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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惜叹流年难共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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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热起来。
郦京河湖众多,酷夏自是濡湿闷热。好在华浓身子弱,并不畏热。只是这梅雨绵绵,许久不见太阳,屋子里的被褥又陈旧,怎么打理都透着一股潮霉之气。华浓晚上愈发睡得不稳,又怕自己辗转反侧会吵到翼儿,便常常那么生挺着一动不动到天亮,这精神更是一日差似一日。翼儿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便咬了牙去库房要两床新被子。库房的管家一见是她便一脸的为难:“宫大姑娘,您可千万别怪小的势力。咱们还真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以前公主……以前夫人待咱们都不薄,咱们看着也是不忍心啊……,只是相爷早下了严令,阖府上下谁要是没经过同意给您们送过去一杯水一碗饭,那可是要严惩的。您也知道,相爷一向治下极严,咱们可不敢阳奉阴违啊,小的上有八旬高堂,下有待哺幼儿……”
翼儿没听他说完便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而去,一抬手已是一脸的泪。按她以前泼辣的性格,遇上这种事怕是不吵个天翻地覆绝不肯罢休的。只是物易时移,眼下这种境遇,她难为一个不能做主的下人除了让公主徒增凄惨,于事又有何补呢?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心狠手辣的伪君子!想到这儿,翼儿心中便怒不可遏,直恨不能将这奸贼千刀万剐。可事发至今,她同公主一样,连见都未能见到苏棠一面。以前在宫中,她一向自诩武艺高强,可这相府守卫森严,高手如云,简直就是铁桶一块。她除了在后院一带可以正常走动,前厅的大门她根本连摸都摸不着。饶是如此,她也听得到近些日子以来丫环小厮们口耳相传着相爷与一个烟花女子的风流韵事。她初初听到时,虽然也觉着气愤,可怕公主心伤,一直悄悄瞒着。
可今天的事到底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是再也受不住这个折磨了,她更不能让公主接着受这个委屈。翼儿擦一擦眼泪,便快步回到了北屋。只见华浓正坐在窗前凑光缝补她俩的衣物,翼儿一见更是泪如泉涌,二话不说上前把她拉起来:“这次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听我的。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华浓犹自没回过神儿来:“离开?去哪儿?”
翼儿恨恨:“哪儿都行,只要不是这个鬼地方。这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我真是受够了,我也不能让你再过这种日子。”
华浓见翼儿已经利落地收拾起随身衣物,知道她不是开玩笑,便嗫嚅着追问了一句:“是……是他要放我们走吗?”
翼儿一把甩开手中衣物,抬起身直盯着华浓的眼睛冷笑:“他?你以为他还记得你是谁吗?你知道他现在过得有多快活吗?流连花街、夜夜买醉!你知道现如今郦京大街的小孩子们唱的什么儿歌吗?是你心心念念的苏郎写给晴川阁头牌柳寒烟的《寒烟翠》!你知道前两天他跟威武将军的二公子为了这个柳寒烟于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吗?你知道……”
“够了!够了……”华浓怔怔打住,一张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低下头去却只是干呕了几声。翼儿吓坏了,赶紧冲过去拍她的背:“姐姐,姐姐,您千万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气您,都是我的错……”说着说着便悲从中来,止不住地放声大哭。
华浓的身子渐渐软下来,顺着翼儿的手臂瘫坐在地上,愣了一愣,终于还是哭出来。她倒在翼儿怀里,张着嘴无声地呜咽。翼儿的泪瞬间打湿了她的发,她的泪湿塌了翼儿的衣襟,两个女孩的泪掉在一处。这样多的眼泪,竟似怎么也流不完。
直至天色渐渐转暗,两个人还互相依靠着坐在地上。华浓似是想起什么一样悠悠开口问道:“你说我们怎么能离开这儿?”
翼儿这才猛然惊醒,赶紧扶着华浓站起来,一边替她擦擦未干的泪痕,一边自嘲地强作欢笑:“可能是老天爷也可怜我们。你看—”她指了指窗外繁茂得几欲盖过屋檐的栀子树,“姐姐,好人是会有好报的。你向来对这颗栀子花悉心照拂,必是花仙显灵了来救我们出水火。这个时节,栀子花期本都过了,可前几日我见树上居然又有一个新苞吐了蕊,便兴冲冲想去给你采进来。可没成想我把枝枒一拨开,才发现树干已经长得撑破了墙。这北院向来荒芜,多年来未曾翻修。我这几日闲着没事便抽出几块砖头再悄悄放回去,现今咱把那些砖推倒便足够咱们俩人跑出去啦!而且北院外围是荒郊,又横着小河,人迹罕至的,把守一向不严。咱们就等天黑再悄悄摸出去!”
翼儿见华浓听得目瞪口呆便不由有几分羞赧:“我知道你原肯定不愿意走,本来还想着怎么慢慢跟你说这件事。反正今天嘴快已经说出来了,事不宜迟,咱们今晚就走!”
华浓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翼儿这样容光焕发,跃跃欲试的表情了,这才反省过来原来这高宅大院困住的怕不是自己一个人。难为她这样一个爽利直率的性子,为着自己,竟忍了这样久。想到这些,华浓便不禁更多了几分内疚,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华浓勉强地冲翼儿笑了一笑:“这件事倒不必急在一时,若真的要走,也定是要想个万全之策的。”
她悠悠在原地踱了几步,微一定神,便把腕上的两只翡翠镯子并头上的玳瑁簪子褪下来交给翼儿:“好妹妹,我身上虽只剩了这么一点东西,倒也能兑几个钱。倘若咱们今日贸然逃走,明日一早他得到消息怕是会立刻下令全城搜捕的,到那时咱们再去淘换恐就难了。现下我们先稳一稳,这几日你得了空便偷偷溜出去探探。如果真的没人发现便找间远些的当铺把这些首饰当了,换些现钱,再备一些男装方便我们日后行走。对了,记得买份地图,回来后我们研究一下往哪里走。郦京是绝不能待的……”
“姐姐”翼儿听着华浓有条不紊的分析,又是佩服又是心疼,情不自禁上前抱住她,俏生生地撒娇:“翼儿原不知道,姐姐竟还是个女中诸葛。以后咱们姐妹二人一文一武,定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
华浓听得她天真稚语,也忍不住笑:“好好的,哪里学的这些江湖习气,真是讨打!若咱们以后真出了这相府,我怕是管不住你这撒欢的鹞子了!”
翼儿汗颜。
入夜的郦京向来别有风味。
泛江于十里郦水之上,只见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浆声灯影。真真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
纵是刀光剑影、王旗易色也并未冲散这里的风流之气。而郦江上最为精巧富丽、美轮美奂的那艘画舫属于晴川阁的柳寒烟。
没有人知道这位柳姑娘到底是何方人士,什么出身。据晴川阁的龟奴们后来回忆,也只记得是四年前隆冬时节的一天,这位柳姑娘怀中抱着一把琴孤零零地站在晴川阁大门外求见老鸨戚隐娘。下人们见她虽是荆钗布裙却难掩国色,当下里也不敢怠慢立即上报。戚妈妈一见之下简直是大喜过望。要知道郦京向来是文人墨客、名士才子们云集的地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风雅之事自然是免不了的。所以这花街柳巷的姑娘们除了容貌要赏心悦目,肚子里没有点真才实学怕是也很难入得了那些公子哥的法眼。而这晴川阁过去虽风光了几十年,近几年却颇有些青黄不接的气象,几个名头响亮的头牌要么年老色衰,要么从良下嫁。新一代的倒是有几个颇具姿色的,奈何手笨嘴懒的,实在是不成气候。
而这柳姑娘不仅是倾城之色,更难得姿态优雅,气质不俗,答起话来不卑不亢,从容落座后简简单单拨弄了几下琴弦便是难度极高的《楼心月》。戚妈妈客客气气欲问明来处芳名,这柳姑娘却难掩心伤地答道:“家道中落,自堕风尘,实在是愧对双亲。不敢辱及先人门庭,惟愿尽守本份,作好一株章台摆柳。自此往后,妈妈就唤我柳寒烟吧。”戚妈妈见她举止落落大方,眉目间不见半分轻浮之态,想来大概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大小姐。而如今孑然一身,委身青楼,自然是有着说也说不出的苦处。这戚隐娘又是难得的侠义之人,当下便不再多问,毫不犹豫地收了这柳寒烟。
而这柳寒烟果然也没让戚妈妈失望,不过短短几年,“晴川寒烟”已经是十里郦江上飘的最响亮的名头。大家都知道柳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琴弹得好,人也是极和气的,不像其他绣坊的头牌姑娘们架子大得吓死人。她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公开登台献艺,开开心心同大家玩在一处。要是哪位幸运儿在游戏中拔得头筹或表现亮眼,更会被柳姑娘另眼相待,一起吟诗赏乐好不快哉。当然,大家也知道这柳姑娘虽然平易近人,却也绝不是可被轻慢的人。入阁四年来,柳寒烟统共也不过一位入幕之宾,郦京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少相苏棠。
苏棠,饶是再怎么自命清高的文人名士提起这个名字怕是都不得不一声叹息,这世间原来真有这样得天独厚、钟灵毓秀的人物。他活得向来那样隆重,品貌才学、高门厚位、誉满天下、如花美眷,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都拿走了一份。
纵是改朝换代,有幸见识过的郦京百姓怕也忘不了当年苏郎大婚时的英姿勃发,那一天的盛况非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言语所能形容,只记得大街上蜿蜒不绝的是华容公主的十里红妆。可不过才短短三载,却已经物是人非。
前陈的陨灭快得让所有人来不及反应。前陈宫馅之日,前琅玡王世子梁鋆力斩梁泓于街头,将其头颅悬于闹市七日。并下达诏书,揭其累累罪行,除了暴戾荒淫之外竟然还埋着两宗惊天血案:一、二十四年前,梁泓大逆不道,杀父弑兄,流放幼弟梁湛于琅玡偏远之地,篡夺帝位。二、十一年前,又对梁湛父子斩尽杀绝。诬其谋反,并牵连韦氏一门六百多口。欺天灭地,罔顾人伦,令人发指。
新政初立,梁鋆登基,改国号为齐,改年号为景元。百姓们本也惶恐,却见新帝恩旨不断,取缔柯税,力整陈弊。很快便上下澄清,一副盛世新气象。而在这场宫变之中,左相苏棠以一己之力策反三军无疑居功至伟,城破之时,众将士皆见新帝梁鋆章英殿前翻身下马,亲执苏棠之手,以弟呼之,同进同退。章英殿新主开朝,文武百官列仗齐整,嘉许开国功臣。梁鋆金口玉言第一句话,便是欲赐封苏棠为“渭王”,辖陪都封地。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因为这竟然是六朝以来异姓封王的首例。苏棠大惊,坚辞不受,论古博今,以死相谏,断不开这异姓封王的万祸之源。新帝见其言辞恳切,凛然大义,也只得叹息作罢。拜其左相并兼任太傅之职,承其亡父衣冠。
纵是如此,也已然是赏无可赏,封无再封,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苏府上下翻新,御笔提匾“中流砥柱”四个大字高悬门庭。圣眷至此,怕是连苏府的一只猫旁人都不敢怠慢。只是,茶余饭后,总会有好事的人不经意偷偷问一句苏夫人安在?
前陈宫倾之日,后宫一片狼藉。梁鋆见之也颇感不忍,下令所有自裁的女眷一概厚葬。而外嫁的公主,只要夫家不拼死抵抗,一律不予追究。这一页惨不忍睹的悲壮,竟然就这样悄悄揭过了。而对于这些身世凄惨的亡国公主们来说,泯然于众人之中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而华容公主梁芙却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她的丈夫不仅没有削职去爵,反而风头更甚。只是可悲的是,现今不用明说,怕是朝野也皆知当年那场大婚不过是苏棠为了图谋大业的权宜之计,她梁芙转瞬之间竟沦为了天下笑柄。
在旁人看来,苏棠夜夜流连柳榻无疑是另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新人在前长袖善舞,哪闻旧人泣血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