我们去泛舟。苏郎,我给你做了点心。苏郎,快教我念诗。苏郎,你又皱眉了。苏郎,苏郎。”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就这样一步步走上不归之路。

      直到有一日他又一次接到梁鋆的密信,除了一些正常的军机部署的内容,梁鋆竟还特地嘱咐了他两句:兄知弟以身饲虎,境况艰难。然大业未成,前路未卜。望弟委屈求全,坚忍一时。万不可泄露心迹,切切。

      寥寥几个字看得他冷汗涔涔。梁鋆在嘱咐他切不可对梁芙过于冷淡以免露了真相,可他这些日子以来对着梁芙他哪里有半分勉强?他是这样的驾轻就熟水到渠成。他惊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当机立断在心里切得一干二净,他一日两次去拜谒父亲的灵堂,他将韦珞的名字放进梁芙给他的香囊贴身放着,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做得又快又狠,他将自己迅速逼入绝境。

      如今他可算是大仇得报。他逼得她国破家亡,他杀掉她一个孩子,他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他苏棠誉满天下,一把好手段用来收拾一个女人可不是绰绰有余?

      可她马上就要死了,大夫说她命悬一线药石罔顾。他刚刚见到她,眉头深锁,脸色灰败,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娇俏活泼的小姑娘。她发着烫死人的高烧,满嘴胡话。迷糊中她抓住他的手,无限哀怨:“苏郎,你可不要再丢下我和宝宝了。”

      苏棠渐渐觉得有些站不住,便慢慢踱到窗前的软榻按着垫子缓缓坐下去,有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他的手掌。他翻开垫子把它拿出来,原来是一本诗集。他茫然地翻开一看,那原来是他的诗集。里面密密麻麻作了一些批注,苏棠一看便知是谁的笔迹。他神思不属地一页页看到最后,只见最后一页上题着两句诗:独倚阑干相思老,一片春心付海棠。只是最后一个棠字的墨迹有些晕开,似乎模糊在水渍里。苏棠一动不动看着那个墨渍,却眼见它越晕越大。

      却原来是他的眼泪终于融进她的眼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一片春心付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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