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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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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燕飞一觉醒来已经日落黄昏,阳光浓郁得像橘子汁,斜着洒在窗台。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豆大的灯火,只能照亮角落。
他肚子上盖着柳蘩的夏凉被,前胸后背潮乎乎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冰牛奶,冰球飘飘沉沉,像一座消融的冰山,虞燕飞拿起来一饮而尽,一脸满足地打了个嗝。
画架后传来低笑,虞燕飞揉着肚子下床,扳着柳蘩的下巴与他对视,他故作凶恶,说,“你笑我。”
柳蘩笑得眉眼弯弯,用笔刷点点虞燕飞的额头,留下一道钴蓝,他说,“陪我住几天吧。”
柳蘩的听障是后天性的,他生下来和其他小孩没有区别。
五岁那年他发高烧,柳梦加班迟迟没回家,大门从外面上了锁,他烧迷糊了,呢喃着叫妈妈,小猫叫一样,根本没人听见,等柳梦回家,孩子烧得浑身滚烫,两颊潮红,怎么叫都不应声,送到医院,睡了两天两夜,烧退了,却听不见了。
世界安静了,也孤独了。
六岁是条分水岭,既是脑发育的加速时期,也是培养语言分辨率的最佳时期。那时候柳梦手里没钱,日常吃喝都是勉强维系着,哪还有余裕送柳蘩去做语言培训。
小时候的柳蘩听不见也不会说,着急的时候挥着胳膊吱吱哇哇,更多时候都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到了上学的年纪,柳梦咬咬牙把他送进了特殊学校,柳蘩这才学会了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会配合着打手语,唯独和虞燕飞不用。
他总是语调平平,不含情绪,吐字归音模糊浑浊,一字一顿,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外人头一次是听不懂的。
但虞燕飞在这句话里听出了盼望和乞求。
原来柳蘩也不舍。
其实虞燕飞早就想搬过来,又怕自己杵在这儿会耽误柳蘩画画,毕竟他无所事事,整天除了看动漫就是打游戏,柳蘩是个艺术家,既不看动漫也不打游戏,不是练习就是看网课。
虞燕飞和柳蘩打小就没共同爱好,虞燕飞偶尔会觉得,柳蘩和他好纯粹是因为他死皮赖脸,要是有的选,柳蘩应该不会和他做朋友的。
虞燕飞和爸爸妈妈搬到槐花胡同的时候柳蘩已经生病了。
儿童时期的柳蘩比现在还像个混血,夏末秋初,暑气未消,小男孩顶着一脑袋微微发黄的小卷毛立在电线杆旁边吃雪糕,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搬家工人。
他的眼睛又大又水灵,抿着嘴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像个女娃娃。
张晚婷牵着虞燕飞拐进来,看见他,蹲下跟他讲话,“这么俊的小孩,你家住哪呀?”
柳蘩眨眨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玉米糖放到张晚婷手心。
糖是柳梦装进口袋里的,柳梦说,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要是有人难为你你就给他们糖吃。柳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兜里的糖都被他自己吃了,没人喜欢他,也没人讨厌他,小孩看见他就躲,大人们总是看不见他。
从来没有人蹲下跟他说话。
张晚婷“哎呀”一声,屈指蹭蹭他的脸蛋,撕开糖纸笑着喂他,把另一块喂给虞燕飞。
“姨姨带你去喝汽水吧,儿子,拉着小哥哥的手。”
晶莹剔透的糖在舌尖化开,虞燕飞咂咂嘴,反复回味,平时张晚婷是不允许他吃糖的,这种玉米糖只有过年才能吃。他伸手去牵柳蘩,也学着妈妈用肉乎乎的指头蹭蹭柳蘩的脸蛋。
柳蘩含着糖一动不动,脸颊被蹭来蹭去的那一小块特痒痒。
虞燕飞看看不会动的小孩又抬头看看妈妈,非常郑重地问,“我怎么不是哥哥呀?”
张晚婷笑说,“那你问问,你们俩谁大一点儿。”
舌头把糖拱到另一边,虞燕飞把脸凑上去问,“你几岁呀?”
柳蘩盯着他的嘴唇看,两瓣嘴唇跟着动,像是看明白了,他抬起左手,五个指头撑开晃了晃。
“五岁,我六岁,我是哥哥!”虞燕飞高兴地晃晃柳蘩的手,一蹦一跳往胡同口的小卖部走。
柳蘩忘了柳梦叮嘱过他不要跟着陌生人走,虞燕飞一直是磁极,是对他吸引力最强的那个人。
虞燕飞带着柳蘩下楼吃了晚饭,看了两集电视剧,两人洗完澡爬上床,柳梦还没回家。台灯移到床头柜,两个人脸对脸躺着,身上盖着同一床夏凉被。
“明天画画吗?”虞燕飞问。
柳蘩摇摇头,双手合十垫在枕头和脑袋中间,闭了闭眼又睁开,说“休、息。”
虞燕飞拉起柳蘩的手,让他的指尖贴着自己的喉结,也说,“休——息。”
他又说,“想做什么?”
“就、这、样。”
就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柳蘩就满足了。
柳蘩十岁那年,槐花胡同平改,他们两家分到了一栋楼,还是楼上楼下,比在胡同里还近便,但相处的时间却少了。
分了房还分了钱,柳梦手里宽裕了,就不让柳蘩去特校了,专门请了手语老师做一对一家教,做色彩训练时手语老师发现柳蘩的色感比其他小孩都要好。
耳朵听不见,但有一双绘梦的手。当天晚上柳梦算了算家里的积蓄,第二天请假东奔西跑给柳蘩找老师。
会教画不成,得会给聋子教画。
从那以后柳蘩就忙了,学手语学文化课学画画,老师一茬接一茬地来,虞燕飞猫在门后扒着门镜看,柳蘩的老师他都认识。
偶尔他会去送个饭,柳梦不在家或者张晚婷做好吃的了。
柳蘩看见他就不专心听课,虞燕飞怕耽误他学习也怕柳梦累死累活挣来的钱打水漂,慢慢地就不怎么去了。
大概半年前,虞燕飞发现每天都来的老师少了一个,是教画画的那位。
他晚上蹲在单元楼门口啃苹果,等柳梦。问了才知道,是柳蘩出师了。他既骄傲又开心。
小哥俩长大后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只要凑到一起就什么都不干,说说废话或者干脆各待各的,总之只要对方在身边,心里就是热乎的。
表针滴答滴答,时间悄悄流逝,柳蘩的脸近在咫尺,他们的手还交叠着贴在虞燕飞的咽喉上,捂得汗津津的,虞燕飞也不嫌热了,恨不得让柳蘩贴再紧些,他不安分,他的心更不安分,在胸腔里擂鼓一般狂跳,跳得他耳膜都在震动。
他们离得这么近,交换彼此的呼吸与沐浴露的香气,虞燕飞克制地喘了喘,他怕柳蘩听见他的慌乱。
“一直这样就好了。”虞燕飞喃喃道。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学校里的同学再好也不如柳蘩好,柳蘩好看,会画画,柳蘩哪哪都好,这么多年要不是他严防死守,柳蘩早就有其他好朋友了。
在这方面虞燕飞的占有欲有些强,他认为最好的朋友只能有一个。‘最好’嘛,肯定一个就够了,他认为柳蘩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但他不好意思问,自己是不是柳蘩最好的朋友。
虞燕飞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学习不好,总是在中上徘徊,又没有特长,除了会照顾人好像都没什么优点。
照顾人又算什么优点呢?他越想越伤心,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够格的朋友。
心口酸酸的,像被人揪了一把。
柳蘩不懂他的九曲回肠,翻身下床到书桌前翻翻找找,留下虞燕飞一人在床上撒癔症。
很快他拿着一个口服液瓶子回来了,笑着朝虞燕飞摇了摇。
“种、子。”
瓶子里果然装着几颗小小的花种。
他拿过来看看,用手指拨着在床上滚了滚,扭头问,“什么种子?”
“姬金鱼草。”
柳蘩说得连贯又利落。