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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儿女情长 ...

  •   “她的笑容很明亮,也很美丽。那是在天目山中常常盛开的笑颜。自从到了云间城后,姐姐虽也经常笑,但都是朦胧模糊、不可捉摸的笑,那笑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舒意。我已经很久没见她露出那耀眼的笑容了,却没想到,在铁池囚禁三个月后,听到丈夫新娶的消息,她竟有了那样的表情。这世上的事,真是奇异呢!”

      “更奇的是,姐姐开口说话了。”

      “姐姐说:‘我们出去。’我高兴极了,看见姐姐拉起头发,仔细挑了一根出来。我知道,那是早年便藏下的乌蚕丝,柔韧而锋利,力道得当的话,切断铁链轻而易举。我告诉姐姐:‘上面有两个东瀛浪人,出去的路上,固定的守卫有九组,每组四人。铁池出口,是舒意的弟弟舒见。’姐姐不以为然地听着,破除了身上的锁链,顺着乌蚕丝爬出那座铁穴。上面那两个人一见姐姐出来,立刻扑过去,身体还在前扑,脑袋已经掉下去。”

      倪叶薇一声惊叫,骇然看着白鹿。白鹿笑眯眯道:“乌蚕丝连铁链都能割断,自不必说血肉之躯了。姐姐一路出去,见到守卫就杀,铁池中很多囚犯也趁机逃了出来。在入口那里,我们遇见了云间城的二公子舒见。姐姐笑了,说:‘二公子,我要出去。’舒见看着姐姐,沉默了片刻,抱着剑转过身去。姐姐走开时,听到他说:‘离开这里吧,绿伊,走得越远越好。’姐姐没应声,舒见也不转身,继续说:‘不要去前院。含星在那里,你斗不过他。’”

      “姐姐怔住了,我也大吃一惊。姐姐问:‘含星?可是蜀地的含星?’舒见只说:‘走吧。’我其实不想让她和你们含星苑的人见面,以姐姐一人之力,哪里斗得过你们一群?姐姐知道我的顾虑,决心和我一起悄悄离开云间。可惜因为铁池囚犯大肆出逃,惊动了前院。云间派出了大批剑客和术士来围追姐姐,姐姐大开杀戒,无意中来到了一处满是红色的庭院。她看着喜气洋洋的装饰,笑道:‘这回娶的是个正室夫人吧。’我告诉她新夫人是含星的养女、蜀中有名的美人卢欣月。姐姐笑道:‘云老夫人真是用心良苦,这是为了压住我呢!可是绿伊哪里还稀罕当她云家人,倒浪费了这一片苦心。’”

      “那时新人已经拜过堂,客人们都在院子里宴饮听戏。三个月的囚禁、一路厮杀让昔日美丽动人的女郎变得像地狱里的恶鬼,吓得那些客人一阵混乱。姐姐看着戏台上的花旦,笑问:‘可会唱《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花旦吓傻了,姐姐一边和围上来的护院厮杀,一边笑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世上哪有那么痴心到死的人啊,古人怎可如此欺我!’”

      逐月惊道:“当时那个散发蓬头、血迹斑驳的巫女就是绿伊?”

      白鹿笑道:“巫女?云老夫人是这么和客人们解释的吧。铁池囚犯群起闹事,欲趁城主大婚逃走,这个理由的确无懈可击呢!”

      帝寻轻叹一声:“我们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云间城。”

      白鹿笑得有些顽皮:“是啊。只是那时候先生正为别的事伤神,想是没太留心那个‘巫女’。”

      帝寻未料她有此一言,不禁有些失措,随即反应过来,摇着折扇道:“比起绿伊,白鹿果然更刁钻些。”

      白鹿瘪瘪嘴道:“谁让你们那时候围攻我姐姐来着?”

      帝寻叹了一声,没有言语。逐月淡淡道:“师门有令,不敢有违。”

      白鹿翻了个白眼,咬咬嘴唇,道:“是啊,都知道你们含星苑子弟重情谊!各位本领超群,姐姐又遭人暗算,再次囚入铁池,更被废掉了脚筋手筋。”

      倪叶薇和蓝萝齐齐惊呼。蓝萝皱眉道:“就算是绿伊轻敌,不是还有你在一旁提醒么,怎么会让别人暗算了去?”

      白鹿眼睛一闪:“三小姐果然聪慧!姐姐在先生、二少爷、丰先生三人的手上倒并没有吃亏,只是新婚的云间城主一箭射去,正中肩胛。”

      倪叶薇恨恨道:“你左肩遇潮气便痛,就是因为那一箭?”

      白鹿道:“是啊,就是因为那射断他们仅剩情谊的一箭。人的肩胛骨本就脆弱,被裂神矢贯穿,没有瘫痪就是万幸了。”

      蓝萝惊道:“他用的竟是云间的镇城神器?”

      白鹿嗤笑一声,道:“正是。”

      蓝萝软软叹息了一声,暗想:他心中究竟是否爱着绿伊呢?

      白鹿笑道:“城主没有射穿姐姐的心窝,我已经很感激了。”

      舒意扬起微显醉意的脸颊,看着笑意盈盈的白鹿。他素来冰冷的脸上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嫣红色,轻轻的声音宛若早春时凉凉的风,道:“白鹿,你们两个虽是一个模样,神情言谈却迥然相异。绿伊的笑容很少,也没有这么明媚。”

      舒意的眼睛深不见底,白鹿瞥了一下他双目中的暗流汹涌,淡淡道:“那还不是因为城主你么!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去云间,姐姐从来没有见过你,她也不会落得那样下场。”

      她停了停,浅浅的笑容里含着一丝无奈:“我有再多本事又如何?终究保护不了最亲近的人。有多少次我希望我能够让时光倒退回十六岁那年,我要带着姐姐逃离开这命运的捉弄。然而,这却是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美梦,时光听不到我的哀求,依旧悄悄流逝。”

      众人都沉默了。许久,欣月忽道:“白鹿,其实在绿伊跟我斗法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白鹿微微一笑:“云老太太自然不会告诉你,师伯自然也不愿让你烦心。所以,小妾就变成了远房表妹,变成了由爱生妒的狠毒女人。”

      欣月柔声道:“那天在后山一看见她,我就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坏人。”

      白鹿眼睛一闪,笑道:“我对你的感觉,也是一样。”

      欣月一怔,白鹿道:“姐姐在你们的婚宴上又被抓回了铁池,肩胛受伤,手脚被废,真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或许早就死了。我能怎么办呢?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陪着她。这样暗无天日过了半年,她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有一天,姐姐问我:‘想回天目山吗?’我做梦都想啊。姐姐说:‘你去告诉舒见,说绿伊想每天都看到一些鲜花。’我立时明白了,姐姐这是要修习花儡术。这种依靠百花的傀儡之术虽然进境极快,能修复身体,却很伤修炼者的三魂七魄。我不答应,姐姐冷冷道:‘你是不是想我现在就死?’姐姐从未那样对过我,她瞪着眼睛看着我,面无表情。我吓坏了,只得应允。”

      “那天晚上,我闯入了二公子舒见的梦境,借姐姐的形态告诉他那些话。舒见就是在梦里也是那样冷漠,他抱着剑坐在一片大海边上,只说道:‘绿伊,我能为你做的,也仅此而已。’以后每一天,姐姐果然都收到一束鲜花,扎的很是美丽。舒见送完花就走,从不说话。只是我偷偷观察过他,他总是会在铁池入口站一会儿,抚着他的弯刀,自言自语说着古古怪怪的东瀛话。或许他讲的是一种东瀛的方言吧,所以我虽然会一点东瀛话,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因为好奇,便用了读魂术从云间城的一些老仆那里探察舒见的事。原来,舒见的母亲是那个风流的老城主从东瀛带回来的一名歌姬,老城主过世后没多久,云老夫人就把那歌姬卖了,舒见那时才十岁。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孤僻冷漠,不用想也知道他十岁以后的日子有多屈辱。”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花儡术的缘故,姐姐的手脚已好了七七八八,渐渐有了往昔的神采。待花儡术大功告成后,我们在铁池中迎来了十八岁生日。姐姐说:‘妹妹,本来去年就该把这身躯给你的,却因为困在这鬼地方,不得回天目山移魂,你千万别怨我。’我忙道:‘姐,再不要说这等话。’她笑了笑,神情很奇怪。”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大约那时候,她就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那一天,舒见送来的鲜花,一束之中刚刚好十八种花。姐姐以前也从不和他说话的,那天却笑着在地穴里问:‘二公子,你为什么从不送曼珠沙华呢?’舒见在上面答道:‘你们唐国人认为曼珠沙华一生花叶永不相见,寓意是死亡和别离,故此花很少送人。若送也只送仇人,寓永世不再相见之意,你不知道?’我一惊,姐姐更是愣了半天,忽又大笑起来:‘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真是恶魔一样的花!’舒见道:‘这是你们唐人的说法。幼时曾听我母亲说,在我们的故国,这花是美丽纯洁的象征。’姐姐笑得泪都流出来了:‘你们错了,这真是恶魔一样的花!’。”

      “舒见离开了,姐姐对我说:‘告诉新城主夫人,绿伊要与她斗法。’我就潜入了欣月夫人的梦境。”

      倪叶薇笑道:“呀!白鹿,入梦好不好玩儿?你教教我成不成?”

      白鹿捏捏倪叶薇脸颊,笑道:“薇薇,入梦是很危险的事。如果做梦的人醒时你没有出来,就会永远留在那个梦境里,陷入无止境的循环,生死不由己,又怎么会好玩儿?”

      倪叶薇吓得吐了吐舌头,道:“那你还老跑到人家梦里。”

      白鹿笑道:“若我那时是个常人,又何必用那种危险法子?一个没有形体的魂灵,要想和宿主以外的人交谈,也只能用梦这种本也无形的方式。”

      倪叶薇没话说了。

      欣月轻轻笑了:“白鹿,我的梦境是怎么样的?”

      白鹿眯着眼道:“云夫人那时的梦境,当真是华丽无匹。想必东海的蓬莱,九天的瑶池也不过如此。”

      欣月的目光有些迷离:“是么?我倒不记得梦里去过那么美丽的地方。”

      白鹿嘴角略一勾:“越是美丽越是繁华的地方,往往才越危险。”

      欣月垂下头:“此话怎讲?”

      白鹿笑得花枝招展,声音却是冷的:“这世上的每个人,总要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修习术数的人,可以把心思藏得更深,就连梦境也会刻意装饰。你的梦境,表面华丽,内中虚无——”她语气略一缓,道:“而且暗藏杀机。”

      欣月抬眼道:“是么?”

      白鹿看着她,毫不示弱:“那些玄机,就是为像我这样硬闯梦境的人而设。幸而我眼界广些,不至于为奢华所惑,才得以见过你之后能全身而退。”

      欣月轻轻道:“是呢。我还记得一个绿衫女孩儿站在芙蓉花畔,笑吟吟地说:‘新夫人,我乃铁池之囚,名绿伊。闻夫人系蜀地含星苑一脉,道法精深,特请赐教,切勿推辞。’我想走近看看她的容颜,却被芙蓉花挡住,怎么也看不真切。”

      白鹿笑道:“蜀地多芙蓉,夫人那时初至云间,想必十分思念故土。”

      欣月淡淡一笑:“有谁不喜欢自己的故乡?蜀地于我,便如天目山于你。”

      白鹿问:“你是怎么和云老夫人说的,她就没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绿伊的么?”

      欣月垂眸道:“我先和爹爹说了此事,他以为若能了解此事也好,便和婆婆说让绿伊与我斗法。”

      欣月停了停,又道:“爹爹说,绿伊通晓花儡术,虽厉害,却不足惧。”

      白鹿笑道:“师伯真是通天彻地。”

      欣月道:“绿伊不是也很高明?她利用那次斗法,离开了云间城。”

      白鹿漫不经心一笑,道:“这活在世上的人,又有几个不高明?稍微笨点的,早死绝了。”

      仿佛是自嘲似的笑一笑,白鹿隔一会儿又道:“斗法前一晚,姐姐问我:‘我现在还像个人么?’我说:‘比外面那些更像。’姐姐笑了。这时,舒见来了,姐姐仿佛很高兴,向他说:‘二公子,你能给我找件像样的衣服来么?我这个样子出去,会被人家当作乞丐呢!’舒见此人,性情虽冷,心肠却是热的。他二话不说,出去之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带着几包东西,还让守牢的东瀛浪人打了一桶水送来。”

      “姐姐看着那些东西,问:‘二公子,你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吗?我不想欠你这么多人情债。’舒见想了很久,说:‘我母亲的下落。’姐姐笑了,说:‘不久之后,会有人告诉你的。’舒见没再说什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很孤独。我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冷漠来掩盖孤独呢?”

      “舒见送来的那几包东西,不仅有衣裳,还有首饰,另外还有一叠金叶子。姐姐说:‘原来他知道我们要走。’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心里苦苦的。姐姐说:‘这绿衫是我最爱的。可额上这么大一个疤,可怎么办?’那个疤就是给云老太太抓出来的,伤得很深。我道:‘老太太手爪子真狠。不过伤恰在眉心之上,不如刺成朵花,就当是贴的花黄吧。’姐姐笑道:‘这主意不错,你爱梅花,便刺成朵红梅吧。’她拿起一只簪子一边刺一边说:‘去打听打听,当年云老太太将舒见的母亲卖到哪里了,然后托梦告诉舒见。’”

      白鹿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双眼眯了一眯,斜了舒意一眼,目光有些奇异。倪叶薇摇着她道:“快说呀,你打听到什么了?”白鹿笑得仿佛很灿烂,眉头却微微有些皱,她耸耸肩道:“据说当年老城主死后,云老太太指责那位如夫人不守妇道,败坏云间风化,把如夫人卖给了一个叫李静和的高丽客商。”

      “我就通过入梦把这结果告诉了舒见,舒见在梦境里说:‘绿伊,我也要离开云间了。’然后他竟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原来他的笑容那么好看。可是,这好看的笑容,却只是绽放在虚无的梦里。”

      “我回到铁池时,姐姐已经不在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沉重的古狱,却照不亮古狱里沉重的黑暗。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铁池不过是云间城的一个缩影。美丽飘渺的云间之城,也不过是一座华丽些的牢笼罢了。”

      帝寻叹道:“只是多些华丽,就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待在里面。”

      白鹿笑道:“先生所言,一针见血。”

      倪叶薇忽然怪怪一笑,盯着白鹿道:“白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很中意那个云二公子舒见?”白鹿一愣,众人也是一愣。倪员外通红着老脸向他女儿使眼色,偏他女儿就是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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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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